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耳边听到潺潺的流水声音,像很远,又似很近,宛若是那边流瀑的声响,又似是溪泉膛过自己的身侧,从漆黑的恶梦中开始有了知觉,他尚在迷惘混乱的思维及感官的迟钝,渐渐恢复,他感到一片冰凉的,柔软的东西,已轻轻覆上了他额头。
缓缓的,艰涩的,他努力将双眼睁开,视线原是一片模糊,但逐渐又转为清晰了,于是,他看清楚一个人正盘膝面对他坐着……
闭闭眼,沈炼休息了一下,再度睁开眼,这一次,他更仔细的看清那个人了,那是个二十四五岁左右的年轻人,但是,却是个截然不同于其他平凡庸碌之属的年轻人,那个人有着一张方长的面孔,脸色苍白,浓眉斜飞入鬓,鼻管细长,颧骨高耸,薄如刀刃般的嘴唇紧抿着,唇角微微下垂,他的双眼最是特异,尖锐如鹰,光芒有着一股无比的侵彻力,彷若能看透人的心腑,然而,却又那般的冷酷,那般的深沉,又那般的坚毅而充满沧桑,一身湛蓝长袍,丝毫不见褶皱,倒显出几分出尘之姿。
纵然在这样浑浑噩噩中苏醒的情形下,沈炼的神智尚未完全恢复,但一种敏锐的反应同直觉已告诉了他,眼前这个人,是个极其强悍、狠厉执着又冷静的人!这样的人,主观强烈,自视极高,而且习惯于专横,如是正道的人,则必有矫枉过正的习性,严肃不苟到了顶点,如是邪路的人,则恐邪得不可收拾了!
那人正用一双锐利冰寒的眼睛注视着沈炼。
试着深深呼吸了几次,沈炼惊喜的发觉,居然有这么个恬适舒坦法,不但火热的感觉全已消失,沉闷与晕眩的情形也没有了,呼吸之下,气畅神爽,胸襟清朗,连那种撕肌裂骨的痛苦亦已不再觉得,他又略略活动着四肢,竟然能以举臂伸缩,虽说沉重僵木之感并未尽除,可是比起毒发之时,已不知要好上了多少倍。
吞了口唾液,沈炼再试着张口,舌头的肿涨也消了,说话已然没有任何困难,他深吸了口气,声音略带嘶哑的开口道:“这位兄台……想必是尊驾救了我这一命了?”
那人微微点头,口气果然冷凛之极:“不错,是我。”
沈炼润润唇,又感激的道:“大德不言谢,兄台救命之恩,在下沈炼,有生之日,必当报答!”
那人漠然道:“也不必说得那么好听,只希望你不要受恩之时是一种口气,报恩之时却又另是一种想法了!”
心中一动,沈炼暗自惊惕,他发觉对方果然是个不简单之人,不大近情理的个性,孤僻怪诞之属。
挤出一抹微笑,沈炼道:“兄台言重了,兄台待我恩重如山,续命之德,唯恐回报不尽,岂有背义忘恩之理?”
对方冷冷的道:“这就好,你记住你说的话。”
沈炼不以为忤的道:“但有所示,必当倾力以赴。”
那人面无表情的道:“说一次就够了,行动上的表现,还胜过空口表达的慷慨。”
沈炼没有生气,他低沉的道:“敢问兄台高姓大名?”
那人注视着沈炼,目光如刃,声音也冷削如刀:“‘青云宗’宋青竹。”
沈炼不禁颇感疑惑的盯着对方,他根本就没有听说过此人口中的“青云宗”!
看出沈炼的疑惑,宋青竹缓缓的道:“你这等凡夫俗子没听过我青云宗也正常。”
沈炼苦笑道:“的确,沈某实在是孤陋寡闻了。”
宋青竹阴沉的道:“我给你祛毒治伤的时候,发现了你身上的这柄短刃,在世俗世界,也属难得之物了!”
沈炼默然半晌,一抱拳低声道:“这是沈某前辈的遗物,可否还与在下?”
宋青竹撇了沈炼一眼,眼神略带不屑的道:“这等俗物我还看不上。”说罢便将短刀抛落在地,一丝犹豫也没有。
见眼前之人竟将这等宝刃弃之如敝履,沈炼心中也是一惊,思索了一会,沈炼有些惴惴的问:“宋兄,可否告知山门所在?沈某以后定衔草结环报答与你。”
宋青竹道:“青云宗就在这山间,不过你找不到。”
沈炼宽怀的一笑,道:“看来宋兄是那传说中的仙门中人了?”沈炼看过许多坊间的奇闻异录,其中多得是关于仙人的传说,不过相较于书中移山倒海的大神通者,眼前之人倒也平易近人。
宋青竹冷峭而自豪的道:“在你等凡人眼中,我确实是仙家。”
沈炼又含笑着问:“宋兄,只是不知我中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毒!”双瞳中的光茫凝聚,宋青竹幽沉的道:“你所中的毒,是一种属于热性的罕见奇毒,先使人昏沉不醒,并令体内血气沸汤紊乱,促成那种无比焦渴,有如火焚五脏般的感觉,待到毒性全发,则必将令中毒者在极度痉挛窒息下致命。”
沈炼倒吸一口寒气,喃喃的道:“好险!”
宋青竹道:“伤害你的,可是一种混身毛色黑亮,状如狐狸般的黑色小兽?”
沈炼连连点头:“不错,就是那可恶东西!”
宋青竹道:“那种小兽,已极为罕见了,听说已快到绝种的地步,它的名称叫‘刺狸’,这‘刺狸’之名的由来,便是专指它隐藏尾毛中的那根毒锥骨,就好像蜂类尾中的毒刺一样,当然它的毒性,却不知要比蜂刺剧烈上多少倍。”
沈炼愤恨的道:“不管这畜生叫什么狐狸,可真是邪恶透顶;我是眼见在一条毒蛇对它的攻击下,这东西危在旦夕,一时不忍,方才出手救它于蛇口,那知就在我抱它起来加以抚慰的当儿,它居然以怨报德,竟猛的反刺了我一下,它攻击人不用爪,不用齿,却以隐藏在短尾毛丛中的锥骨施狠,真是匪夷所思,叫人防不胜防。”
宋青竹淡淡的道:“这是由于你见识太鲜薄,才会吃上这种亏;‘刺狸’的尾锥骨,乃是它全身最厉害,最狠辣的武器,也是它全身唯一蕴聚毒性的地方,这种小兽,奔跃很快,易受惊恐,因而禀性多疑,时常处在不安的状态中,任何同它接触的,它都会认为含有敌意,你不明白它的性情,自是免不了要受罪。”
沈炼悻悻的道:“可是,我并非在寻常情况下接近它,我是在那条毒蛇缠住它,几乎就将它咬死的紧急关头救了它呀,它怎能如此──如此恩将仇报?”
宋青竹平静的道:“此亦不足为奇,禽兽到底不比于人,不通人性,不识善恶好歹,你怎能将人的思想行为套用在畜生身上?”
沈炼道:“不过,我一向以为禽兽之属,也该分辨得出敌友,体会得到恩怨。”
宋青竹道:“你的‘以为’过于美化禽兽了,那些非人类的东西,总不会生有人类的习性;倒是一个人,不要以怨报德才好!”
像这种一语双关,并隐含讽刺与警告的话,沈炼如何会听不出来?他压制着自己的不快,声音有些僵硬的道:“当然,人与禽兽,乃是截然不同的………“
宋青竹问道:“伤了你的那头‘刺狸’,朝那个方向跑了?”
舐舐嘴唇,沈炼道:“它没能跑掉,被我砸死在了石壁之上。”
宋青竹竟有些好奇和惋惜道:“真可惜……不过你能凭投掷之力将它毙命,也算有些本事。”
怔了怔,沈炼道:“可惜?”
宋青竹道:“像这种稀罕的小兽,如今已极为少见,它的用途很多,尤其难得的是它那根尾锥骨,经过练制之后,可治多种寒毒,效果极佳。”
沈炼道:“现在大概还来得及,它就被我摔死在那边的谷口,虽然身子成为血糊一团,但那根尾锥骨应该还摔不碎,找出来也就行了。”
摇摇头,宋青竹道:“你说的是外行话;拔取那根尾锥骨,要在它活着的时候血气相通,连着锥骨根部的一枚毒囊并同取下,方才有效,现下那刺狸已死,血竭气尽,锥骨中的精髓也早已乾枯,一点用场都派不上了!”
“哦”了一声,沈炼道:“倒是真的有点可惜……对了,宋兄,你是怎的晓得‘刺狸’这恶兽的?”
宋青竹木然道:“我青云宗之人,精研医理,穷究天下各种异禽奇兽,对人体的功能奥妙,自是广览群书,博征见闻,像我知晓‘刺狸’此物的由来以及睹状之下便明白你身中何毒,皆是不足为奇的事,否则,还算有什么仙家本领?”
笑笑,沈炼道:“这一次巧逢于此,宋兄想亦是采药而来的了!”
宋青竹道:“不错,我突破在即,正是为了采药而来,以助我突破瓶颈,我也风闻这‘百聚山区’出现过‘刺狸’之类的异兽,采集药材之下,亦未尝不想一碰运气,岂知没遇上‘刺狸’,却遇见你这倒霉之人!”
沈炼牵强的一笑,道:“就算夜路走多了,碰上了鬼吧,我是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头恶兽身上栽跟头。”
宋青竹道:“若非是我恰巧经过前面的水潭想汲点水饮用,若非这边有幢茅屋显示目标,只怕我还不会在这深山莽莽中发现你呢,你正好倒在茅屋门外,我一见到你,就知道尚不太晚,仍来得及施救……这是你的运气,也是我的运气!”
沈炼有些迷惑,也有些警惕,试探着道:“我是幸蒙施救,保住一条性命,当然是运气,可是,宋兄你无故增加麻烦,又何来运气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