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陪酒,莎娜却只是坐在一旁给他倒酒罢了。本以为他在等人,但却一直没有人来到他的雅间。他好像是在喝闷酒,不时与她说了些什么,问了她好些话,她听得明白的就点头或摇头,但他后来喝醉了,大声地絮叨着说了很多话,还说得很快,莎娜听也听不懂,没办法回答她,他气极了就把她往外赶。
莎娜觉得委屈,又没处说,只好一个人闷闷地退出去了。
到了傍晚,莎娜到伙房和大家一起分了晚饭,端着食案往房里走,被哥哥叫进了房间里。
他也正在吃晚饭,她把食案放到桌上,和他一道吃了起来。
“听说今天你给鄂王陪酒去了?”
莎娜知道,这件事情传开了。分饭的时候姊妹们看她的眼神都怪怪的。她点头,“他好像心情不好,说了很多话,脾气也很冲。我听不懂他说些什么。”
“那赶紧好好学呀!”
鲁洛的积极和紧张吓了莎娜一跳,她怔怔地看着哥哥。
“鄂王来燕月京都是来喝闷酒的,但从来都没叫人陪酒过。他必定是看上你了,你更应该抓紧机会牢牢抓住他,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的!”
莎娜也知道哥哥是怎么想的,哪个哥哥不希望妹妹嫁到一个权贵人家过上好日子,不必在外面抛头露面讨生活呢?
她仔细考虑了一番他的话,说道:“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就更不能去陪酒了。倒酒谁不会?等我老了以后,也只是一个会倒酒的,那他还会要一个老太婆陪吗?”
鲁洛惊讶地看着妹妹,还以为她天真单纯,没想到还是这么有想法的人。他忙笑说,“那你还需得把唐语好好学了,抓紧时间练舞,到时候才貌兼备,鄂王一定放不下你的。”
“我还不想他放不下呢。”莎娜喃喃自语,见鲁洛面带疑惑,又不想与他争论,改口道,“我会努力的。”
自此莎娜进入了学唐语的魔鬼训练阶段,不单是安杨、鲁洛,就连店里会说唐语的人都不再和她说胡语,她每天专门接待上门的唐人,陪酒、迎送以练习口语,桑玉还借给她一些简单的唐诗册子,教她认字,又用王羲之的楷帖临摹练字。傍晚之后客少,莎娜也没闲着,拿上铃鼓到院子里练舞,平时劝酒她也常常欣赏、观察彤彤和菲菲的舞蹈,发现她们舞蹈中抢眼之处,取长补短,改掉了自己从小所跳拓枝舞中不适合自己的那些部分,大家渐渐也习惯了日沉之后院里传来阵阵铃声。
自那天以后,鄂王也曾来过好几次,差不多每次都会问起莎娜在哪里,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一见到他就很害怕,所以每次在店里面看到他骑着马来,就托词说要到别处去,跑到了店外面,一直到晚上估计他差不多应该走了才回来。如此这样好几回,莎娜没少挨哥哥的骂,可是,她真的很怕他。虽然他很英俊,店里喜欢他的姑娘也不少,莎娜见到他的时候却还是莫名其妙地害怕起来。
莎娜只有两天不会练舞,就是每月的初三和十七,因为这两天小王爷会来接桑玉。那是她能见到他的唯一机会,如果运气好,还能和他说上话。莎娜只和他说过不到三次话,他身上偶尔会带着淡淡的酒气,但语调总是温柔的。他甚至是这段时间里唯一和她说胡语的人,他说得很熟练,仿佛那是他的母语。莎娜还是第一次见到一个唐人能将胡语说得这么悦耳动听,这更加剧了她学唐语的决心。同样是学习不熟悉的语言,只要努力,就一定可以说得很好的不是?
这天,莎娜还没去院子练舞,一个店里的胡姬就过来说桑玉让她过去一下。莎娜收拾了一下,便匆匆去了。
“姐姐?”
桑玉在帘后望出来,对她招招手,等她走到面前后笑说,“你回去换身体面些的衣裳,今晚和我一道去薛王府吧。”
“薛王府?”莎娜只知道薛王是圣上的内弟,却不知桑玉认识薛王。
“薛王的王妃大病初愈,她最疼爱的儿子七世子办了一个茶宴,邀我过去品茶。七世子这是给我面子,我自然要去的,你也去开开眼界吧。”桑玉笑道,“七殿下的朋友虽然都很年轻,但一个个都是朝里朝外了不得的大人物哦。”
莎娜听了不禁紧张和担心,问,“都有谁去啊?”
她想了想,说,“就是几位王爷、几位大人,还有一些在京城比较有名望的公子哥呗。申王和宁王住得近,应该都会去的。噢,汝阳王也会去哦。”
“‘皇族第一美男’李琎?!”
那是一个连皇上都称赞“非人间人”的美男子,莎娜早有耳闻。
桑玉一听却笑了,“什么美不美的,你也见了好几次,你觉得他美么?”她看莎娜是真不明白,又说,“就是你们常说的‘小王爷’啊。”
居然是他?!
莎娜愕然,但细细想想,的确很难想象有比他更英俊的人了。知道了小王爷要去,莎娜忙谢过桑玉,回去认真准备了。
原来他是自称“酿部尚书”的汝阳王,还以为像他那样的人,平时或许会有些闷,没想到还是个有趣的人。知道了小王爷便是李琎,他的形象仿佛也更真实了,坊间不乏对这位年轻郡王的言语。他还有一个小名叫“花奴”,是皇帝赐给他的,大约也就是因为他“姿质明莹,肌发光细”吧。他年纪轻轻就位居太子少师,食一品俸禄,天性嗜酒,府内甚至有自己的酒窖。善羯鼓,精弓道,还有一个御旨钦点的名号——“天下棋圣”。
比起莎娜,他似乎有着更丰盈和传奇的生活,让她更加渴望见到他是如何潇洒地活在那样一个世界里的。
日沉西山,鲁洛驾着马车把桑玉和莎娜送到了贵族云集的胜业坊。薛王府位于胜业坊西北边,气派豪华。
莎娜跟着桑玉进了门,由府中的录事带进了七殿下住的小院。火树银花,将幽雅的小院点缀得灯火辉煌。座上已坐了好几个宾客,但主座还空着,王爷和王妃都还没来,莎娜和桑玉向茶宴的主人七殿下李秋泓行了礼,莎娜才发现他便是那日在燕月京叫小王爷不好多管闲事的人。他肤色净白,好像瓷人一般漂亮,他招呼着两位女客坐下来。
“那边那位没有表情的,是左金吾卫的上将军宋绽,宋相的儿子。他旁边那个娘娘腔是左羽林军的大将军江育。本来海芹也要来的,不过今晚寺里有法事,所以就没有过来。海芹知道吧?就是慈恩寺的帅和尚啊!他现在还是单身……”
“啊?”莎娜皱起眉,真不知道这个世子到底想什么。
李秋泓指着他的朋友挨个向莎娜介绍着,他向来很乐意把自己的朋友介绍给像莎娜这样的美女。因为直觉告诉他,像他们那样别扭的个性,就算长得再帅,如果没有他介绍,恐怕一辈子都找不到老婆。
“那边那个漂亮得跟妖精似的,是司天监凌晏,不过我觉得他不适合你。”
“诶?”
“你喜欢大夫吗?”
莎娜尴尬地歪了一下头,苦笑道,“还好吧。”
“那我介绍云柯给你认识好了,他住的地方离西市也挺近的。哎呀,不对,他有老婆了。那……”
“殿下?”
“嗯?”李秋泓眨了眨他水汪汪的大眼睛,“还是你喜欢头脑简单一点的?我认识礼部的侍郎哦,喏,他就坐那儿,叫周以泽。我跟你说他当年可是首榜状元诶!”
她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小声问,“汝阳王什么时候来啊?”
李秋泓突然定了下来,盯着她看了片刻,最后微微一笑,拍了拍她的肩膀,“他要等一下。”
这样说着,他便辞了她们去和朋友们聊天去了。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失礼,惹怒了七殿下,莎娜忧心地看了桑玉一眼,她微笑摇头,安慰道,“放心,七殿下心胸宽广,要得罪他还难得很呢!”莎娜方松了口气,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说要再等一会儿,却迟迟不见汝阳王出现。莎娜坐在席上无聊,正只与桑玉说话,远远望着那几个皇孙贵族谈笑风生,胸口有些气闷。
“这府上也没什么规矩,方才七殿下不是说可以随意走走吗?”桑玉看出了她无聊,“你就在这院子里走走吧,虽然只是个小院,也是一般人家比不上的。”
莎娜应和着,默默起身,忽而听到外头有人传话,不禁眼前一亮,以为是汝阳王来了。她还没向前走两步,就见鄂王李瑶和薛王家的五殿下一齐走进院内。
他怎么会来?
她下意识又坐了下来,往桑玉边上靠了些,也不知他是否看到了自己,良久,莎娜偷偷朝李瑶那儿望了一眼,他已经在主座旁的第一席上坐了下来,应该是没发现。她稍稍松了心,才放心坐正,府上的录事就走了过来。
“是赫连姑娘么?”
她一怔,小心点了点头。
“鄂王殿下请您过去品茶。”
莎娜整个一下子震了一震,望向李瑶,还是躲不过吗?她害怕地望向月亮门,黑洞洞的没有人气。她支支吾吾地说道,“我不会品茶。”
“殿下说了,一同喝酒亦可以。”
她握紧了小拳头,想摇头又不敢。不想为他斟酒,甚至不想靠近他。录事还在一旁催促着,她低着头,下巴都点到了胸口,涨红了脸不肯开口。
“五殿下、七殿下,小王爷来了。”
莎娜霍然抬头,见一个小侍婢从外头进来传话,她想也没想就跑向了月亮门,果然见到一身素袍的李琎走进来。看到她如此张皇,李琎不免惊讶,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她不小心绊到了路旁的藤条摔了下去。
“小心啊!”李琎一惊,箭步向前扶住了她,莎娜不由得摔到了他怀里。
她抬头望着他,愣了一愣,连忙挣开了他的手跪到地上,“民女该死。”
“唐语说得很好了哦。”
莎娜小心抬眼望着他,他微笑如春风,莎娜心中一突,耳热得再次低下了头。不过,李琎轻手把她扶起来,弯下腰轻拍了几下她被尘土弄脏的裙裾,她竟没想去避,呆呆站着。
“怎么了,花奴?”
李琎望了堂弟一眼,摇摇手,“没事。”
莎娜心知他是桑玉的贵人,她跑过来已经不对,但眼看他就要走开,又怕鄂王不放过自己,真不知道要怎么是好,只得杵在原地直后悔刚才的举动。
“没关系,过来陪我喝杯酒吧。”仿佛看出了她心中所想,李琎柔声宽慰着,扶着她的肩走到席位上坐下来。
直到已经坐定,莎娜低着头,看着他腰上佩的玉佩发了一会儿呆,听到他与朋友们寒碜之后才定下心来。
她丝毫不怀疑自己喜欢看他和朋友们一起相处的样子,感觉他是如此的亲和,他就像是一轮明月,将所有的星辰都聚集到了一起。
“对了,七郎,你找时间让他们把院子清理一下。随意自然好,但是藤条树枝横在路上好让人绊倒的。”李琎自己倒了一杯酒,呷了一口之后说。
“啊?哦。”李秋泓应着,立即跑去叫小人们把道上好好清理清楚了。
莎娜心里暖暖,抬起头看到他正要倒酒,轻声说,“我帮您斟酒吧。”
李琎的手顿了顿,淡淡笑了一笑,把酒壶交给了她。她双手接过酒壶,小心翼翼地为他斟满了酒。
旁边的几位少爷吵吵嚷嚷的不知道在争论什么,她好奇地望过去,突然听到那位司天台的大当家大叫了一声,“阿琎救我啊!”话音未落就朝着李琎扑了过来。
莎娜吓了一跳,李琎却见怪不怪的样子,对面一个张牙舞爪的美少年要就要扑上来,没想到却被人拉着腰带扯着坐了下来。
“你就跟我说一声小鸢在哪里会死啊?!”
“都跟你说这里灵气不足,她不会出现的啦!你要我说多少次你才听得见啊!?”凌晏不耐烦地嚷嚷着,看到对方要拔刀,自己立即“噌”地跳了起来,指着他咄咄说道,“别以为你有把刀就了不起啊!”
都是什么跟什么啊?莎娜听得头皮发麻,看身边的人却处之泰然,还真是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好。和他争论的那个少年气得面红耳赤,可是被抓着不能动弹,堵着气自己回到位置上去喝酒了,突然抬起头对凌晏做了个鬼脸,让莎娜看得无语。她抬头望着李琎,他微笑着拍拍她的手,把空杯子递到了她面前,她抿了抿嘴巴,给他倒满了酒。
另一边,凌晏也理了理衣服跑到一边去喝酒了。
“那是将作大匠薛子攸,他的心上人和凌大人有一些关系。”过了一会儿,李琎向莎娜解释道,她只轻轻点了一下头,没有多说什么,他又问,“你不是好奇?”
莎娜眨了眨眼睛,笑着摇头,“没有,只是觉得殿下您的生活好像春天的果园一样。”
“春天的果园?”
“我也不知道要怎么解释,只是就这样觉得的。”
是新鲜的,甚至是鲜美的。
看着他,就好像走在春天的果园里,闻着甜甜的,充满了希望的空气一样。莎娜心里是这样觉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