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
——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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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冰奇道:“从小生活在田威家?你是他亲戚?”
袁童童道:“我是村长家的童养媳。”
成冰皱着眉头,左手叉腰,右手敲打着膝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田威哥对我特别好。他从小就把我当成他……他妻子来对待。别的女孩子小时候在村里玩,都是被男孩们欺负惯了的;只有我,村里没有一个男孩子敢对我恶作剧。到后来,姐妹们都把重要的小花环、玻璃珠什么的寄放在我这儿,因为只有我的东西从来没丢过。”
“田威就从来没欺负过你?”
“从来从来没有。”
“我不信。”
“信不信由你。喔,如果硬要说欺负,很小很小的时候有一次,他用玉泽木做的弹弓打我,被他爹狠狠抽了一顿屁股,在祖宗的灵堂里面跪到后半夜。从那次以后,他就没再欺负过我。”
马车窗外的昼光照在袁童童盈盈的笑脸上,嘴唇间露出两颗洁白的虎牙。尽管成冰对她没有那种感觉,却依旧惊叹于袁童童这一刹那的美。
“他比我只大两岁,却已经成熟得像个大人了,真心朋友很少,跟我呆在一起的时间反而越来越多。连他爹都跟他说,不要整天跟女人泡在一起。”
成冰问:“你们办过事了吗?”
袁童童瞪大眼睛看向成冰,生硬地转移了话题:“本来他爹说了,等到他十八岁,就娶我过门,结果发生了这种事。”
成冰又问:“你说田丰收打晕了田威,故意让他被大蚯蚓吃掉,你觉得是他自己的主意吗?”
提到田威的死,袁童童显然心情不佳。她没说话,只是默默摇头。
成冰道:“所以是田丰收他家里人指使他这么做的?”
“是又怎么样?你想说田丰收是无辜的吗?那天下午的事我绝对忘不掉!”袁童童的声音忽然高了一段分贝,“你知道这十个名额是怎么来的吗?”
“怎么来的?”
“我们田家村,只是一个偏远地区的小村庄,每年却可以拥有十个学徒名额,去大城市学习玄木堂的木工,你不觉得奇怪吗?”
“觉得。”
“我们村的玉泽木,是整片国土最优质的。几年前,玄木堂老板和村长谈妥,用每年十个学徒名额,承包我们村周围所有的玉泽木林。这件事情让村长,也就是田威他爹,在村子里威望大涨,本来田丰收家有钱有势,是有希望争取到下一次村长职务的。就因为这件事,恐怕田丰收家五十年内都和村长这个位置没关系了。”说到这里,袁童童沉默良久,没再说下去。
“所以田丰收他爸今年就让田丰收趁这个机会,弄死田威,让村长家绝后?”成冰追问道。
袁童童抿着嘴唇,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眼看着又要哭了。
“你不能哭。”
成冰话音刚落,袁童童的眼泪已经决了堤。
成冰活了十四年,有机会讲闲话的女人除了庄园里那帮女奴隶,就只剩下母亲,哪里碰到过袁童童这样的同龄女孩?眼下只好手忙脚乱地拉开座位底下的抽屉,从里面掏出一本册子,撕了一张纸,递给袁童童,想让她擦擦眼泪。
袁童童没有接纸,反而从成冰另一只手里拿过那本书。
又过了片刻,袁童童问成冰:“你知道这是什么书么?”
成冰摇头。
“你读过什么书?”袁童童又问。
“我妈经常给我弄故事书来读,我自己没看过。”成冰说。
袁童童恍然大悟:“你不识字!瞧我都忘了,你本来是奴隶呀。”
“奴隶又怎样?看不起奴隶的人,下场一般都不好。”成冰冷声说道。
袁童童神情复杂地看着成冰:“你这样的奴隶,我还真是第一次见。”
成冰笑了:“你一个村庄长大的童养媳,又见过多少大城市的奴隶?你要是见过我妈,就会明白凤凰神有多可笑。”
袁童童问:“怎么可笑了?”
成冰道:“小时候,主人允许奴隶每个月有半个时辰外出时间。我妈会用那个时间带我去凤凰庙里参拜。”
袁童童道:“然后呢?”
“参拜的时候,我妈就会跟我说,凤凰神守护保佑我们安居乐业、幸福安康。结果呢?凤凰神在我出生前,让一个姓成的混蛋背叛了她;在我出生后,让她沦为庄园里的奴隶。呵呵,这就是我们尊敬的凤凰神对我妈的保佑!”
马车外,远处的矛盾冲突似乎没被妥善解决,几个人在沼泽边打了起来。围观的人很多,马车内的二人却丝毫没有注意。
袁童童闭上眼睛:“总之,今天我要谢谢你。”
“你谢我什么?”成冰问。
“前天晚上,包括刚才跟你说的事情,你都可以当作没听过。”袁童童又开始用那种幽幽的声音讲话。不知怎么,成冰被袁童童这种语气弄得有些烦躁。
袁童童道:“我是想谢谢你,这么耐心听我说这些事。把这些事说出来,我心里好受多了。”
成冰又开始用右手敲自己的膝盖:“你又怎么知道我帮不了你?”
袁童童忽然举起手中的书:“这本书不是故事书。”
“那这是什么书?”
“一本讲道理的书。”
“故事书也讲道理。”
“这本书不讲故事,只讲道理。”
“所以,你到底想说什么?”
“这本书,我是读过的。上面有一句话,我觉得可以送给你。”袁童童随意翻着手中的册子,朗声道。
“什么话?”
“你自己都还不知道该怎么办,怎么有办法想着去帮别人呢?”
“这真的是书里的话吗?我怎么感觉像是你自己说的?”成冰怀疑道。
“真是书里的话。我怕你听不懂,帮你翻译了一下。”袁童童俯身,把成冰座位底下的抽屉拉开一条缝,将册子塞了进去。
成冰把手中那张皱巴巴的残页展开,看了几眼,又重新揉皱,扔出了窗外。
看着成冰的动作,袁童童红着刚才哭过的眼圈笑了:“喂,有空我教你认字吧。”
“不需要。”成冰愣了愣,一口回绝。
袁童童道:“如果不是亲眼看过那张通缉令,我真的不会相信你杀了人,而且还是十个。”
成冰道:“因为她们杀了我妈。那天晚上……”
成冰正想继续往下说,马车门便被“哐”地拉开,田丰收等人鱼贯而入。所有人都很兴奋,激烈地讨论着沼泽边上那场冲突。
田丰收高声道:“知道吗,那个拿四环马刀的红衣人,一看就是咱们西北盆地最大的帮派‘夔门派’的高手!不是长老,起码也是个亲传弟子级别的大人物。”
“夔门派?就是田邵峰他哥去的那个派?”
“对,就是那个派。”
“我擦,我记得上次邵峰他哥回来过年的时候,给我们表演他们帮派的功夫,一脚踢断了村北最粗的玉泽树吧?”
“他的腿后来也肿了。”
“能踢断就很厉害了好吧?”
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着有关帮派的话题,成冰却一嘴都插不进去。他对于这个世界上帮派的认知,只停留在小时候妈妈给他读的故事书。书上写的全都是历代帮派侠士斩奸除恶、猎杀异兽、肝胆结义的热血故事。
随着渐渐长大,很多事情成冰已经不相信了。他更愿意让这些事情以故事的形式,永远停留在他的幻想之中。如果母亲不死,他不杀那十个女奴隶,他或许会继续不相信更多东西,然后在那个西北边境的小庄园里,继续日复一日地干着活,主人死了就给主人的儿子干活,直到成为一个麻木的老奴隶。
地面剧烈的震动和远处传来的惊叫声打断了成冰的思绪,也打断了马车里所有人的对话。大家面面相觑,然后纷纷跳下马车,往沼泽中心看去,围观的人群早就已经散开,只留下沼泽边上的两个人。
正是刚才打起架来的两位帮派侠士。
他们二人,一个身着红袍,一个黑褂黄衣,兵器全都扔在了地上,似乎已经神志不清,否则,为何又要拼命往那令人窒息的沼泽里跳?
成冰揉揉眼睛,定睛一看,并不是二人主动往那沼泽里钻,而是无数只巨大的透明触手将二人的四肢紧紧缚住,向沼泽方向拖动。这二人内力深厚,此刻竟用小臂打入沼泽边缘的硬土之中,苦苦僵持,然而半个身子已经深陷泥沼。
眼见无法将二人拖入沼泽,那透明触手忽然变红,二人发出凄厉的惨叫,面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苍白着。
这触手的吸盘竟能吸人精血。
那是炼狱般血腥的一幕。
“这究竟是什么?”田青早已流下满头冷汗。
“你问我,我问谁?我上次和叔叔来这里的时候,也没见到这种鬼东西。”田丰收喃喃道。
“看地上!”袁童童忽然失声提醒。
此处已经是沼泽地带的深处,能够站人的坚硬土地本来就不大,此时更是在剧烈的震动中支离破碎。渗人的褐色沼泽争先恐后地吞噬着每一寸空隙,朝着密密麻麻的商队马车和人类,从四面八方缓缓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