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觉得你很无聊么?”我从心底嗤笑他的愚蠢举动。
“用得着你管!你没有权力干涉我的生活!”他显然还没从幻想破灭的懊恼中平复过来,狠狠地咬着自己的嘴唇,稚嫩到连管牙都没有适应,嘴唇已经被他咬出血来了。
我知道在那一刻,我嗜血的本性又开始蠢蠢欲动,尤其是我现在面对的是一个浑身上下都流淌着Methuselah血液的Toreador。然而讽刺的话还是从我嘴里源源不断地冒出,“一个吸血鬼竟然对于曙光如此迷恋,哈哈,你知道么,就像雌鹿爱上雄狮一样可笑……”
不等我又一次说出刺伤他自尊的话,我已被他用魔法推出门外,我听见身后棺木的盖子“嘭”地合上。
Toreador都这么神经质?那真是令人感到惧怕,我嘲讽地想着。
我很清楚,他的举动是出于吸血鬼的本能。吸血鬼对于阳光有种本能的恐惧,因为它让庇佑吸血鬼的黑夜消融,让吸血鬼的身体冻结,灵魂破灭。
大部分吸血鬼都相当厌恶阳光,但眼前的这位美丽的Toreador显然不在其中。甚至,我想,他对于阳光的眷恋已经达到了极限。真是个可怜的人,即使再渴望,即使再不顾一切地去追寻光明,终究他是个吸血鬼。就算他想舍弃生命将自己献祭给那耀眼的虚无,吸血鬼的本能也会永远禁锢他的灵魂。
光这样想就觉得他很愚蠢了,不过,这份愚蠢似乎也突现了他那异样的执著。
究竟是为什么呢?是由于艺术家的思想都不正常还是什么别的原因……排斥吸血,厌恶杀戮,爱慕光明,他简直就不配做一个吸血鬼。不过我想从他口中得到答案不太可能,因为他是那么偏执、别扭和神经质。
不过,我还是很喜欢与他相处的,实际上我觉得这样的相处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愉快。无论是见到我就会抖得像置身严冬的手下,还是以一付不可一世的嘴脸挑战我的对手,更不用提那些痴迷地盯着我看,掩饰不住脸上渴望的吸血鬼贵妇,他都比他们要有趣得多。
他是那么特别,美丽、纤细、洁癖、偏执、幼稚不可思议地集中在一个人身上,而且他所爱好的东西对于我的生活也没有损害。大概最大的担心就是,当有一天清晨,我会在阁楼的窗前看见一具已经为阳光所石化的吸血鬼尸体。
“在画什么?”我走到他的画架前。
他并没有为我前几天的失礼而一直生气,或者说,他对于我一直存有的怒气,反而使得那小小的一点矛盾变得微不足道。摇曳的烛火照在他苍白的脸颊上,仿佛可以看见他薄薄皮肤覆盖着的血管,我努力移开紧抓着他喉咙不放的视线,迫使它朝向画板。
画中伫立着一位天使,背后有着光辉的炽天之翼,他站于日月之间,表情庄重而严肃。他背负着腥风血雨的星辰之战,他指引光明,却走向黑暗。
“拂晓之神路西法(lucifer)。”他没有回头,一边说一边在画面上添上金色的一笔,整个画面仿佛都明亮起来,他用一种仿若痴迷的眼神盯着画面,好像他整个人都已经浸浴在晨光之下,苍白的脸颊被金色的曙光映得通透。
路西法又叫撒旦(shalem),shalem在迦南神话中被称作拂晓之星,同时在希伯莱语中又被称为“敌人”。他曾经是令阳光照耀大地的人,却化身为魔鬼,成为堕天之首。这确实很适合当作他的信仰,炽天使光辉晨星路西法,堕入地狱,在永世的孤寂中承受黑暗,啊,或许说是享受黑暗。
“很美啊……”我盯着他的脸,他盯着路西法的画像,“但对于我来说是致命的。”
他握笔的手停下来了,他也许很疑惑,因为他不知道我说的是哪一个。他是应该顺从自己艺术家的思想,欣喜于自己的观点得到了认同呢?还是把这话当作我对他本人的赞美,陷入怀疑自己自作多情的恐惧中。
许久,他突然抬起头来看我,美丽的眼睛里竟含着一丝笑意。
“是啊,对于我们来说都是。”他得意地说,我也认为,这大概是最完美的答案了。
浓浓的,接近粘滞的气氛在房间里蔓延。不知为什么,也许是在这样的情景做这种事很自然,我弯下腰,他抬起下颚。
近乎撕咬的缠绕中,我的管牙刺破他的嘴唇,超乎我想象的浓郁和甜美滑过喉咙,这种可怕的刺激令我浑身战栗,连血液都沸腾。
然而我也不敢相信,自己竟凭借自制力移开了嘴唇,这简直有违我的生存原则。
他的眼神也透出疑惑,湖蓝色的眼珠上下打量着我,像要把我看透。但毕竟经验有差,他最终放弃了,似乎有些失望,他又回过头,开始在画面上涂抹。我以为他没什么要说的了,为了他的生命安全着想,我迈步离开。
“我叫威尔。”他突然说,这是他在我到达这里后,主动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全名,威尔。克兰奇。”
“克兰奇?”我回过头,记忆力没听说这个姓氏在吸血鬼中出现过。“你生前的姓?”
“是的。”他没有回头和我面对面说话,依然在画纸上涂抹,我看见那些耀眼的金色正在被别的颜色慢慢掩盖。“我没有继承那个给我‘初拥’的人的姓氏,因为他已经死在我的手上。”
“那个爱上你却被你所杀的Methuselah?”我知道这样做很恶劣,但我却不可抑制地想看他痛苦和困扰的样子。出乎意料的,他没有像上一次我触到他痛处一样发怒,也没有露出憎恨的表情,他什么表情也没有,等待我
的是一阵沉默。过了许久,我以为不会再从他口中听到回答,于是向门外走去。
“你说得没错,因为他本就没有未来,他也剥夺了我的未来。他是个疯子,他除了杀戮以外什么都不会,令我悲哀的是,有一天,我竟然成了他杀戮的理由。”他还是没有停止作画,我回过头,清楚地看见夺目的太阳和凄怆的星辰都逐渐被黑暗吞噬,它们悲哀地在灰色的浓雾中苦苦挣扎。
“我在他邪恶的迷惑下被迫成为吸血鬼,本来还祈求我主的宽恕和救赎,但我很清楚,在他为我夺取第一个人的生命时,我就失去了重返伊甸园的机会,我会作为一个该隐的子民,像蛆虫一样躲藏在永恒的黑夜下。”
他的回答令我作呕,蛆虫?他是这样看待吸血鬼的?看来他生前还是个虔诚的基督徒,简直是讽刺到家。
我一直认为血液不会带有遗传因素,现在我开始怀疑了。因为那个Methuselah和他是如出一辙的愚蠢,竟然对基督徒下手。或许他深厚的魔力令基督徒那点微弱的圣光庇佑变得无关痛痒,但信仰和思想的鸿沟无法逾越的。
“你成为吸血鬼本身就是个错误。”我总结性地说。
他的笔终于停下来,因为画面已经一片漆黑混沌,再也没有可以下笔的地方。他把画具整理归拢在一旁,小心翼翼地不让衣物沾到一丝颜料,随后异常仔细地把手清洗了数遍。最后他脱下绘画时穿的罩袍——实际上它一尘不染,换上平时所穿的黑色外衣。
他转过头,看见我满脸嘲讽的表情,深深叹了口气。即使再愚笨他也知道,我根本就不可能赞同他的话。他把作画用具靠在一旁,打开阁楼的窗子,现在正是午夜。
“我明白,我热爱光明,崇尚正义,我坚信我主所说的真理,我愿意为之奉献一生。那么你呢,你作为一个真正的吸血鬼,所追求的是什么?该隐的眷顾么?”
“这是我从出生起听到的最愚蠢的问题。”我突然产生了狂笑的冲动,该隐的眷顾,真是恶心,我怎么可能追求那种不切实际的东西,因为该隐作为初代血亲从不曾有过眷顾那种虚伪的感情。
我走到窗前,和他并肩——并没理会他有些恼怒的瞪视。
就像是站在高山之巅俯视着辽阔的世界,山顶的俯瞰使整个萨尔顿呈现眼前,黑夜温柔地怀抱着此刻的城市。萨尔顿喧嚣的夜生活在遥远的高处听起来是那么不真切,仿佛莉莉丝在耳边轻细地低语。这样犹如在危险中的安逸,使我情不自禁,心潮澎湃。
我仰望夜空,黑暗混沌中一只雄健的苍鹰正向东方飞去,在悠远的云霄间划下一道孤独的长影。
“你不是想知道我所追求的是什么吗?我现在告诉你,我所追求的,是自由。”
又是许久的沉默。
我转头看他,他正静静看我。我不知道在阳光下他是什么样子,但我深知,月光下的他格外美丽,甚至显得有些羞怯。而且,在他的眼中,我第一次看到了某种名为“慈爱”的东西。
时间在我们彼此逐渐融洽的生活中悄然流逝。对于时间的衡量在吸血鬼世界中一向淡漠,人类看来波涛汹涌的历史洪流,在我们眼里不过是潺潺蜿蜒的一涓细水。
“……那是多么无私和美丽的感情啊,我们都能在此中得到救赎,即使我无法再在阳光下举目仰望圣洁的教堂,但那是我心灵的圣药,你明白吗?”
“哼,上帝也不过是个惧怕他人比自己聪明的自私小人罢了,我为什么要去崇拜他,那些愚蠢的信徒才真的无可救药。”我收回我刚才说我们很融洽的话,自从我们变得可以交谈了以后,他就开始喋喋不休地向我叙述那些他自以为催人泪下的故事,似乎企图以这些东西来改变什么。当然,我也没有放弃就此向他提出嘲讽的机会,我们没有一天停止过对信仰的争吵。
不过这也比以前要好得多,实际上,从上次浪漫的月下谈话后,他对我的态度有明显改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