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了半月坛,两日赶路,到禹州时,又是日薄西山。
潜入谷家,于齐眉而言,并不是难事。她也曾来过几次,大概清楚地形,轻易地,便摸进了书房。
晚膳时分,书房点了油灯,谷怀虚却不在这里。
齐眉望着书房里浩如烟海的藏书,不禁叹了口气,究竟哪本才是谷家的家志啊……
背后忽地传来了脚步声,齐眉一惊,忙寻了一处隐蔽起来,同时暗暗打量着四周。
脚步声是两个人的,一先一后进了书房,门被打开、关上,只听见谷怀虚的声音:“怎么有香气?”
略为苍老的声音随后响起:“也许是小婢进来添过油灯。”
谷怀虚瞥了一眼灯盏,沉声道:“日后这些事让家丁来做,女眷不可入我书房。”
管家老木垂下眼眸,道了声“是”,顿了顿,又道:“少主回来已半月有余,可要着手准备五谷节的事宜?”
“交给你便是。”谷怀虚坐下,翻开案上的卷经,漫不经心道:“进来齐州动作颇多?”
老木沉下声音:“齐州主外出,齐家主代掌州中诸事,大刀阔斧。先是改了军制,又遣了近半齐家军到城外开垦荒地,短短数月,近百亩荒地垦为良田。毒灾时流出的城民又纷纷归去,深知比往日更为兴盛。”
“秋收已结,却还要开垦?”谷怀虚用食指轻敲几案,似是若有所思,“齐越这老狐狸,葫芦里卖的究竟什么药。”眸中精光一闪,“可有裁军?”
“五万齐家军,裁去两万。”老木声音中不知是悲是喜。
谷怀虚揉揉眉心:“知道了,你先下去。”
开门关门的声音再次响起,齐眉大气都不敢出,却听周遭一震。
“齐眉,我们谈谈。”
***
三天后,齐眉回到了齐州,又闭门静思了三天。
她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去见阿公。
迈进内城深处的那个小院落,从前的热闹与人情味,都杳无踪迹,剩下的只是冷清、凄凉与压抑。
只有平秋在院子里打点着一切,阿公也只肯信他。又或是说,只敢把衣钵传给他。
齐眉在阿公房门前伫立,并不出声。不一会儿,里面便传来了声音:“落落,你回来了。”没有惊喜,像是在陈述一件他早已料到的事,“你还不该来找我。”
“事关重大,落落本并不想叨扰阿公休养,只……”
“时辰未到。”苍老的声音毫无余地,“是时候了,我便会找你。落落,回去吧,你的路还长,急不来。”
齐眉张了张口,却没了言语。
与谷怀虚所料无异。
她并不挣扎,沉默着转身离去。
第二件事,是去见齐越。
经过毒灾,齐越已有些心力交瘁,又得齐眉修书,裁军二万,垦田百亩,大改军制,像是在向禹州看齐。齐眉一回来,他才算是松了口气,连月来…
他就只吃了一只鸽子啊!!!
……
午后,齐越在练兵场看着齐家军操练,齐眉默不作声地走到他旁边,扯扯他的袖子:“爹。”
齐越扭过头,难得一笑:“怎么啦?”
“您先回去吧,我今晚有重要的事情告诉您。”齐眉看了一眼自己的齐家军,咬咬牙,“我在军中还有一些事,您在,他们不听我的。”
齐越在她眼里看到了四年前他所看了无数次的情绪,敛了笑意,弹弹她的脑门,“又想干什么坏事?”
她想先做第三件事。
齐眉微微一笑,却有些苦涩:“今晚便告诉您。”
齐越见她古怪,却也觉得她不会做什么过分的事,也许只是什么小把戏,倒也没有在意,点了点头,便回去了。
四年前她用来比武的高台如今还在,不时也还会有人来挑战她,只是今日没有,高台上空空如也。
这种萧索之感,像极了她那个绾发礼。
齐眉登上那个高台,碧水握在身后,目光深沉,静静地看着他们,不知何时,泪湿了衣襟。
黄昏时,士兵们结束了操练,却见统领一人站在那儿,未有离开之意,于是每个人都站在原地,面向着她。
半晌,他们的齐统领,缓缓地跪了下来。
近三万齐家军,在她双膝落地之前,已齐刷刷地跪了下来:“统领不可——”
齐眉抬手示意他们噤声。
“齐眉此生,跪天跪地跪双亲,跪齐家军。齐眉无能,将我齐家军拱手让出,齐眉该跪,诸位请起。”
台下一片死寂,无人站起。
“诸位请起——”齐眉的声音有点颤抖。
仍是无人站起。
寂静中,不知何处,传来了一声“为何”。
齐眉苦笑:“乃因齐眉一己私欲。此次外出,齐眉遇刺,幸得恩人相救,恩公性命垂危,谷少主以齐家军为酬,可救恩公。”
下面沉默了许久。
“齐军改姓,此后我等若沙场相遇,诸位牢记:先保命,后尽忠。遇及齐眉,无需顾念旧情。齐眉……有愧诸位。”
听到一阵很轻很轻的抽泣声。
忽地一人站起,高呼:“吾等无怨,统领吾荣。”
接着百人站起,高呼:“吾等无怨,统领吾荣。”
千人,万人……
齐眉掩面而泣,站起,轻念:“齐军吾荣。”
叫喊声不绝于耳,响彻齐州。众人声嘶力竭,只不知……何时可再高呼统领吾荣。
齐军未曾出征过,一直受齐眉恩遇。此次虽是以报恩方式赠出,众人虽不甘,却也是默默接受。
连统领都无法回避的问题……
他们只能更坦然。
吾等无怨,统领吾荣。
***
齐眉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回到家中的了,草草梳洗饭毕,她便只身去找了齐越。
他习惯性地在前堂候着她,锐利的眸子像要洞察她所有的心事。不待她行礼,他却开了口:“坐下说话。”
齐眉坐下,心神不宁都写在了脸上。
俗话说知女莫若父,齐越看着齐眉长大,在他面前,她不敢掩饰自己的情绪,也从未说过半句忤逆之言,今日看着她如此不安的神情,他心中已有了底。
“爹,女儿有两件事,自己做了主。也许会让您不高兴,但已是无力回天,如若您要罚,女儿绝无二言。”齐眉垂下眸子,绞着手指,咬咬下唇,“我一月之前,去了锦畔泥。”
齐越眉毛不由一皱。
“因为得城在苏寂手中,我们取了齐印,毁掉了其余两个城印。”齐眉继续道,“落落不想要齐印,却又不愿毁了它,便把它留与苏寂,等他下月来提亲时,再赠与齐州。齐民必会认同落落与苏寂的婚事,我等再公诸天下,齐州可安。”
齐越沉声道:“你这做法有欠考虑。”按了按额头,“我们齐州是不可争锋,可那禹苏二州,却是在争齐州,你选了苏寂,自是无碍,可若……”他猛地顿了一下,“另一件事是什么?”
“苏寂在锦畔泥为我受了重伤,谷怀虚以齐州为酬,方可救他。”
齐越一拍大腿:“你给了?”
齐眉闭上眼:“他于我有恩,我不得不救。”
那边一阵极长的叹息,齐眉自觉地站起,走到堂中央,慢慢地跪了下来,声音中是轻柔的绵意:“爹,我选了苏寂。”
齐越单手支在椅子边撑着额头,有些疲倦地道:“你料他是更想要齐州,还是更想取齐军?”
“都不是。”齐眉眼角缓缓流出暖意,“他无论得齐州齐军与否,都有拼得江山的筹码。”
看见齐眉的眼神,齐越不由得心头一动:“那依你看……”
“依我看。”齐眉不疾不徐地打断他,目光坚定,似是信心十足,“他从来都只是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