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雷夏终于不再哭泣,人间的浩瀚汪洋也渐渐退去,陆地也渐渐显露了出来,重新山是山水是水,虽然花草树木已淹死了大半,但总还有些顽强的支撑到了现在,贪婪地吸吮着快要忘却的日光,尽情舒展颓丧的腰肢,努力要恢复之前的荣光,而幸存的生灵则一边哀叹家园不在,一边不得不重新迁徙跋涉开始寻觅可栖息的新家园。一切都在循序渐进,人间重新恢复了生机。可伏羲却固执地去寻找娘亲和族人们的尸身,他翻过了一座山又一座山,穿越了一条河又一条河,偏偏又拒绝雷夏或黑潭他们带他飞行寻找,偏要独自靠着两条腿去搜寻。无奈,雷夏只好嘱咐黑潭和太子照料女娲,自己则远远地跟在伏羲后面。不是他不想上前,而是一旦他靠近,伏羲便会转过身冲他怒吼。
“都是你!都是你!他们都是从小看着我长大的,是我最亲最亲的亲人,现在都没了,都是你!”伏羲一边冲着雷夏大声哭诉,一边不忘四处寻找,几乎疯了一样。
雷夏一时愣住了,他知道伏羲生气,可没想到竟会生气到这般。什么最亲最亲的亲人?我难道不是你的爹爹吗?我难道不是你最亲最亲的亲人吗?他恼怒伏羲不懂他失去挚爱的痛哭,更委屈他竟半点儿没将他这个爹爹放在心上。可愈是恼怒愈是委屈便愈不忍责骂,他到底是自己的孩子啊,身上流着华胥的血,是他割舍不掉的牵恋。但他也不敢上前劝说伏羲,只能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伏羲发疯发癫,心里却似刺了千万刀一般。
“姞叔叔、少姜叔叔、小月阿姨,你们在哪儿啊?伏羲再也不淘气了,再也不捉弄你们了,你们不要不理伏羲好不好?求求你们,你们答应我一声啊!”
伏羲一路喊一路找,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走了多远,终于,在一处小溪水旁边,他赫然看见几具横躺着的尸体。伏羲既怕又喜,快速跑到跟前查看,正是那些族人们,他们歪七横八的躺着趴着,共有二十多具,有姞浪山、花满城、赢在水,也有其他曾和他一起打猎的叔伯阿姨,还有和他一起曾玩耍过的小孩子。可惜的是,经过连日来的大水浸泡,几乎全都身体浮肿,面部狰狞,早已不成人形。
望着这一切,伏羲不禁悲从中来,忍不住双膝跪地,却再也无力哭出一声喊上一句,他用目光一个一个的搜寻着,猛然发现远处姬少姜紧紧抱着姚见月躺在一起,可姚见月却握着拳头锤着姬少姜的肩膀,身形姿势极不协调,显然是落难之时姬少姜极力想保护姚见月,可姚见月偏偏不领情,这对纠缠了一辈子的冤家至死也未能和解,时也?命也?
突然,伏羲想起母亲华胥来,为何却没见她的尸体?伏羲顾不上已疲惫不堪的身躯,强行站起来向下游跑去,那些曾经和母亲在一起的过往,欢笑的,吵闹的,以为早已忘记的片段,此刻竟神奇般的一起涌上心头。阿娘,我还能不能再看你一眼,能不能再听你叫我一声?若能再和你相守片刻,哪怕只是片刻,我也愿用我的所有来交换,哪怕是我的命!然而,纵然伏羲在心里苦苦哀求,可事实却偏如刀叉般硬插入他的心窝,连血都不曾有一滴。唯一可告慰的是,总算苍天有眼,终于让他发现了母亲的尸身,和其他人一样,也变得浮肿糜烂,可他就是能认出,那,就是他的母亲,华胥国的酋长,风华胥!
“阿娘……”
伏羲跪在母亲面前,立时泪如泉涌。他不记得他哭了多久,也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个一个挖坑,一个一个把族人们的尸体埋葬,并一个一个刻好碑,只是他特意把姚见月和姬少姜埋在了一起,不知道若是姚见月知晓,是该愤怒还是哀叹。
当伏羲在做这一切的时候,雷夏躲在远处静静地看着,他十分不解伏羲为何要这样做,奈何伏羲既不肯听他解释也不肯让他帮忙,可每看到伏羲小小的身子拖着那么巨大的尸体一次又一次的摔倒时,他心里便莫名心疼起来,忍不住眼角湿润,可刚流下几滴泪,天空就立刻风云变色,不仅天色渐渐变暗,狂风也渐渐吹了起来,甚至还把伏羲立好的墓碑吹倒了几个。
伏羲看看天,立刻抛下手里的尸体,愤怒地奔到雷夏面前,硬生生地吐出了三个字:“不许哭!”
雷夏愣住,他瞧着伏羲,这小小的孩童,眼神里竟无端露出几丝凶杀之气,逼的雷夏倒吸了几口凉气,生平第一次有了“害怕”这个念头,可又不忍责骂,只得强行把泪水从眼角吞回去,不住地点头道:“好,我不哭!我不哭!”说着嘴角便浮现一丝苦笑。他千想万想,怎么也没想到,这世上竟真的存在能威慑到他的,而且还是一个人,一个没什么法术的小孩子,当真是可笑至极!
当天空重新变得晴朗时,伏羲才又抛下雷夏,重新返回去继续挖坑埋葬族人们的尸体,又一个一个把倒下了墓碑重新立起来。雷夏只好偷偷施些轻微的法术悄悄给伏羲助力,使他能轻松一些。
直到最后,伏羲才郑重地把母亲好好的埋葬了,并郑重地在墓碑前磕了三个响头。
雷夏终于看不过去了,不耐烦地走到伏羲身边,漫不经心劝道:“行了吧?这下是不是该满意了?走吧,该回去了。”
伏羲愣愣的看着雷夏,这里是母亲的墓,她就躺在里面,可他,外面这个口口声声说爱她的男人竟没有丝毫悲戚之色。震惊到极点便是愤怒,所以当雷夏伸出手想拉他的手时,他毫不留情地甩掉了。
“你……你知不知道,阿娘在里面?”伏羲指着墓碑说。
“我知道啊。”雷夏不知他意欲何指,“可他已经死了,已经活不出来了……”雷夏的声音越来越小,显然无限悲恸又强忍着哭泣,他答应过伏羲“不哭”,便一定要做到。
“那,那……”伏羲脸涨得通红,“那你见了她为什么这么无动无衷?那时候你为什么不把她一起救走?她就在旁边啊!”
“可她已经死了啊!”
“可她的尸体还在啊!”
“尸体有什么用?不过是承载灵魂的躯壳罢了,只要魂魄都在,重新造个躯壳也不是什么难事啊!”
“你……”
伏羲早已气得说不出话来,可雷夏又讲:“再说,这个躯壳都已经这样了,要它还有什么用?哎,要是能把你阿娘的魂魄都找全,我完全可以造个更好的!”
“你!”伏羲喘着粗气,眼前这个男人是他的爹爹,是口口声声说爱阿娘的爹爹,可到最后,竟对阿娘讽刺到这般地步,连基本的入土为安都不尊重!
伏羲再次仰着头,既傲慢又悲戚的吼道:“你,你根本不爱阿娘!你一点儿都不爱!你卑鄙无情,我恨你!”
随即伏羲扔下一脸茫然的雷夏,转身一溜烟就跑出了老远。望着伏羲的背影,雷夏喃喃自语:“又把我丢下了!我到底怎么了?我哪里惹到你了,就这般生气?我哪里错了嘛!”
可尽管如此,出于本能,雷夏还是悄悄地跟在了伏羲的后面。只见伏羲到了附近的小山上,挑了一个温馨舒适的小山洞,便开始拿着石头在洞墙上不停地锤击。雷夏瞧了一会儿后忽然恍然大悟,原来伏羲是想凿一个像样的床出来。雷夏一抹笑意浮现嘴角,便立刻手一抬一挥,不过片刻工夫,只几道金光闪烁,这洞里的最深处便碎裂出一个床出来,宽敞而平整。
谁知伏羲见了,不仅不领情,反骂道:“不许再用法术!我不用你的帮忙!我不要你!”
不要我?雷夏闻此,实是委屈不已,可话到嘴边竟又成了傲慢:“不要我?可以!那你就好好练功,什么时候能打过我了,我就马上离开,再也不管你死活!”
打过你?恐怕这世界没了都不可能吧!伏羲生气地撇撇嘴,恼怒地踢了下石床,未几便“哎呦”一声缩回来,眼里噙着泪却强忍着不肯落下,他告诉自己,总有一天,他要靠自己堂堂正正地活下去,要让这世间生灵都匍匐在他的脚下!他迟疑片刻,便略微心安理得的占据了这个床。这是他雷夏欠他伏羲的,不过是还债而已,他有什么不能要的?念及此,伏羲心下便没了那许多顾虑。
既然伏羲打算在此住下,雷夏便也把女娲也带到了此处,一起守着伏羲。而黑潭和太子自也留了下来。惟有成福,因受伤过重,虽有雷夏帮衬,但还是暂时回了自己的蝙蝠洞修行疗养。
只是,许多天过去了,伏羲依旧不肯理会雷夏,连吃饭都不肯去吃雷夏弄来的食物,偏要自己打猎捕食,且远远离了雷夏自个儿闷吃。
一日,为讨得伏羲欢心,雷夏便施法降雷生了一堆火,并抓了一只羊烤制。在女娲的软磨硬泡下,好不容易把伏羲拉到了这里。雷夏立即眯起笑眼,颤抖着双手把烤好的羊腿递给伏羲。
“不要!我说了,我不要你的!”谁知伏羲竟一把把羊腿扔出了老远,转身跑回了洞,蹲在地上哇哇哭起来。他原以为真像女娲自己说的有妖魔欺负她,他这才匆匆赶来,哪知竟是被骗。一想到他们所有人联合起来一起骗他,便愈发难过和愤慨,久久不能平息。
而这时,有一个人影悄悄出现在洞口,神色狰狞地望着洞里哭泣的伏羲。这不是别人,正是犼魔傲颉。许多年前被雷夏重重一击,直到今日才完全康复,就立即来寻了雷夏,发誓定要报仇雪恨!
傲颉躲在洞外旁边的树丛里,瞧着委屈难过的伏羲,一个念头忽然涌上来,不自觉冷笑了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