辘辘的马车声在雾气未消的街道上响彻。
从春明门进城,一路西行,经过贵族云集的胜业坊,穿过宽敞的朱雀大街,坐在马车里的莎娜按耐不住好奇又紧张的心情,瞄了一眼已经拢着毡毯熟睡的哥哥,悄悄挪到了边上,小心卷起了车帘。
街道上还弥漫着没有散去的香气,两旁都是华丽逶迤的楼房。东方的鱼肚白把宽大的铺地石板照得闪闪发亮。原来,长安的道路真的像传说中的一样,是用白银铺设而成的吗?莎娜激动地屏住了呼吸——她终于来到了她魂牵梦萦的长安城!
在莎娜的印象中,长安就是天上的城池。这儿有最耀眼的珠宝,最雄伟的宫殿,最英武的卫队。她从小就痴迷着这里令西域思慕渴求的丝绸和茶叶,醉心着他们优雅悠闲的生活。因此,当族里的少女接二连三来到这座幻城,她再也等不到十六岁,央求着得到了爹娘的应允,跟着哥哥鲁洛坐上了前往大唐的马车。
马车终于来到了香艳长安的西市,还没等马车停稳,莎娜就迫不及待地从马车上跳了下来,一个趔趄把手里的包袱摔了一地。
“哎呀!”莎娜忙蹲到地上把串珠锦帽和胡舞裙拾到了包袱里。
“哎哟哟,你干什么呢?”鲁洛从车上下来,没好气地数落她,“连吃饭的家伙都丢到地上了,还想不想呆在长安了?”
“想的想的。”她把包袱抱在怀里,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
鲁洛瞪了她一眼,把银子给车夫,回头对她使了个眼色,“走吧。”
莎娜欢欢喜喜地跟在鲁洛身后,来到了他做跑堂的“燕月京”。木制的精致小楼,华丽的飞檐是仿唐所制,走近就闻到香气。她兴奋地抓紧了包袱,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现在时辰早,各家酒肆当垆都没有开市,她跟着鲁洛绕过了前头,往后面走去。
“哥,你说桑玉姐姐醒了么?”
“这才息市不过两个时辰,哪一个会起这么早?”对于妹妹的无知天真,鲁洛显得几分骄傲,“你以为这儿跟家里一样,天黑就睡觉吗?”
连说的话都带上了几分长安的口音,莎娜笑着挠了挠头发,心里几羡慕大哥。他来长安也呆了五年,对这儿的一切可以说是了如指掌。
他们来到后门,莎娜在下头等着,看大哥走上台阶大大咧咧地叫门。
“开门咯!快来开门!”
大概大家都没醒,很久都没开门。
她四处张望着,这里的每一座楼房都很气派。将来,她就是要在这里生活。她会遇见什么人,发生什么事情呢?好期待啊,毕竟,这里的每一个转角,拐个弯都可能遇到一则传奇。
“快开门咯!鲁洛回来了!”
莎娜靠在墙头上,满怀期待地望着仍旧灰暗的天空。
马车声悄悄从远处传来,她望向街角,睁大了绿色的大眼睛,一辆小巧的马车从那儿过来。坐在前面的马车夫黑发黑眸,一股子东方气息,原来长安人是长这个样子的么?莎娜退到一边让路,马车却在她前面停了下来。
车夫从车上跳下来,见到莎娜,一下子呆住了。
她困惑地眨了眨眼睛,童稚未脱的脸上显出了几分天真烂漫。
就连马儿向前走了两步,他都没有注意到。
“怎么了,阿部?”
车里传出了一个清越的声音,好似玉帛上的暖光。莎娜怔了一怔,看向了马车。是谁在车里呢?刚才他说的是唐语吗?
一只干净漂亮的手卷起了车帘,走下了一个身穿素锦白衣的男子。
细长的黑发束在丝帛当中,东方人特有的柔和线条让他的脸勾勒出了优雅的轮廓。幽黑的眸好似深邃的井,肤色却是病态一般的缟素白,就连嘴唇也是生鱼片一样的浅白。莎娜窘促地将目光从他唇上移开,虽然是唐人,却比她认识的好些胡人都要高挑,好像……修篁一般利落和纤细。
“这位唐人公子,生得可真俊俏啊。”莎娜心里不禁赞叹,却不敢再多看他一眼。
“怎么了?”鲁洛走过来问,看妹妹几分羞涩,又看来人,顿时面露愠色。他走上前去,淡漠地瞟了那白衣公子一眼,用纯熟的唐语道,“你又接她留夜了?”
原来竟然是认识的人么?莎娜心中窃喜,却也发觉了哥哥神色不对。但白衣公子面色和悦,卷起了帘子向车内伸出了手,她好奇一望,心里猛地一突——车内的美人如花般娇艳,微卷的金发掩住了半边脸颊,可那双眼睛她认得,见她一身白纱轻羽,脱俗如仙,完全不是当初那爽朗活泼的模样,莎娜失声叫了起来。
“桑玉姐姐?!”
被叫到名字,金发美人从车上下来,定睛打量了她一翻,宝蓝的双眼霍地一亮,“莎娜?!”
莎娜高兴地想上去抱一抱五年未见的桑玉,又恐失了礼节丢脸,没有前进,怯生生地看了一眼桑玉身边的白衣公子,又喜又悲,只轻轻一笑,低下了头。
原来是桑玉姐姐认识的人,想必今后还是要见着的了。可是,他昨晚是和桑玉姐姐幽会了吧?不知为何,莎娜想到这里,就高兴不起来了。
“先前鲁洛说要把你带来,我想着说不准,你爹怎会愿意把你送到这里来呢?没想到,你真的来了!”谈笑间,桑玉多了一份东方的韵致,说的胡语也带了长安的口音,和莎娜从前认识的大不相同了。她欢喜地拉起了莎娜的手,“我们快进屋,赶在开市前好好聊一聊。”
“嗯!”
“啊,对了。”桑玉回过身,操着老练的唐语和白衣公子说了些什么,行了礼就拉着莎娜走了
里头的人也出来开了门,莎娜进门后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他一眼,只见鲁洛没好气地朝白衣公子嚷嚷,像驱赶他似的,还没来得及弄清是怎么一回事,门已经关上了。
但不久之后,莎娜就知道了那位公子是谁。桑玉好像早看出她对他的注意,才进房门就告诉她,那位公子就是皇太子的太子太师,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
“虽然说是大人物,但是总也不是一个适合相处的人呢。”
太子太师是个什么官,莎娜没感细问,而她说的话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若他是桑玉的贵客,多问自然不好,她也不知道长安这边是怎么样的,但在家里,不能多打听别人的贵客,这是规矩。
“燕月京”是西市众多当垆中数一数二的一家,这儿有娇艳妩媚的劝酒胡姬,也有香醇鲜美的西域美酒,更重要的是——这儿有独孤桑玉的舞蹈。
桑玉的胡旋舞可以称得上是长安一绝,就连倨傲的李氏贵族也曾屈驾结队一同前来观赏。莎娜小时候看她跳舞,觉得她是花丛中飞舞的花蝴蝶,华丽又潇洒,没想到五年不见,她的舞艺更上一层楼了。
无论是来自玉门关浩瀚沙海的大胡子西人,还是南海岛屿间的矮小来客,都看得如痴如醉。莎娜端着冰湃葡萄酒,在各张桌子前穿梭着,给需要的客人倒酒。就算不太能听懂客人们所说的话,她的脸上也仍是始终保持着灿烂的笑容。
虽然哥哥在家的时候和她说好,要她到长安来当胡姬,跳她最喜欢的拓枝舞,可是到了以后才知道,在一个月前就新来了两个舞姬。有她们在,桑玉休息时也有人补上,已经绰绰有余,不需要莎娜了。想到自己来到了梦中的长安,这儿的一切比梦中的还要美好,莎娜心里那一丝失望也自然平复,来日方长,她才十五岁,总会有机会的。
“穿得倒挺漂亮的。”正在给客人斟酒的莎娜回头看向摘下锦帽盘起长发的彤彤,只见她冷冷一笑,对一旁的乐师说,“穿得再漂亮也劝不了多少酒,有什么用处呢?”
莎娜听了耳根一热,低下了头看手中冰块已经化掉的葡萄酒。
“难道个个都要穿得跟你一样寒酸,让别人看了说咱们燕月京穷吗?”
边上飘过了一个艳丽的声音,带着揶揄的味道。莎娜看向已经翩然走远的菲菲,觉得身后那双锐利的眼睛盯得自己不自在。她还是去给葡萄酒加冰块,不去和她们辩白。她知道菲菲绝对没有帮腔的意思,只是看不惯彤彤罢了,她们一向是这样的。
那位公子每月初三和十七都会来这里把桑玉接走,第二天清晨亲自把她送回来。这仿佛是一件约定俗成的事情,每到这两天,都不会有客人指着桑玉一定要她跳舞。这两天她甚至可以不下楼,一直到傍晚,那位公子驾着马车来把她接走。
莎娜在“燕月京”半个多月,偶尔也会听到店里其他劝酒歌姬私下谈到桑玉姐姐的那位贵客。但她们从来不会提到他的名字,总是说着“小王爷”如何如何。他有着令人避讳的身份和地位,莎娜猜想。
他像隔着层层的白纱,神秘而朦胧。
“噗通噗通……”
莎娜把木桶里的大小冰块倒进了水晶琉璃酒壶里,抱起满满一壶的冰湃葡萄酒,七月的三伏天她冷得打了一个寒战。见到外头有一位百济蕃客正嚷嚷着要喝酒,别的姊妹都忙不过来,莎娜忙笑着迎了过去,跪在草席上给客人倒酒。
“公子,我给您满上。您可要多喝一些呀!”
那蕃客满面红光,哈哈笑着,嘴里说着她听不懂的话,手拍到了她的背上。
莎娜背脊一紧,感觉他的手一直在往下移。她吓了一跳,蓦地站了起来,“公子你干什么?!”
他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似的,咧着大嘴一把把莎娜拉了过去,她害怕地挣扎着,劝他不要这样。她的反抗惹怒了客人,对方瞪圆了眼睛,骂骂咧咧地站起来搂住了她的腰,往她脸上亲。她害怕极了,大声求救着,却没有人帮助她。
眼泪从莎娜眼里淌了出来,哥哥今天到外头收货去了,没有人能够帮她。大家看到这位客人凶神恶煞的,都畏惧不敢向前。
“啊!”
搂着她的手突然就放开了。余惊未消的莎娜瑟瑟抖抖地看向一手提起那位客人的年轻公子。一袭蓝衣,黑纱披身,英俊的脸庞在盛怒之下显出了几分凌烈。
“大唐天子脚下,岂容你大胆妄为?!”
她缓着气,只听得这公子指着他痛骂,却不知他在骂什么。一时间店里都静了下来,台上的歌舞也停了,目光都落到了这边。
百济蕃客看看四周,见众人鸦雀无声,涨红着脸向对方挥起了拳头。
莎娜吓得大叫了一声,只见一道银光闪过,刺痛了双眼。
整间店都没了声响。
她呆呆地望着蓝衣公子,还有他手上俊美无双的唐刀。
刀架在脖子上,蕃客双腿一软跪到了地上。店主安杨匆匆从楼上跑了下来,见到这光景,忙不迭就跪到了草席上拱手向蓝衣公子唯唯诺诺说了些什么。那客人听得懂唐语,一下子瘫到了地上拼命向蓝衣公子磕头求饶。
莎娜弄不清楚状况,想到安杨这副情态,想必这位公子是个不可怠慢的大人物,急忙也跪了下来。膝盖还没着地,边上一人就把她扶了起来,她吃惊一看,竟是桑玉的那位贵客!莎娜往后退了几步,脸色通红。
“鄂王在这里,不必害怕了。他是今上的六皇子。”
他说着熟练的胡语,声音幽然,如同醇酿的美酒般。面对着莎娜诧异的表情,他微笑颔首,神色怡然。
“阿奴!不要去那里凑热闹了,待会儿鄂王殿下又怪咱们多管闲事了!”
他转过身,向不远处才进门的同伴挥了挥手,回头向莎娜笑了笑,“在下先行告退了。”
她讷讷点了点头,望着他走到了同伴当中。他有一群年纪相仿的朋友,走入当中就被人勾住了颈脖,几个人有说有笑地朝楼上走去。
原来快乐是这样的一件事,三五好友,一壶美酒,如此自然。
莎娜顿时觉得心里舒坦了许多,哪怕这份快乐不是自己的。她回过头,发现鄂王正皱着眉望着那伙人,兴许他们的关系不是很好。
“你们认识?”
她不解地看向安杨,他急忙翻译了鄂王的话。
她不知要怎么回答,想了想,轻轻摇了摇头,用生涩的唐语回答道,“不认识。”她低着头,久久不见他再说话,悄悄抬眼看了看,才见到坠在他紫玉腰带间的玲珑玉佩,就听他肃然向安杨说了什么,只听懂了“唐语”“学好”之类的字眼,再抬头时,他已经往另一边楼梯走上去。
悬着的心还没来得及放下来,酒壶就塞到了莎娜怀里。
“快快快,上楼陪鄂王殿下喝酒。”
“可是……”
“别可是了,鄂王殿下的旨意不能违抗,上去吧!”安杨也是语带颤音,推推拉拉地把莎娜推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