兀颜哲昆站在一面迎风飘扬的大纛之下,纛上绣着一只展翅翱翔的巨鹰,巨鹰华丽的双翼向两侧完全伸展,更衬出其硕大无朋的身躯。在女真人眼中,大纛上所绣的并非一般的鹰隼,而是他们种族的图腾,他们的祖先肃慎人称其为“雄库鲁”,意为快如闪电、纵横天际的神鸟,它就是白山黑水间诞生的“万鹰之神”——海东青。
女真人奉为图腾的神鸟,却沦为了辽国权贵的玩物。近年来,女真人源源不断地向辽国进贡海东青,辽国的“天祚皇帝”耶律延禧出猎时,常带有数量庞大的海东青。耶律延禧强行将女真族的图腾掠夺来满足一己私欲,令女真人无不切齿痛恨。
如今,由于辽国的长年掠夺,在金国境内的海东青数量锐减,即便连兀颜哲昆也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万鹰之神”展翅苍穹的景象了。所幸,女真诸部早已统一,女真人也已经建国,他们的国家叫作“大金”,如今已能与辽国分庭抗礼。辽国人再也无法肆意掠夺女真人的财富,“万鹰之神”也将重回白山黑水的上空。
兀颜哲昆凝视着绣于大纛之上的那只威猛无比的海东青,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当年,辽国派出“银牌天使”前往女真五国部的五国头城索取海东青,辽使在五国头城内极尽作恶之能事,不仅大肆索要女真五国部的财宝器物,还四处寻找年轻的女真女子陪寝,肆意加以凌辱。彼时,正值壮年的兀颜哲昆正巧身在五国头城。激愤之下,他率领五国部以及随行兀颜部的女真勇士共五十余人,在辽使返辽路上将其截杀,夺回了被掠的海东青。此事震惊女真诸部,辽国遣使前来问罪,时任女真诸部节度使完颜盈歌机智搪塞,此事竟最终不了了之,女真诸部也避免了兵连祸结。自此以后,兀颜哲昆的名字便传遍了女真诸部,女真部落自发截夺进贡的海东青,阻断“鹰路”(注:所谓“鹰路”,即辽国派“银牌天使”前往女真征收海东青的道路,具体线路为从黄龙府(故址在今吉林省农安县)出发,经过完颜部女真(今阿城一带),顺混同江(今松花江)而下,抵达五国部的五国头城(现依兰县))的行为也愈演愈烈。
“哲昆哥,你这位老英雄身子骨可是清健得很哪!”兀颜哲昆正出神间,一个苍老而洪亮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循声望去,见一位灰髯老者正大踏步向他走来,老者身后紧跟着一位形貌威猛、身躯伟岸的年轻人。兀颜哲昆很快便认出了来人,来的正是大金国相完颜撒改和他的长子宗翰。
兀颜哲昆已有五十六岁,早已过了可以叱咤风云的年龄,他和迎面走来的撒改一样,都感受到了岁月在自己身上留下的深深痕迹。两人相交已近二十年,二十年前,他截杀辽使,阻断“鹰路”,大名已响彻女真诸部。不久,女真完颜部的几位年轻才俊便结交上了他,其中就有现在的大金国皇帝完颜阿骨打和国相撒改。女真汉子多性格爽朗,当年撒改与哲昆更是一见如故,可谓英雄相惜。撒改如今虽然贵为国相,但与哲昆依然以兄弟相称。
“哈哈哈,原来是咱们的勃极烈大人驾到!”哲昆大笑着迎上前去,一把搂住了撒改,在撒改的胸口轻捶了一拳,“好兄弟,有日子没见了,真是想煞哥哥了!阿途,快过来见过我们的勃极烈大人,你的撒改爷爷!”哲昆口中的“阿途”,是在不远处一位正在打磨狼牙棒的少年,那少年听到哲昆唤他,便将手中的狼牙棒小心翼翼的倚放在身后的墙边,一路快跑而来。
少年奔到近前,撒改看清了他的容貌,此人生得浓眉大眼、鼻直口阔,年纪虽轻,但却散发着英武之气。撒改不由问道:“哲昆哥,这是谁家的孩子?”哲昆哈哈大笑,说道:“撒改,你年岁大了,记性也差了!忘了我的孙儿阿途了么?”
撒改这才想起老哲昆还有一个孙子,那是他唯一的亲人。撒改上次见到哲昆的孙子还是在七八年前,那时他还是个年幼的孩子,如今却生长得高大魁梧,他笑道:“忘不了,上次见这小子的时候,他连毛都还没长齐呢!”少年单膝跪地,向撒改行礼道:“兀颜真途向勃极烈大人行礼了!”
少年名叫兀颜真途,“真途”是祖父哲昆给他起的汉名。他还有一个女真名字叫作“兀颜赫图”,完颜阿骨打建国后,给自己取了汉名叫作“完颜旻”,而后,女真诸部的贵族们也纷纷效仿之,哲昆便给孙子也取了汉名。
哲昆对于汉人,还有着一层特殊的感情,源自于他年轻时的一段奇遇。
哲昆年轻时,曾是女真兀颜部的第一勇士。一条浑铁狼牙棒,加之一身惊人的怪力,令他所向披靡。部落出猎时,他竟能独自与山中猛兽近身搏斗,无数凶猛的虎豹熊罴丧生在他的狼牙棒下。于是,部落族人送给他一个响亮的名号——“铁棒哲昆”。
女真人习武,多数是为了狩猎,而女真人使用兵器,也大多没有什么招式章法,临阵对敌,多半是靠气力取胜。哲昆天生神力,部落中自然无人是他的敌手,年轻气盛的他,渐渐变得轻慢自大起来。
一日,哲昆在林中习练狼牙棒,将一条浑铁狼牙棒使得呼呼生风,练到酣处,忽然一个人影晃过,哲昆手中的狼牙棒不翼而飞。手中沉重的兵器突然消失,重心不稳的哲昆就如陀螺一般在原地打了两转后,结结实实地摔了个嘴啃泥。一向自诩本领高强的他从未吃过如此大亏,瞬间怒火中烧,猛地从地上一跃而起,见自己五尺长的狼牙棒被一人用两只夹住,稳稳地横在胸前。哲昆见此状,不由大吃一惊,看那来人,装束奇异,显然不是女真族人,却也不像契丹人,再看那人相貌,可谓面如冠玉、目若朗星,年纪不过三十岁上下。哲昆自出生以来,从未见过如此气宇轩昂之人,怒气顿时消了大半。
哲昆见那人身法轻灵,膂力也极为惊人,知其不是等闲之辈,但他一向争强好胜,不愿就此认栽,于是鼓足勇气,冲那人喝道:“你是打哪来的,为什么无故抢我的铁棒!”
“我自南方而来,见你一个人在这里拿着根狼牙铁棒胡抡,以为你得了疯病,本想上来给你治治。现在仔细瞧瞧,似乎你又不像得了疯病的。”那人用流利的女真语答道。
哲昆见此人言语无礼,恼羞成怒道:“我看你才像是疯了!你不是女真人,也不像契丹人,倒底是什么来头?”
那人哈哈一下,随后正色道:“原来小兄弟不但没疯,神智还清醒得很。我是南朝宋人,闲游至此地,不想碰到了小兄弟你,也算是你我的缘分。敢问小兄弟,这里可是女真兀颜部的地界?”
哲昆心想:此人原来是南朝人,怪不得装束打扮如此奇特。常闻南朝宋国沃野千里,国富民殷,但国人大都文弱,军队也不善打仗,与外国交兵,胜少败多。此人身为宋人,却有如此非凡身手,实在是令人诧异。
那人见哲昆迟疑不作答,以为是对他心存芥蒂,于是抱拳道:“在下‘拂尘散人’,此番前来女真地界,意在游览山河大川,结交异族朋友。适才多有冒犯,请恕在下无礼之罪。既然能与小兄弟你萍水相逢,不如就此交个朋友。敢问小兄弟姓名?”“拂尘散人”显非此人真名,乃是他的别号。
“我是兀颜部人,自然是姓兀颜,名字叫作哲昆。我看你倒也不像恶人,交个朋友倒也无妨。”哲昆年轻时个性纯真,见那自号“拂尘散人”之人态度谦恭、言语和善,便爽快地答应与其结交。
不料那拂尘散人眼中忽现悲苦之色,他长叹一声,怅然道:“我十六岁出师,独自一人闯荡江湖,抱着惩恶扬善、替天行道的信念,希望成就一番侠义之名。谁想我与中原武人打了十五年的交道,所行却皆是争名夺利、勾心斗角之事,从未交过一个知心朋友。可如今来到这化外之地,却有人愿意和我做朋友。”言毕,他忽然又转悲为喜,放声大笑起来,对哲昆道:“小兄弟,我是善是恶,连我自己也不清楚了,可是小兄弟你,却是个大大的善人!”
哲昆见此人喜怒无常,说话不知所云,着实又吃了一惊,心想今日撞见这么一个怪人,恐怕也算是一段奇遇了。
拂尘对哲昆上下打量了一番,说道:“小兄弟,我看你的骨骼身形,是块练武的材料,适才看你舞弄狼牙棒,发觉你膂力也不同凡人。我来你女真部落已有数月,见女真武士与人争斗,多是依靠蛮力,力气大者往往便能取胜,殊不知我南朝武人,克敌制胜则都是凭借奇招妙式。往往看似孱弱之人,体内却蕴含惊人能量,反能将力大无穷之人击倒。既然你我有缘,我便将南朝武功的种种奇招妙式,传授一二与小兄弟你,不知你可有兴趣?”
哲昆初见拂尘的奇诡的武功,便既惊异又好奇。他曾听部族老辈人提起,南朝人虽然军队不堪一击,但南朝的武士游侠,都能飞檐走壁、隔空取物,南朝武功,神妙至极。当时他觉那只是无聊的传说,若南朝人真有这般本领,何至于向辽国人委屈求全,百年来始终向辽国纳贡。此时的哲昆虽不过是一介武夫,但对当年宋辽的“澶渊之盟”也略有了解。如今,哲昆眼前的这位南朝人竟提出将他的南朝武功传个一招半式与他,自然令哲昆大喜过望,他欣然道:“兄弟我想学得很哪,还怕大哥不肯教我呢。”
拂尘正色道:“小兄弟,不瞒你说,我常听闻辽国契丹人欺压女真人,多年来从未间断。有时,女真非但要向辽国进贡称臣,而且前往辽国进贡的队伍也时常遭辽国强盗乃至辽国军队的劫掠,你们女真人对此却无力相抗。”这时,哲昆的狼牙棒依然稳稳地夹在拂尘散人的两指之间,只见他两指猛然向前一送,狼牙棒忽地平平向哲昆飞去,去势极慢,却稳稳飞向哲昆胸前。
哲昆顺势接过飞来的铁棒,深深插入身旁的泥土中,对着拂尘躬身施礼道:“辽国乃尚武之邦,武艺高强之人比比皆是,我女真男子虽大多身强力壮,但怎奈在武艺上与辽国人相差太远,即便连辽国的强盗草寇,我们也难以相抗。大哥愿意传授绝技给我,不光是我的福分、是我兀颜部的福分,也是女真全族的福分。我学会大哥的绝技后,一定要再传给我部男女,然后再传遍全族,若我女真族人人都会大哥的绝技,自然就不怕辽国人的欺压了!”
拂尘轻捋胡髯,微笑道:“哲昆小兄弟,我看你非但是块练武的好材料,还是个绝顶聪明之人呢!你这个朋友我交下了,你这个徒弟我也收下了!只是我虽收了你这个徒弟,我们之间却仍要以兄弟相称,无需顾及师徒之礼。”
哲昆本就不懂汉人所谓师徒之间的礼数,对兄弟之间的情谊倒是颇为看重,忙应道:“我与大哥只是初次相见,大哥便能诚心待我,所以大哥的话,兄弟我自然是听的。”
拂尘爽声大笑:“好兄弟,我行走江湖十余年,今日碰上你,怕也要算是一段奇遇了!”
自此,哲昆便跟随拂尘散人学艺。拂尘夜间在哲昆家中留宿,白天便在山林中传授哲昆武艺。哲昆所使的狼牙棒,是女真族人惯用的兵器,棒的头部形如枣核,上面植有铁钉,状似狼牙,故得名“狼牙棒”。棒有长短之分,长狼牙棒通常长有五尺,舞动时大开大合,常用于战时在马上交锋;短狼牙棒长有三尺,可用于近身搏斗,棒法属轻灵一路。狼牙棒通常由坚硬的重木制成,而像哲昆所使的用纯铁打造的狼牙棒,则极为罕见。狼牙棒并非宋朝武人的常用兵器,拂尘初见哲昆所使狼牙棒,也觉得此兵器十分奇特,由于其造型奇巧,故而劈、砸、盖、冲、撩、带、挑、抡、旋、磕等种种技法均能使用。
拂尘授艺伊始,便将自己平生极为得意的一套“清风棍法”教予哲昆。棍被称为“百兵之首”,虽不带利刃,但亦能克敌制胜,要想使得狼牙棒,便需从棍法学起。“清风棍法”得名于宋朝词人苏东坡所作《赤壁赋》中的词句——“清风徐来,水波不兴”。棍法初创时原本并无名称,后因拂尘对苏东坡的《赤壁赋》喜爱有加,故将此棍法取名“清风”。此棍法并不似一般棍法那般招式凌厉,而是属于至柔的棍法,使将开来令人有清风拂面之感,虽不起波澜但却暗藏制敌之招,也颇合“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的意境。
“清风棍法”招式精妙,并非入门棍法,而哲昆却在半月之内便掌握其要旨,又过半月,哲昆使出的棍法便能发挥出七成的威力。哲昆学艺进展之神速,并不出乎拂尘的意料,拂尘初识哲昆,便认定他是练武的奇才,当时哲昆那狼牙棒虽使得毫无章法,但其力量惊人,一般的江湖武人也未必能制得住他。那时拂尘将浑厚内劲贯于两指,加上使出奇妙的轻功步法——“凭虚御风”,方才夺下哲昆舞动的狼牙棒。因此,拂尘一开始便传授哲昆精妙棍法,而不是教其一些粗浅的入门功夫。
又过一月,拂尘又将刀、枪这两种长兵器上功夫传授给哲昆,一套“游龙枪法”刚柔并济,一套“捕风刀法”则凌厉无比。短短两月,哲昆便对刀、枪、棍法自如运用于狼牙棒之上,加以融会贯通,形成了一路威力无俦的狼牙棒法。
到得第三个月,哲昆的日日在拂尘面前习练狼牙棒,棒法日益精进。又过了一段时日,哲昆便开始与拂尘拆招,有时竟不落下风。
到得第四个月,哲昆除每日苦练棒法之外,开始向拂尘学习内功的入门心法。他日复一日地练习拂尘所授的吞吸吐纳之术,觉得精力日益旺盛,耐力较之前大为长进,所使棒法也更具威力。
到得第五个月,一日,哲昆正像往常一样准备打坐调息,练习内功。拂尘却叫住哲昆,说道:“我们俩每日在这山中练功,饿时总是抓些野鸡野兔充饥,实在是无聊得紧啊!何不走远一些,打些不一般的物事回来?何况你跟我学艺已数月,也是时候出去练练手了。”
哲昆一听,顿时兴奋起来,问道:“大哥,我这段时间也确实闷得慌,不知我们要去打什么不一般的物事?”
拂尘双目放光,说道:“哲昆兄弟,你久居此地,定然是知道离此不远,有座“哥摩山”吧!”
听到“哥摩山”这个名字,哲昆顿时面现恐惧的神色,似乎明白了拂尘口中的“物事”是何物,忙道:“大...大哥使不得!这‘哥摩山’可不是打猎的地方,你还是带我去别处练手吧!”
拂尘猛地抓住哲昆粗壮的上臂,手上加劲,哲昆顿感手臂剧痛,不由大叫起来。拂尘喝道:“我收的徒弟,阎王殿都能闯得,还有什么地方去不得!早知你如此窝囊,当初何必传你武功。我现在就将你这身新学的功夫废了,也省得你日后给我丢人现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