不知过了多久,乌邪从睡梦中苏醒,只觉混身酸痛无法动弹,他睁着眼睛,渐渐看清周围的景象,明媚的阳光照射进来,黑暗的过去已经不复存在,好似从未发生。韩王当坐在床边正打着瞌睡,胸前和胳膊上裹着粗布,还渗出点点变暗的血迹,乌邪见状哈哈大笑,拍着他的肩膀道:“骨都候啊,自你我相识,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你如此狼狈啊!”
韩王当肩膀吃痛,瞬间清醒过来,倒吸一口凉气怒道:“就你那付粽子样,也好意思嘲笑我,是谁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也醒不过来!”
乌邪收敛了笑声,韩王当也不再搭理他,扭过头去看向别处,两人不知该如何开口,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沉默许久过后,乌邪方才问道:“小芷芯呢……”
“生死不明。你已经睡了三天,芷芯既没有回来也没有消息,我看是危险了——不过死于朋友的拖累,我觉得很值得。”韩王当脸色冷淡,眼中似有嘲笑,乌邪闻言渐渐攥紧拳头,只见鲜血渗透粗布流了出来。不想正自伤心,忽听外面传来银铃般的笑声,乌邪抬头看去,只见游竺芷芯一如往昔面目含笑,走进屋来说道:“比起你们两个快死了的人,我活得很好,好友你莫要咒我啊!”
韩王当哼了一声,站起身道:“不让他知道后果,他怎么能下定决心?”
游竺芷芯见韩王当嘴硬心软,调笑道:“堂堂骨都侯,倒似婴儿的保姆一般细心。”
韩王当闻言神色不佳,两人你一言我一语逗起嘴来,乌邪见两人平安无事言谈欢笑,感觉日子彷佛回到了平静的往昔,他看着熟悉的场景和好友,慢慢闭上了眼睛。
太好了,你们都还在,无论是谁,我都不想再失去。我记得,儿时永不磨灭的梦想,在战争与厮杀中逐渐蓬勃的野心,如深渊般令人沉沦的欲望,曾经的太子乌邪,带着他的一切回来了。
坚定与执着,如泉水喷涌而发不可抑制,乌邪勉强地支撑着身体坐起来,看向床前说笑的两人,眼睛深沉而坚定。两人知道乌邪有话要说,便停下了交谈,直直看向床上的王者。
那人声音低沉,虽有沙哑,却是言语坚定,“骨都侯,那日你说的下下策……请详细地告诉我。”
那场深夜决战之后,四位巫师无功而返,月氏王见乌邪众人顺利逃脱,勃然大怒,速领雄兵十万杀向冒犯月氏的戎狄军队。头曼单于此次发兵,不过破坏盟约借刀杀人,不想敌军如狼似虎呼啸而来。戎狄军队未作准备,败走千里,危机存亡之刻,太子乌邪虽伤势未愈,仍是请命带领军队抵抗敌人,以护父王安全。头曼单于无法只得准许,不想乌邪能力卓越,军队在其指挥之下,终是暂时挡住了月氏军队的脚步。
情况却越加危机,太子乌邪跪求头曼单于先行离开,自愿留下抵抗敌军。头曼单于见乌邪一片赤诚之心,又有大臣在旁劝说,也自觉身份高贵,若是出了差错,戎狄必亡,于是将一万士兵拨给乌邪,自己仓皇而逃。
乌邪制箭名鸣镝,此箭不与凡同,在射出时会发出刺耳尖锐的响声,乌邪以鸣镝告示军队,其鸣镝射向之人,就是所有士兵的箭射向之人。乌邪将鸣镝射向爱马,军队不出箭者,杀。
某日乌邪带领军队夜袭敌营,月氏王未料到区区一万人马竟敢进犯,未作准备乱了阵脚。营帐燃烧在一片火海之中,月氏王带领护卫而逃,不想被乌邪追上。只见乌邪举起鸣笛射向月氏王,月氏王多年征战反应敏捷,躲过了此箭,不想万箭随之而来,防不胜防。幸是巫女挡下部分飞箭,但月氏王在箭雨之下仍是受了重伤,巫女暗叫不妙,急忙护着月氏王逃离。
月氏国的军队骁勇善战,可惜群龙无首,竟被乌邪大败而归。月氏王虽是满腔怒火心有不甘,奈何自己重伤需要休养,只得和戎狄签下合约互不侵犯,班师回朝。
河求氏在戎狄听到两军开战的消息,不由担忧乌邪的安危,苦等数日,方才等来头曼单于狼狈而回。河求氏见头曼单于抛弃乌邪,气愤之极当面指责头曼单于枉为人父。不久之后乌邪带领军队大胜而回,河求氏闻之欣喜若狂,骑马狂奔数十里相迎,不想脸上的笑容还未绽放,便已经被鸣镝凝滞。
河求氏不可置信地倒在草原之上,她没有听到自己深爱的人最后的话语。
不出箭者,杀。
头曼单于自知亏欠乌邪,于是列队相迎,不想乌邪抱着满身是血的河求氏归来,头曼单于见到此等景象大吃一惊,正欲责问,只见乌邪流泪跪地说道:“河求氏挑拨吾与父王的关系,已被孩儿正法。孩儿此次前去月氏,为国效力实属情愿,不想妇人不识大体,污蔑父王的名誉,孩儿不得已下此毒手,还请父王责罚。”
头曼单于闻言甚为感动,便不追究其杀妻之过,甚至将废太子之心,也一同放下。阏氏急得上蹿下跳,虽是百般挑拨,头曼单于却不再动心,只是拿出曾经的真心对带乌邪。而乌邪从月氏回来后,如往常一样管理戎狄,操练兵马。
没人知道,乌邪在等一个机会,一个可以一击毙命的机会。
这日天气昏暗,乌邪和韩王当两人坐在营帐之内商讨军务,只听乌邪说道:“今日我将鸣镝射向爱马,已经没有人敢不出箭了,父王也对我放下戒心,汝计已成,只等……”
两人正说着,忽有侍卫前来禀告,说是头曼单于举办围猎大会,请太子陪同前去。待侍卫退下,韩王当与乌邪对视一眼,乌邪眼中的喜悦,韩王当怎么会不明白?
乌邪拍腿大笑道:“天赐良机,我带军队中的十九精锐前去。骨都侯你与小芷芯带领军队前去埋伏。我们鸣镝为号,狩猎头曼!”
草莽苍茫,杀机四起,
不知谁是谁的猎人,谁又是谁的猎物?
群马奔腾,草原一望无际,唯有一人跑在乌邪之前,那就是乌邪的猎物。
乌邪拔出鸣镝,引弓向前。
这是紧绷神经的乌邪,自月氏国回来之后,第一次如此轻松。
为了生存,我舍弃过朋友,舍弃过爱妻,这次又要舍弃谁?
一道箭,带着多少悲鸣,背负着多少的野心与贪婪,呼啸而去,其形划破狂风,其声撕裂天地。笑容浮现在乌邪的脸上,他看着鸣镝穿过猎物的胸膛,那人回过头来,眼中满是错愕。那人握住鸣笛正要说话,却见万箭破空而来。
头曼在失去知觉前,终于看清乌邪的嘴角张合——
再见,我深爱着的父王。
这场围猎,留下的是谁的血、谁的泪,谁的伤、谁的痛,谁的生、谁的死?风声越刮越响,一切沉寂在黑暗之中,忽有一声清亮的女声,划破黑暗带来光芒,“……乌邪单于?”
游竺芷芯的声音从乌邪的身后传来,乌邪拨开刮到眼上的草叶,对身后两人说道:“没什么,我刚才被叶子挡住了眼睛,现在已经没事了。”
乌邪手中牵着汗血宝马,身后跟着朋友与臣民,他眼前的草原看不到尽头,他身后的军队蓄势待发,“从今往后,我就是戎狄之王。”
韩王当行礼道:“吾主霸业之路,骨都侯必定相随,还请单于今后莫再犹豫,迷失了自己的方向。还有,我要告诉您一个好消息。”
乌邪闻言扭过头,见韩王当面色如常却是暗透喜悦,于是问道:“我很少看到你表露喜悦,即使在我接受你建议的时候。这次不知是什么消息,能让骨都侯如此高兴?”
韩王当奉上间谍传来的文书,回道:“秦始皇已死,蒙毅蒙恬两兄弟因为支持公子扶苏质疑二世胡亥,已被赵高处死。”
“当年蒙毅领军驻守边疆,戎狄不敢南下牧马,我正为此人头痛。不想他们自相残杀,为我除去心头之害,真乃天助我也!”乌邪不由点头,看着眼前苍茫的草原,土地干涸而贫瘠,这里就是他们自古居住的地方。
但是,这只是现在的情况而已,终有一天,我要成为这片大地的主人。戎狄勇士的足迹,会踏向更远的地方,一直延伸到世界的尽头……
世人奉我为神明,尊我若天地。我的每一句话语,都会令人恐惧与战栗;我的每一步脚印,都会震动城都与大地。那就是草原雄鹰、沙漠孤狼,乌邪单于一生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