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出租车停在赫尔姆斯利宫门前宽敞的庭院里。文森特赶紧下了车,绕到车的另一边,为海威尔德打开了车门。海威尔德下了车,惊奇地发现周围的灌木不仅样式奇特,上面还缀满了彩灯,赫尔姆斯利宫巴布拉德式的正面耸立在她面前。
“我们要在这儿吃晚饭吗?”
文森特点点头。“马戏团2000餐厅。”
“噢,我的上帝啊!我说找个好地方吃饭的时候,我并不是指这儿。”
文森特挽着她的手臂朝门口走去。“为什么不呢?如果我们要开始做什么事的话,让我们现在就开始吧。”
海威尔德知道,马戏团2000可能是全纽约最贵的餐厅了。以前,如果哪个男的在她身上大把地花钱,她就会觉得不舒服,他们那样做,好像钱是惟一能敲开她心房的工具似的。但是她觉得这次不同。这是文森特的心意,这说明了他到底是怎样看待他们之间的关系的,这为他们今后的交往打下了很好的基础。
今后?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想到这个词。这是他们第一次约会——算是吧。文森特甚至还没有离婚,在加拿大还有妻子和孩子。但是当然了,他很吸引人,而且还是个非常优秀的警察。放轻松,任其发展吧——也只能这样。
他们走进餐厅——即便在星期天晚上,这儿仍然非常拥挤——迎面走来一位貌似卑躬屈膝,而骨子里又非常鄙视他们的领班。他遗憾地告诉他们,虽然他们事先已经预订了餐桌,但是现在还没有准备好;如果他们愿意,可以先到吧台那儿等一会儿,大概还要在外面等三十或者四十分钟。
“对不起。你刚才说四十分钟?”文森特以威胁的语气对他说。
“里面有一个盛大的聚会……我这就去看看我能做些什么。”
“你只是去看看你能做什么?”文森特笑了笑,同时向前迈了一步。“还是你现在就去做?”
“我会尽力而为的,先生。”
“毫无疑问,我相信你能在十五分钟之内为我们安排好一张桌子,这就是你要做的。”
“当然了。我自然会这么做,先生。”现在这个领班完全被打败了。“而且,”接着,他用那种不自然的声调高声说,“我会将一瓶香槟送到您的桌上,作为本酒店的对您的补偿。”
文森特挽着她的手臂朝吧台走去。缤纷色彩的霓虹灯让海威尔德感到有些混乱,她想,这也许正代表了“马戏团”这个主题。这很有趣——如果你不在这儿待太长时间的话。
他们在餐桌旁坐好,侍者很快就为他们拿来了菜单,两只玻璃杯和一瓶冰镇的凯歌香槟。
她笑着说:“你对付那个领班的办法还真有效。”
“如果我连一个领班都威胁不了,那还算是什么警察?”
“我觉得他是想要一些小费。”
文森特飞快地看了一眼海威尔德。“你这么想?”
“但是你处理得也很好,还为自己省了钱。”
文森特咕哝着说:“下次我会考虑给他一张五元大钞。”
“那还不如你完全不给呢。现在给小费的话,至少得二十美元。”
“上帝啊。上层社会的生活真是太复杂了。”他举起杯。“干杯?”
她也举起杯。
“为了……”他犹豫了一下。“为纽约最出色的警察干杯。”
还好他并没有说她想到的那句话,海威尔德想。他们碰了碰杯。她喝了一小口,然后仔仔细细地看着对面的文森特,他正在研究侍者留下的那份菜单。和她第一次在卡特夫斯公寓看到他时相比,文森特瘦一些了。他曾提到自己每天都外出工作,很明显,他并不是在开玩笑。工作结束后还要到二十七号场地练习射击。她看着他线条分明刮得干干净净的下颌,深黑色的头发,浅灰色的眼睛。他长得很英俊,真的很英俊。他应该是纽约城里最为稀少的那种男人了:那种非常正经的男人。有着坚定、老式的价值观,可靠、友善、始终如一——而且,从三天前的那个晚上,他在她办公室令人惊奇的表现来看,他也并不无能。
想到这儿,她觉得自己的脸也跟着红了起来,于是她赶忙举起菜单,挡住自己的脸。海威尔德大致看了一眼主菜菜单,立刻就被上面的价格吓坏了:最便宜的黑鲈鱼肉卷竟然要三十九美元。最便宜的开胃菜要二十三美元,而炖猪蹄、猪脸——哦不,不需要了。她开始徒劳地在菜单上寻找任何二十美元以下的菜品,最后翻到了甜品栏,第一行的价格吸引了她的目光——一个多纳圈——十美元。好吧,也只能这样了。她咽了口吐沫,开始选菜,并试着不去计算这一共是多少钱。
文森特正在看酒单,她得承认他并没有流露出任何慌张的表情,至少现在还没有。实际上,他看上去像是相当有钱的样子。
“红葡萄酒还是白葡萄酒?”他问。
“我想我会点鱼。”
“那么就是白葡萄酒。凯特布雷得-夏多内白葡萄酒。”他合上菜单,微笑地看着她。
“这很有趣,你不这么认为吗?”
“我这辈子还从来没来过这样的餐厅。”
“说句实话,我也没来过。”
十五分钟后,当他们点的菜端上来的时候,香槟只剩下一半了,海威尔德此时也已经不再为钱感到心痛了。领班安排他们坐在第一宴会厅,这是个椭圆形有着第二王朝建筑风格的宽敞大厅,装饰着镀金的线脚,悬挂着真丝帷幔的高大窗户,水晶大吊灯,整体气氛被霓虹灯和小象般大小的花形装饰推向极致。惟一煞风景的地方要算是在他们旁边正在举行的盛大聚会,在座的是一大群从自治市来的客人——从口音听来,应该是皇后区的。但是,也不能因为他们的口音不同就把人拒之门外啊,她想。
文森特为他们两个点了菜,他的自信再次给海威尔德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尤其是在这种场合。
“你从哪儿学到这么多点高级菜的方法?”她问。
“你在开玩笑吗?”文森特狡猾地笑道,“我大概只能认出一半的菜名。我刚才只是应付一下。”
“但是,我却被你蒙住了。”
“也许这是得益于我和格斯特在一起渡过的时光,他教会了我一些这方面的知识。”
海威尔德轻轻地推了一下文森特。“那个角落里坐的不是迈克·道格拉斯吗?”
他转过身看了看。“嗯,是他。”然后转过头,脑中一点印象也没有留下。
她点了点头。“看看又是谁坐在那儿?”一个安静角落的餐桌旁,一个孤身女子正坐在那里吃炸薯条。她每次都先把薯条浸在她面前一个巨大的番茄酱碗里,然后无限满足地把它放进嘴里。
文森特凝视着她。“她看上去有些面熟。她是谁?”
“难道你一直住在岩洞里吗?麦当娜。”
“真的吗?一定是染了头发或是别的什么。”
“这场面真可以作为小说中的一个大场面了。也许可以出现在你下一本小说里。”
“不会有下一本小说了。”
“为什么不?我非常喜欢你的那两本小说。你非常有天赋。”
他摇了摇头。“天赋吗——也许吧。我的问题在于,我跟不上。”
“跟不上什么?”
他搓了搓手指。“钱的问题跟不上。”
“有很多人连一本小说都没有出版过,而你出版了两本,而且它们都非常棒。你不能彻底放弃,文森特。”
他又摇了摇头。“我有没有告诉过你,这不是我最喜欢的职业?”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就放弃这个话题。现在,我很想问你个问题。我知道我们不应该在这儿商量工作的事情,但是格斯特到底是怎么察觉到那个人——他叫什么来的,瓦斯奎兹——在伺机枪杀他呢?国际刑警组织已经追踪这个杀手十年了,而且,他也是个一等一的职业杀手。”
“我自己简直都不敢相信。但是当他解释给我听的时候,我又觉得非常有道理。布拉德——他毫无疑问是幕后指使者——在我们第一次会面后就感到十分恐慌,于是派了两个杀手追杀我。格斯特猜到布拉德会不顾一切地逃往国外,而且不会容忍任何人挡在他的面前。他还猜到,布拉德会再次组织暗杀行动,这次会针对他。于是他就问他自己,一个职业杀手会怎么做。答案很显然:在他住宅对面找一间空屋,然后潜伏在那儿等待机会。所以在我们把布拉德带回到市区之后,格斯特就开始用望远镜观察街对面镶着木板的窗户。很快,他就观察到对面房子的一块胶合板上被挖了一个新洞。宾果!在那之后,他就让我介入了这件事情,并且告诉了我他的计划。接下来,格斯特制定了一个计划,所以他可以掌握对方袭击的时间。”
“但是他哪来的勇气还在屋内外进进出出,完全暴露自己的行踪?”
“每次从房子里走出来,他都让帕克特从窥视孔内观察对方的动静。有一次,他让我在关键时刻打灭了街上的一个灯泡。当时他看到了对方的武器,知道他错过了那天的行动机会。猜到他第二天就会行动。所以,最后一个晚上,我们为他准备好了一个假人。帕克特出色地控制着那个假人,刚好只露出它的上半部分。”
“但是,你们之前为什么不直接冲进去,把他抓住呢?为什么要冒这个险?”
“首先,我们没有证据。而且,那个家伙还在他栖身之处设置了障碍——他很可能从我们的手边溜走。正像你所说的,他是个一等一的职业杀手。而且他一定会抵抗的。他逃跑的时候也是防备最松懈的时候,我们只是等着他钻进我们的圈套。”
海威尔德点了点头。“这就全都明白了。”
“真遗憾,那个家伙选择了自杀。”
他们的第一道菜被至少三个服务员送到了餐桌上——斟酒师身板笔直地往杯子里斟好酒,还有一个服务员为他们撤掉了盛水的杯子。
“现在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文森特说。“你是怎么当上中尉的?我的意思是,速度这么快。”
“其实也没发生什么神奇的事情。我知道警官选拔是怎样进行的,所以我就先在学校拿下了纽约大学法庭心理学的硕士。现在,学位真的能帮上很大的忙——还有,当然了,就算我是女的也不要紧。”
“通过平权措施当选的?”
“更像是延误当选。只要罗克专员不再故意对我们施加压力,我们当中的一些人就会很自然地脱颖而出。他们神色紧张地环顾他们的工作环境,意识到警察局里的高阶警官中,竟没有一个是女的——因为他们一直都在歧视我们。我只是在正确的时间出现在正确的地点,并且拥有良好的考试记录和证书。”
“难道事业心和天赋就一点作用也没起吗?”
“我当然不会那么说的。”她笑着说。
“我也不会。”文森特啜了一口酒。“你在哪儿长大的?”
“佐治亚州的美肯市。我的父亲是个焊接工人,母亲是个家庭主妇。我还有个哥哥,在越战中去世了。哦,可真够友好的。当时我八岁。”
“我感到很遗憾。”
海威尔德摇了摇头。“我的父母再也没能从这伤痛中恢复过来。父亲一年后就去世了,母亲在父亲去世的第二年也去世了。癌症,他们两个都是,但是我一直认为他们是由于伤心过度才去世的。他是他们骄傲和快乐的源泉。”
“这对你来说一定非常难熬。”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而且我在艾斯利伯还有一位非常好的祖母,是她把我抚养成人。这件事让我懂得,在这个世界上我大概要一直孤独下去,没有人会鞭策我前进。我不得不自己鞭策自己。”
“你做得非常好。”
“这只是个游戏。”
他顿了顿。“你真的想竞选专员吗?”
她笑了笑,什么都没说,然后举起杯。“文森特,很高兴你又回到纽约这片属于你的地方。”
“我很乐意为此干杯。你不知道我有多想念这个城市。”
“作为警察,没有比这儿更好的地方了。”
“当年我还是个中尉,当我办完博物馆谋杀案回到这儿的时候,我从未真真正正地赞美过纽约。那时候我想,要是能远离这个城市该多好。住在乡村,换着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聆听鸟儿的啁啾,看着树叶慢慢地改变颜色。我还想每周日都去钓鱼。但是你知道吗?我发现钓鱼变得非常枯燥,每天早上鸟叫声都会把人吵醒,而且那儿没有马戏团这样的餐厅,在瑞迪恩温泉你只能吃到贝蒂·德耶的家常菜。”
“在这儿买一个多纳圈的钱,在那儿足以填饱一个四口之家的肚子。”
“是啊,但是如果能花41美元吃到鸭肉片和艾斯普莱特辣椒酱的话,谁会愿意花4.99美元吃炸鸡排呢?”
海威尔德笑着说。“这就是我喜欢纽约的地方——没有一件事是平常的。每件事都是人们讨论的热点话题,而我们现在则正在与麦当娜和迈克·道格拉斯共进晚餐。”
“纽约会让你疯狂,而且绝不会让你感到厌烦。”
她啜了一口葡萄酒,侍者马上走上前来为她斟酒。“真的有瑞迪恩温泉这个地方吗?它听上去就像是个笑话。”
“我去过那儿,我很确定它是真实存在的。”
“我是开玩笑的,但是那个地方也并不糟啊。地方虽小,却有着很高的价值。加拿大人都非常友善,但是那儿不是家。我总觉得自己是个被放逐的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而且那儿实在是太安静了。我有时候觉得自己都快疯了,那些鸟叫声让我无法集中注意力。让我听听周五下午市中心全面堵车时那震耳欲聋的喇叭声吧,那从一条河飘到另一条河轰鸣的喇叭声吧。天哪,那才是生活本身的声音。”
海威尔德笑了起来。这时,一群戴着白手套的服务员刚好把他们的主菜端上了桌。
“我一定会适应这种服务的。”文森特说着,将身体向后倾了倾,把一片鸭肉送进嘴里,又喝了一口夏多内白葡萄酒。
海威尔德把一块扇贝放入嘴中,细细地咀嚼,品尝它的味道。她相信自己这辈子从未吃过比这更好吃的东西。“你做得很好,文森特,”她笑着说,“你真的做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