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结束十年后,世界大部分被炮火侵袭过的地方开始重建,也已经基本竣工。
一名背影沧桑的男子斜坐在天台的挡板上,这个位置可以俯视整个城市。这个城市浇灌的水泥上带着大大小小的弹壳儿,街上随处可见的炮坑在穿着黄色背心的工人的吆喝下渐渐被夷平。
男子头上带着一小顶破旧的包头帽,浅黄色的外套丢在一边。他身旁放着一辆黑色的医用轮椅,轮椅上放着一小碟瓜子和一小瓶百加得冰锐朗姆预调酒。
男子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他的面容让人看不出岁数,剪的得体干练的头发配上深邃的眼眸,就像是一个十八岁的帅小伙。可是眼角微微的鬓痕又预示着他的年岁已经不小。
男子脸上的表情一直在变幻,时而面带微笑,时而眉头紧锁。他似乎又想起过去的事情了,最近总是这样,总想起十年前那场战役,自己的意识恢复过来的时候,他就已经躺在了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
咿呀……天台的门被打开,男子没有回头,继续盯着眼前逐渐重修的城市。他听脚步声就知道来者何人,更何况能跑到这来找他的人,本来就不多。
“呦,”进来的人轻声打了个招呼,朝着坐在天台边缘的男子走去,“我就知道你在这里。”
“每次都被你发现让我很没面子啊。”男子回头,举起了手中的冰锐酒,“喝吗?林子。”
“每次都喝得醉醺醺回家像什么样子啊。”林子叹了口气,他今天穿着考究的晚礼服,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
“哦,我都忘了。”王钰撅了撅嘴,自己仰瓶咕咚咕咚喝了起来,“你也是有家室的人了,不能像以前一样了,哎,感叹世态炎凉啊。”
“你这家伙是在挖苦我吗?”林子吐了个槽,随便顶了顶快要掉下来的金丝眼镜。
“怎么敢怎么敢……”王钰笑笑,丢了几颗花生米进嘴里,“所以说,你这个大忙人,今天怎么有空来找我?”
“今天新店开业啊。”林子无奈地叹了口气,指了指身上这套看起来就价格不菲的晚礼服,“这玩意好像叫Kina Fernandez,一个洋牌,我本来觉得随便应付一下就可以了,可是沐沐这家伙非要搞得庄重一点,于是我就去租了一件。”
“这一件要好几万吧?”
“我就租一天,价格都贵得吓人。”林子吐了吐舌头,“我真觉得这玩意没必要,可是沐沐她非要图个吉利,说什么‘开店的日子无论如何也要看起来好看些’之类的,不说了,这赔钱玩意儿。”
尚语曾说过,战争一结束,林子就绝对会和沐沐结婚,看来是真的有先见之明。而且也确实是如王钰所料,他们合资开了一家咖啡馆,而今天,也正是开业的日子。
“走吧。”林子说道,大步走过来把王钰扶上了轮椅,王钰的伤势在十年前几乎被医生判定死亡,不过他还是奇迹般的挺过来了,而代价就是这双腿和右臂。
电梯慢慢落下,门口停着一辆崭新的越野车。一位人妻坐在副驾驶位上,手里还叼着一根棒棒糖。黑色的头发垂在脑后,脸色犹如胭脂般嫩红,要不是她膝盖上坐着一个三岁的小屁孩,王钰差点以为她只是一个高中生而已。
“呦,嫂子。”王钰笑嘻嘻地对沐沐打了个招呼,后者也礼貌的挥了挥手。自从结婚以来,她开放的性格也收敛了不少。
王钰轻车熟路坐进越野,林子原来那辆桑塔纳已经报废了,作为替补,他就买了一辆新越野。
“这么大了啊。”王钰毫不客气的抱起沐沐膝盖上的小屁孩,捏了捏他的脸,“叫什么名字来着?”
“林小楠,沐沐取的,说实话我感觉太随便了。”林子打开驾驶位的门,在说完这句话后,就被沐沐按在地上打了一顿。
路虎发动引擎发出野兽般的低吼。王钰把视线移向窗外,一辆高大的挖掘机缓缓推动巨铲。推土机司机困倦的揉了揉眼睛、带着黄帽子的包工头对着新来的小弟大喊大叫……
整个城市都在苏醒,它本来就是狮子。
路虎弯进国道,驶向了市区,在临近市中心的拐角突然停下,汽车喇叭发出“啪啪”的声音。
“到啦。”沐沐率先跳下车,她今天穿着NOLY的最新款水晶裙,透明的裙角镶着彩色的小粉钻,几乎快要拖到了地上。纤长的手指带着白纱手套,就像是出嫁时的婚纱一样动人心弦。
王钰跟着跳下车,街边的尽头有一家刚开的咖啡馆。门口贴着吉利的开张横幅,彩带撒满了一地。看来在他来之前,这对夫妻已经庆祝过了。
王钰大步向前,咖啡馆的横批是一小块木板写成的秀气书法:沐沐咖啡馆。进门就是服务台,服务台和咖啡吧合二为一,色调是年轻人最喜欢的暗色系。服务台几乎占了本就不大的店面的三分之一。围绕着吧台摆放着几把高腿圆椅,喇叭花形的唱片机正播放着一首复古的英文歌曲--my heart will go on。
整个咖啡馆透露着喜庆的气息,唯一一桌客人围绕着吧台,正在指指点点着什么。王钰见过这两个客人,或者说,这两个老人。林子和王钰是孤儿,是没有家人的,但是沐沐不一样,这两人就是沐沐的父母。
王钰赶紧问好,沐沐随后踏进咖啡馆,冲王钰一笑,继而走向自己的父母谈天。王钰往外看了一眼,林子抱着他还只会吃手指的小儿子,一边笑一边走过来。
沐沐走上吧台,熟练地操作着咖啡机。咖啡机发出哐哐哐的声音,咖啡豆的香味顺着这个摇曳的跟电饭煲一样的咖啡机流出。沐沐驾轻就熟地做出几杯咖啡,递给众人。
林子也进来了,看到他考究的礼服,公公婆婆发出了几声惊叹,气氛也同时被炒热,吧台瞬间变得其乐融融起来。沐沐切了一小块巧克力蛋糕递给林小楠,毕竟他还太小,喝不了咖啡,无所事事的话又会哭又闹。
林子一边大谈经济股市,一边把巧克力蛋糕往林小楠嘴里塞,这个小屁孩也不客气,吃得满嘴黑糊糊的。
时间估约过了半个小时,王钰突然起身,说想上厕所,让林子陪他一起去。
“厕所的话出门右拐就是啊。”本来林子是不想去的,这可是在公公婆婆面前装逼的最佳时机,凭借着林子这几天对世界格局的研究,说得天花乱坠,硬是把公公婆婆听得一愣一愣的。
但是王钰又强调了一遍,语气虽还是客气,却显得有些生硬。林子只好找了个借口,脱身陪王钰走向门外。
………
“喂,林子。”王钰转过头,声音突然有些冷,和风声夹杂在一起,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那天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风声似乎突然静止,周围安静的像是没有声音。王钰依然远眺街景,表情看起来想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那天……”林子几乎瞬间就明白了王钰说的话。思绪似乎又被重拉回战火纷飞的那一天,两台机甲冲上天空,一台黑色的机甲几乎在高速状态下撞到了飞船的天空炮。
林子微微蹙眉,像是很不想回忆起那段经历,也确实是,九死一生的经历,谁会愿意去想起。
“之前不是讲过了嘛。”林子说道,语气显然有些不愉快。
王钰没有回应,盯着垃圾桶发呆,但是林子从他的眼神中读出了这几个字:快点给老子说,不说就把你剁碎。
林子重重地叹了口气,扶了扶金边眼镜,“那天我差点也以为自己要死了,机甲几乎被全部肢解,供氧系统也被破坏,那时我还休克了过去。说实话,我自己都没预想到自己能活下来。”
“嗯。”王钰漫不经心地点点头。
“你还记得那之前你和林武安少将打过一通电话吗?”林子靠在生锈的栏杆上,反问王钰。
“记得。”王钰说,“好像是什么‘要是还有机群能够派给你,我看人类就先死光了’什么的。”
“没错。”林子闭上眼睛,三七分的刘海随着风飘来飘去,“那家伙说是这么说,可是到了最后关头,居然还是硬把保护自己的三架巡航机派上了天空。”
“嗯。”王钰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好像只能用这一句话表达自己在听。
“真是个笨老头啊。”林子无限惆怅,仿佛林武安少将此刻就站在他面前,“搞得自己差点死掉,就是为了上去救我们,我就是被他的飞机救下来的。那几艘飞机本来就配有较为优秀的回收补救系统,当他们在雷达上认出是带有特殊标记的路西法号时,就用一个铁丝网把我给网住了,不过也确实是差点就死了。”
“那个笨蛋老头从以前开始就这样,”王钰突然叹了口气,很重很沉,“什么都只知道想着别人,自己不管怎么样都无所谓。”
“我说完了。”林子扭头看了一眼王钰,“那您能否告诉我你这个世纪大功臣为什么要退出部队,就凭你那帅气的一枪,想要弄个总司令什么的玩玩还不是小菜一碟?”
王钰回头看了一眼林子,林子吓了一跳,因为王钰的目光里带着少见的迷茫。
“林子我问你,你觉得什么才是军人。”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这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林闷声道,声音低沉。但是王钰知道他有在想这个问题。
“军人的话,大概就是有着死也要保护的人,然后赌上性命保卫国家,寻求正义的人吧。”林子刮了刮鼻子,嘟囔道,“反正我是这么认为的。”
“嗯。”王钰不予置否的点点头,“那什么又是正义呢?”
“正义……”林子想了一下,突然又觉得谈论这个问题似乎有点奇怪,于是道,“你在想什么奇怪的问题啊,不是说好新店开张的时候开开心心过来陪老丈人聊聊天嘛。”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王钰点点头,紧接着又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然后自顾自道,“正义是人们按一定道德标准所应当做的事,也指一种道德评价。所以对大部分人来说大多数的观点公平即是正义。”
“是这样……没错。”林子完全晕了,搞不清楚他到底想说些什么。
“但是如果没有凌驾于群体,那自诩的正义还是正义吗?”王钰转向林子,浑浊的眸子里似乎蕴藏着对某个答案的强烈渴望。但是却在林子发觉前转瞬即逝。
“什么都没有,忘了吧。”王钰突然转过身,把圆顶帽子扣在头上,双手插在口袋,在林子的搀扶下坐上了轮椅,就像是一个驼背的老人,又像是一个背负着全世界的超人。
林子呆呆伫立,看着他慢悠悠的推着轮椅消失在街头。
终
王钰又来到了这里,他本来是不想来的,这里总会勾起他不愿意回想起的往事。可这里却又似乎带着魔咒,让他忍不住想要往这里走。
四月份,两旁的八重樱郁郁葱葱,偶尔落下浅粉色的樱花瓣。在两道八重樱间,分布着低低矮矮的坟冢。
“这是我妈妈……”
“然后……这是我爸爸。”
王钰蹲在树下,风吹得八重樱细细碎碎,透过阳光似乎变得几近透明。他从背后掏出三株白菊花,其实他不懂花语,只是觉得她上次带来了白菊花,就得带白菊花。他这个人很没头脑,也没什么主见。
早在战争后,他就在战争伤亡表里查到了尚语的名字。虽然他再也找不到遗体了,却还是在第一时间买下了这块坟墓,这是她最后的愿望了。
王钰把一株白菊花放在她妈妈的坟冢上,另一株放在了她爸爸的坟冢上,顺便收拾了一下她上次带来的,早已干枯的白菊。最后,他移步向东走了几步,那里有个小小的,不起眼的小墓。
上面写着:尚语。
“这里又漂亮又幽静……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葬在这里啊……”
女孩的话似乎萦绕耳边,当想起这句话时,悲伤彻底冲崩了王钰的泪腺。他环抱着自己,蹲在坟前,像是封锁了整个世界,却又像是被遗弃的小猫。
直到夕阳沉沦,昏黄画下一道切割线。他都一直安静的蹲在那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