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管家福伯送来干燥熏香衣服的时候,虞白为了不让柳隐久等,脱下湿衣便胡乱将其套上,用衣衫不整来形容倒是也恰当的很。胸膛微微袒露,乱糟糟的头发垂在腰间,一根青色的发带系在末尾,颇有些松散和蓬松。
那是一身黑色的直裰长衫,黑色的树影在寒风的拂动之下发出沙沙的声响,和着雨水淅沥沥打着新叶与湖面的声音,衣摆与烛光轻轻摆动。
柳隐的目光透过昏黄的烛火看向了虞白微作敞开的胸膛,虞白脸色发红,不知自己是该把衣领捂紧,还是大大方方把自己身材秀给对方看,正在其逐渐承受不住这等直接,仿佛有炙热火焰在燃烧的目光那刻,虞白轻咳一声,故作平静和自然的把衣襟往中间拢拢,却被欺近的女孩拨开左手,顿时,整个胸膛暴露空气之中。
虞白涨红了脸色,身体不由发紧发颤,只是呆呆看着少女柳隐伸出手来,缓缓凑近自己胸膛,而后见她将虞白脖颈挂着垂在胸膛的环状古玉拿起。
柳隐缓缓抬头,看着虞白不知所措的脸庞问道:
“这块古玉,你从哪里得来的?”
“啊?”嗅着清风隐隐带来的淡淡幽香,神色犹然显得呆滞的虞白在听得柳隐问话时候,猛然间回过神来,低头看着自己佩戴约有数年的古玉,“这初灵古玉麽。”虞白将红绳解下,看着柳隐皱着眉头不断仔细查看这古玉的奇怪模样,虞白整个思绪忽地飘向数年之前的那个夏天。
当时正属于夏末,在深深竹林里,语风摇曳,微感这炎炎夏日的几分静谧,
流风木木水清灵,苍梧深深斜倚庭。
魂飞旧处不知梦,仙鸟空回玉初灵。
交错叶影下,虞白躺在竹椅上小憩,正有淡看这云卷云舒的闲人野鹤风采,当然如果除却这不间断的呼噜声,大概更有韵味。忽然间,似是有感,虞白在一阵悸动下,睁开双眼,疑惑的瞧着远处,眉头紧锁,最终还是顺从自己内心的急切感觉,缓缓朝着呼唤自己的方向走去。
走过曲折鹅卵石径,西北行数百余米,只见深木丛林,古树盘根,在葱郁挺拔里,不见阳光。风穿行过,影子摇动,枝叶沙沙而鸣,却更添冷意。走在其中,虞白只觉浑身寒气袭来,连夏日的酷热也消失不见,林荫蔽日,一片昏暗,若不是偶有鸟鸣轻响,此处与死林无别。
越往其中深入,只觉古林仿佛无边无迹模样,虞白已是迷失了方向,若不是心中若有若续的指引,虞白绝不会一人来这深林之中。不知走了多久,大概是快落日的时候。忽然,眼前林木渐疏,光线也不再暗淡,而不远处一道浅灰色轮廓也逐渐显露其形状,近一些看去,只见是一耸立颇为古旧的楼阁,青灰色的墙壁遍布藤蔓,古木般高的宗祠有着尖锐的尖塔,而少有的窗户也是紧紧的闭着,原来是竟是家族的宗祠。去年祭祖,虞白曾在他母亲怀中见过,只是没想到竟是在此丛林之中。
想到此处,当时虞白便不禁放下心来,毕竟是自己知晓的地方,再如何也不会有生命的危险,壮着胆子,应着心中的悸动,虞白独自一人缓缓推开紧闭的大门。
吱呀声响,紧闭一年之久的宗祠大门缓缓被虞白推开,一股厚重沧桑的气息扑面而来。看着眼前长明灯火闪烁,空旷旷的大殿更显静匿,经过门缝,虞白走进大殿之中,顺着内心的呼唤缓缓走到大殿正中的石像身旁,身披莲丝黑袍,面容孤傲,鼻子坚挺,嘴唇紧闭,而虞白却独独被那石像冷漠的双眼所折服,那是充满沧桑与道韵,俯瞰众生若蝼蚁的双眼。虞白不禁一声轻叹,既是慨叹虞家先祖既然有这等厉害人物,也是赞叹这雕刻师技艺之高超,鬼斧神工,居然连衣袍被寒风吹起的褶皱都刻画的惟妙惟肖!
错过石像,有一大鼎,三足两耳,蝉纹云雷,有两人之高,是祭祖时虞家众子弟上香的地方。而其后便是虞家众先祖的灵位,越往上,文字越是艰涩难懂,应是太古之言。
虞白在鼎前蒲团跪下,磕了三个响头,以祭先祖,也是为了自己冒昧打扰诸位先祖安息而道一声歉意。而后站起,越过大鼎,朝着诸多牌位一一瞧去,试图找出呼唤自己过来的东西。然而,除却重重灵位,别无他物,想了想,最终还是放弃翻找祖先灵位的念头。
心中难免有些失望,本来以为来到这里或许会有不凡际遇,然而,此处除了祖先灵位,山河大鼎,也只有那冰冷石像!
“石像!”
想到此处,虞白心神不由一怔,缓缓挪回石像身旁,绕着石像转了好几圈,却始终难以发现什么不寻常之物来。皱着眉头,眼神微凝,伸出左手摸向石像,润滑如玉,却冰冷如石,不过也没显现什么不凡之处来。
至摸到石像腰间,那缀饰着的石玉之时,陡然一阵白芒大放,刺痛人眼,惊得虞白直把手连忙缩回来,紧紧闭上双眼。待光芒渐弱,什么危险也没有发生,睁开双眼后的虞白依旧心有余悸地长舒一口气,暗道自己实在太过鲁莽,居然未做丝毫防备就这样做,若是不幸伤到了自己那该如何?
赫然之间,只听一声清脆声响,似是玉石碰撞后所激发的声音。虞白定睛一看,只见一普普通通毫无特殊光泽的环状古玉,被红绳系着,挂在石像腰间,刚才所发出的清脆碰撞声音,正是虞白刚刚急匆匆撤开左手时,摇动此古玉,使之与石像碰撞而激发出来的声音,听起来倒是极为清越,似水叮咚一般。
虞白小心将系着古玉的红绳从石像腰间解开,手中反反复复,仔细端详,然而,除了其上刻着的依稀能辨认的太古之文“初灵”二字之外,与普通古玉别无区别,若不是刚才那突现的异芒,虞白绝不相信手中这古朴石玉就是呼唤自己过来的东西。
狠心咬破自己手指,将自己的鲜血涂在古玉之上,之后满脸期待地等待奇迹的发生,然而,左等右等,就是没有如书中或是传说中那般建立起非凡联系!虞白不禁睁大双眼,一脸不可置信,最终还是化作苦笑一声,吸允着自己的手指,一脸嘲笑自己刚才的白痴行为,又道果然不可尽信书中。
“你在这儿做什么?!”
骤然听得身后这肃穆严厉却又诡谲出现的声音,虞白骤然一惊,不由一惧,差点将手中的古朴石玉扔出。僵硬着笑脸,如同木偶一般,缓缓扭回身子,有些害怕的不敢抬头看着虞无缺,轻轻唤了声“阿公”。又把手中古玉递过去,挠着脑袋郝然道:
“我就试试书上说的滴血认主是不是真的,可没把这古玉弄坏,阿公,你可不要和我阿娘说,不然我阿娘又要揪我耳朵。”
一袭紫黑长袍,脚踏玄色布靴,腰背挺直,雪白头发梳理的整齐,双手背负,气势缥缈又显得威严,只见他看着虞白手中古玉,眉宇间神色颇为疑惑,毕竟连他也不知这尘封数百年的石玉为何今日会有这般变化。
瞧着自家老爷子半天不答话,已然平复心情的虞白不由抬头看他,见他目光盯着自己手上古玉,虞白陡然明白虞无缺是在沉思这石玉的变化,于是便继续说道:
“阿公,你也好奇这石头怎么突然变成玉麽。”
“还有,阿公,我之所以来这里,好像也是这奇怪的古玉在呼唤我。”
闻言,不言苟笑的虞家老爷子眉宇间更添疑惑,凝目沉思,暗暗自语,
“心中的呼唤。。。”
忽然,虞无缺神色一顿,挪回目光,紧紧盯着同样一脸好奇的虞白,直令他不禁更甚紧张起来,
“莫非。。。莫非这小子家族血脉浓厚到这种程度麽?已经能够感觉到先祖留下的气息?”
“不对,六年前那场莫名惊雷,不仅坏了婉儿金丹根基,更是将阿白体内魔血尽数炼化,甚至连黑莲胎记都无法显现。”
“既然如此,这先祖传下的石玉应他而显化原身,是何原因?难不成只有败了虞家血脉才能见识这古玉的真面目麽?”
从虞白手中接过古玉,虞无缺细细查看,无论神识亦或体内灵元竟是半分也看不出这古玉有何不同奇异之处。轻叹一声,虞无缺眉宇之间隐隐有着回忆之态,最后还是蹲下身子,将这古玉系在了虞白脖颈之上。
“既然这初灵古玉因你而解封,便是你得了先祖留下的机缘,我便暂且将它放于你那儿,切记!莫要遗失!若你曾祖父还在,或许便能为你解开这石玉之谜。”
“曾祖父?阿公,曾祖父还活着麽?”
看着虞白一派好奇模样,虞无缺笑着揉了揉他脑袋,摇头道:
“阿公也不知,不过,若是以后小阿白遇见了他,记得替你阿公好好揍他一顿。”
“为什么要揍曾祖父?他不是阿公父亲麽?”
虞无缺摇头轻笑,也不说话,拉着虞白缓缓走出这祖宗祠堂,直到夕阳黄昏渐下,这古旧大门缓缓闭合,吱呀声中,在长明灯摇曳的火光里,空荡荡的祖祠再次沉寂。
虞白整理好自己衣襟,看着仍在研究这初灵古玉的柳隐面庞,凑近脑袋,看着古玉如实说道:
“这古玉麽,以前一直供奉在我家祠堂。不过如是,你怎么对这石玉这么好奇?难不成你知道这是什么?”
柳隐抬起脑袋,看着虞白面庞,皱着眉头说道:
“我也不知道,不过,我好像见过我爹爹有一枚一模一样的古玉,只是比你这个要大些。”
而后便见柳隐倏地一笑,将古玉递还虞白,挽了耳鬓的头发,释然道:
“大概是巧合吧,不过,我也没想到会遇到一模一样的古玉,刚刚见到的时候,我还以为阿白你偷偷拿了我爹爹的古玉呢。”
听得柳隐的话,虞白脸色一变,连忙解释道:
“没,我没偷过先生的东西。先生教我,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先生还教我,该当我的,当仁不让,不该我的,不取一毫,虽然我还算不得君子,但绝对不会这样做的,如是,你要相信我。”
看着虞白紧张直欲解释模样,少女柳隐不禁扑哧一笑,
“都说书读得多了便成了呆子,以前我还不信,今天倒是见识到了。”
看着有些不知所措的虞白,少女柳隐笑着再说:
“阿白,你相信天命难违,还是认为人定胜天?”
闻言,虞白深思,紧紧蹙着眉头,半晌之后,方才对着笑盈盈的少女柳隐道:
“我相信天命无常,惟眷有德。”
少女柳隐笑而不语,虞白不知她是认可,还是不认可,只得再出声询问道:
“如是,你。。。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只见烛光下少女抬头看着眼前无尽黑色,冷风飘摇,细雨飘零,发梢袖摆随之舞动,在这摇曳火光下,朦胧模糊中,气质更显出尘。
“有位大叔今天和我爹爹说了一句话,他说:‘天下有道非我道,人生于世,自当胜天一筹。’”
甫听罢,虞白不由心神一惊,暗暗佩服这人鲸吞天下的气概,但又觉得这人不服天地太过痴狂了些,逆天改命,又究竟是何等不尽红尘苦楚方才令这人生出这般执着念头。
“好了,天色已经很晚了,我也该走了,不然我爹爹会担心,又要唠叨我。”
少女柳隐站起身子,拎起绘竹油纸伞,抽了抽鼻子,红着眼睛,笑着看着虞白说道:
“阿白,记着喔,我在苍渺宗暮筱峰等你。”
同样站起身子的虞白认真地点点脑袋,看着少女柳隐随风飘忽的身影,不觉鼻尖发酸,忍着泪水,同样笑着说道:
“去了苍渺宗,你可要好好修行,若是等我过来找你时候,修为境界还没我高的话,我可会嘲笑你的。”
“不过今晚,就让我送你最后一段路程吧。”
说着虞白从少女手中拿过绘竹油纸伞,将它撑开,为少女遮挡淅沥沥的雨水,在昏黄摇曳的火光之中,走出青园,从南正门重新踏在镜石广场大街上。经过西桥飞虹渡,沿着洛水西行而去。在嘈杂的人声之中,于黑暗火烛冷雨下,画出不尽的黑白画卷,定格着少男少女最纯真羞涩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