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因沉默地看着自己二十多年的老朋友倒在自己面前,一时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才好。责备?愠怒?同情?这些感情都没有理由。
莫萨动手的对象是自己的儿子,动手的原因尚不明确,但自己的孩子将他反杀,无论从什么方面都无法责备吉姆。可是,莫萨的为人他很了解,他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在大庭广众之下变身,那样会再次唤醒人们对狼人的恐惧与厌恶,绝对违反了他为之奋斗一生的事情——人类与类人种族的和平共处。至于同情,这更加没有必要,不管是不是被逼迫的,狼人还有破碎群岛最光荣死法就是战死,莫萨的死去是公平的,没有任何疑问的,就算他本人也不可能为此感到遗憾,更不需要自己的同情。
可是,为什么自己会觉得心里这么堵得慌,为什么总觉得眼泪有些抑制不住?凯因缓缓抬头,看向一旁横七竖八的尸体,其中不少都是自己还没有成为领主之前的老部下,他们没有死在那场震惊岛屿的屠杀里,没有死在和其他家族的混战内,也没有死在五年前的火灾中,却偏偏在可以安享晚年的时候死于一群爆发的狼人之手……难道,他们这一代人还是逃不过命运的诅咒吗?
如果……连自己都逃不出这个轮回,那自己的孩子们又会如何……
凯因不敢继续想下去了,他重新呼一口气,看向出现的密道入口,那里有一个满头鸡窝的小子正在费力地爬上来。
“也许……唯一的转机是在……”
吉姆自然不知道自己老爹的想法,上来后他第一眼看到这些尸体,除了有种“终于结束”的放松感之外,还有种“山雨欲来”的紧迫感。
“老爹。”吉姆快步跑向凯因,也不管自己的肩膀还在流血,“莫萨在变身前,曾经……”
他很快复述了莫萨之前的异常,凯因听了眉头一跳,转身走向莫萨的尸体,将他的身体轻轻翻过来,仔细查看他的后脑勺。
一分钟后,他摇摇头:“没有,他的脑袋里没什么异物。”
吉姆一愣,刚想说什么,二哈却及时提醒他:“别杠,他用斗气搜寻了一番,和CT或者核磁共振的精准度有一拼,他说没东西,那就一定没有。”
“但是,我明明看到……”
凯因沉思片刻,他相信自己的斗气,但同时也相信自己的孩子。吉姆之前迎战白狼时展现的弓箭技巧让他刮目相看,显然这孩子的眼力非常出众。如果他说偶然看到有什么东西,那大概率就是真实事件。
只是,自己怎么才能让这个偶然变成真实存在的证据呢?
对了……有一个人可以。
“米克、兰迪。”凯因对自己的儿子大吼一声,最靠近门口的两个全身披挂的大个子立刻看过来,“去请马格纳斯,告诉她我们需要她的巫术。”
两人点头,转身而去。凯因的目光重新落在吉姆身上:“先包扎伤口。等一会,我想听听你对这件事的看法。”
吉姆有点受宠若惊,不过他还是先老老实实地处理好自己的伤口。看了眼本来是今天压轴的一个小罐子,吉姆咬咬牙,还是掀开了它的盖子,顿时一股浓郁的酒香冒了出来。
“喂,吉姆。”凯因有点诧异,“我让你包扎伤口,可不是喝酒啊。”
吉姆一边用烈酒洗了洗手,接着从旁边的医生箱子(医生本人已经死得很彻底)取出一段褐色的布条开始包扎(这种用特殊植物制作的绑带可以有效地止血,同时还兼具良好的透气性,是破碎群岛的特产与出口商品之一),一边回答自家老爹:“这不是喝的,我用它来杀菌消毒。”
“杀菌?消毒?什么意思?”
“就是说……呃,阻止病魔的入侵。”吉姆暗自郁闷自己有些得意忘形,在破碎群岛,什么细菌病毒都是“不存在的”,生病的唯一原因是病魔的侵入。“神灵不是用烈酒迷醉过病魔,然后狠狠羞辱了他们吗?从那以后他们看到足够烈的酒就会退避三舍。这是书里面写过的知识。”
凯因有点蒙,他不太记得读过这方面的书籍,不过这些年他很少读神话故事,更多的是在看上古文献,寻找有关某个诅咒的解决方法。或许吉姆说的是他已经忘记的一部分也说不定?
“好吧……要是有用,那就多来一些。不要担心粮食,这种事老爹还是可以调度的。”
说是调度,但吉姆很清楚老爹的意思。说实话,今年本身收成就不好,虽说吉姆可以利用全新的酒水与烈酒(其实就是酒精)挽回局面,可想要更多的粮食,恐怕就是强人所难了。老爹所说的一定是用储备的部分粮食进行“调度”,也就是他这种威信高的领主才有资格这么说,其他人要是敢这么干,恐怕必然会被手下反驳的无言以对。
此时,大门再一次被打开,进来的是之前的米克与兰迪,他们身后跟着一个全身黑袍的身影,这才是大巫师马格纳斯的真正面貌,之前的必然是她用巫术制造的幻影。说起来,吉姆还是第一次与马格纳斯面对面,这位大巫师深居简出,即使吉姆曾经去过巫师的禁区之塔,准备拜师学艺,这位大巫师也从来没露过面。说实话,不光是普通人,甚至连仅仅低一级的正式巫师们都不知道她的面貌,大概在这岛屿上唯一知晓她身份的,就只有领主本人而已了。
“你需要我做什么?凯因?”
当然,唯一能在公共场合直呼领主姓名的,恐怕也只有她——也许还要算上萨满长老们?
“这个人的记忆。”凯因直截了当,“至于代价……”
想了想,凯因伸手掏出一枚蓝色吊坠,递给了大巫师:“就选这个吧。”
马格纳斯点点头,伸手接过吊坠,然后轻轻吟唱起来。那声音空灵而美妙,听到的人无不心旷神怡,仿佛伫立于广阔的草原之间,头顶是一望无际的湛蓝天空,美轮美奂。
接着,不知何时开始,众人眼前的世界发生了变化。时光仿佛在不断倒流,已经战死的人重新起身,还活着的人看着自己的虚影拼杀、反抗,惊愕、最后坐在座位上饮酒。
“等一下!”
不知谁突然喊了一声,大巫师马上停止了影像的运转。人们纷纷回头看向说话的人,然后略微骚动起来,但碍于凯因他们并不敢大声说话。
至于喊停的自然是吉姆·艾克勒斯,此时他终于在一切“正常”的影像中发现了某个异常情况:“向前一点,到所有人开始喝酒的时候。”
人群的骚动更加明显,甚至有几人眉头紧皱,手里的战斧不自觉地握紧,然而凯因只是一个瞪眼就将他们镇压下去。
至于大巫师本人却没说什么,她手指一动,影像重新开始运转,一点点逼近了吉姆所说的时间点。
就在开始倒酒的一瞬间,吉姆双眼一凝:“停!就是这里!”
大巫师反应很快,立刻暂停了影像。吉姆大步上前,站在给狼人倒酒的那个侍女面前仔细观察,同时眼神在她的腹部与一旁的大花瓶处来回扫视。确认了某些东西后,他凑到那女孩手里的容器处仔细观察,最后终于找到了一点亮晶晶的东西。
“原来如此……难怪没人会发现问题,无论是那些突然变身的狼人还是事后才发生突变的莫萨,他们中招的方式竟然如此一致。”
“吉姆?”凯因见自己的儿子恍然大悟,开口询问,“找到嫌疑犯了?”
“是的,甚至连对方的手法都已经明白,只是……”
“只是什么?”
吉姆苦笑:“只是,我们的反应太迟了,这个凶手恐怕已经大摇大摆地从正门走出去,早就消失在人群中不见了。”
“大摇大摆?”一个面色涨红的老头子气急败坏地站出来,“你的话说明白点,小子!这可是在侮辱我的名誉!”
吉姆一愣,他什么时候侮辱这个老头的名誉了?自己只是指出凶手已经逃跑的事实罢了。
不过还不等他发问,离他最近的哈雷、米克还有兰迪已经站在他的身边,三个人高马大的重甲战士一同怒视对手,兰迪与米克这对双胞胎甚至已经拿出了战斧,看那样子随时都可能直接砍下去。
但老头也丝毫不虚,眼睛一瞪,一柄沉重的战锤就出现在了他的右手,看着肥硕的身躯移动起来却如同猫一样轻灵,他显然并不是那些只知道享受荣华富贵的有功贵族,而是始终锻炼自己身体的优秀战士。
“说话当心点,老头。”米克的声音很低沉,如同巨熊,“我们可不介意四对一,一人一斧正好把你大卸八块。”
“哈!回去找你妈学数数吧,小胖子。”老头丝毫不怵,“别以为你的外号是战熊你就真是头熊,老子揍死的棕熊的皮可以铺满这座宫殿!”
兰迪眯起眼睛,轻轻从腰间放下一排飞刀,两眼始终在老头的颈动脉与眼珠间转动,好像在寻找最好的出手时机,那种鹰隼捕食的目光实在让人难以升起对抗的心理。
其他人虽然没有继续动手,但已经显而易见地分成了三派。一派表示自己就是中立,谁都不搅合,第二派则是站到老头身边,同时警惕着对自己虎视眈眈的第三派人马。一时间,会场变得风声鹤唳,任何的声响都会打破这个平衡。
除了……
“够了!”
凯因低吼一声,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消失,在领主的威严面前,没人能毫无顾忌地放肆,就连这个老头也不例外。
“哼……好吧,小子。”老头点点头,恶狠狠地瞪了吉姆一眼,“今天你可以躲在老爹和兄弟们的身后,但是明天我一定要给你个教训。”
说完,他匆匆鞠躬,权当对凯因的道别,然后怒气冲冲地出了大门,沉重的门板在他身后“轰砰”一声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