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着铅笔、皱着眉头的周舟一想起来柳轻盈喊他“同学”,心里就十万个不乐意。
时间总是悄无声息地流逝。柳轻盈的短发长长了剪短,剪短了再长长。她和同学们的相处也都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和大家一块吃饭上课,每次郑玉亭说说笑笑打打闹闹的时候她总是走在最外面抿着嘴浅浅地笑,在教室班长有时候会“欺负”她一下——班长个子不高,白白瘦瘦——好像洛城的男生皮肤都很白——他学习特别用功,字写得特别丑,眼睛特别小,人特别爱笑,一笑起来就看不见眼睛了。
班长坐到她的前面,经常毫无征兆地转过身无聊地趴在柳轻盈摞起来的课本上,看她奋笔疾书,伸出手“嘣”地弹一下她来来回回的笔,每当这时候柳轻盈总要停下笔叹口气,无奈地看着自个儿乐呵的班长,然后从抽屉里取出一条奥利奥:“呶。”班长先是一愣,接着拖拉机式的笑声便在教室里传播,笑地眼镜直往下滑:“还是我们轻盈懂我!”然后居然没有一丁点的不好意思,撕开包装就吃了起来——这尤其让周舟气愤。曾有一次周舟故意来到柳轻盈身边假装问她晚上的作业,班长大大方方地把奥利奥递在周舟面前:“来来来,不客气不客气哦。”
周舟好笑地看着班长:“班长你这是借花献佛的吧。”
班长当然能听出来言外之意。
柳轻盈含笑看着周舟,抿抿嘴,好像欲言又止的样子。
“喂,周舟你怎么这么说话。”班长拖拉机式的笑声立刻收住了,严肃地说:“我俩可是一家人,对吧,轻盈。”
柳轻盈只是“呵呵”地笑,配合着班长的认真。班长看着周舟瞪着的眼睛,拖拉机式的笑声再次响起——“而且是几乎要报废的拖拉机!”周舟恨恨地想。不过后来周舟还是很解气的,更重要的是,他终于圆了心中痒了很久很久的梦,在柳轻盈纯属娱乐的帮助下。
四月一号愚人节,大家都在相互捉弄。郑玉亭在手帕纸上涂满了修正液,然后递给向她借纸的同学;大眼睛女孩从柳轻盈的感冒药里取出一排胶囊,帮别人接水的时候倒入同学的杯子里;路漫漫和周舟他们则是把教室电脑的桌面截屏下来做成桌纸,然后将本来桌面上的软件隐藏起来,上课的时候老师点了半节课都没有反应;还有过分的,居然拿着仿真蜘蛛放在女生的桌子上,吓地胆大的胆小的全都尖叫起来。只有柳轻盈似乎没有什么动静,没有人捉弄她她也不去捉弄其他人。周舟看着熙熙攘攘的教室里柳轻盈趴在桌子上安静地看书,手里拿着一块奥利奥慢慢吃着,背影看起来那么孤单落寞。但是很快,他就发现他完完全全错了。
班长看全班同学只有轻盈一个人没有热闹起来,就走过来想逗逗她。
刚坐下,柳轻盈就抬起头,眼睛瞥了瞥桌子上撕开的奥利奥,示意班长拿,然后诚恳地说:“班长我忙着补作业,你自己拿着吃吧。”说完就低下脑袋继续看书。
周舟看着班长毫不客气地拿起奥利奥,他心里又是一股莫名的火。
班长就是喜欢做借花献佛的事情,刚站起来准备招呼大家吃,手里的一条奥利奥就被抢空了。班长低头看了看手中被扯破的包装,看看包装里的碎末,看看另一只手里被自己咬过的半块奥利奥,深深感叹道:“我们三班的同学们什么时候这么自觉了。”
其实不是大家贪吃,而是因为今天教室里能吃的东西大家都不敢吃,饼干上不是涂了牙膏就是被黑色水笔画上了图案,当大家看到柳轻盈在吃,看到班长也在吃的时候就放心地去抢他手中的零食了。周舟在后面很是不甘心,如坐针毡却又无可奈何。
“给你,舟。”路漫漫笑嘻嘻地递给周舟一块,他真是厉害,抢到了两块呢。
周舟接过来,“怎么感觉比平常的薄?”他嘟囔着。正准备往嘴里送,只听见班里一阵沉重的吼声:
“班——长——!”
正为手中空空的包装而黯然神伤的班长听到这一声浑厚的声响,心里“咯噔”了一下。
凡是抢到奥利奥的同学都龇着雪白的牙齿,怒气冲冲地看着他。
“班长你居然也在里面放牙膏!”路漫漫看着班长迷茫的小眼睛,咬牙切齿地说,“牙膏也就算了,居然还是苦的!”
周舟掰开手中的奥利奥,白色的牙膏上面洒着白色粉末。他又看了看前面,柳轻盈早已经笑趴在桌子上,双肩不可抑制地抖动着,和不远处的郑玉亭相视而笑。
“节哀吧,班长。”周舟顿时一阵窃喜,他开心地走到傻愣着的班长身旁,轻轻拍拍班长的肩膀,故作沉痛地说。
柳轻盈听到他说话就抬起脑袋,正好撞上周舟看过来的眼睛。柳轻盈笑得眼角都挂着泪水,脸涨得通红,看见周舟的时候她还是在止不住“吃吃”地笑。
“真是傻啊,笑成这个样子。”周舟忍不住也笑起来。
“不是我放的牙膏啊!”班长看了看一窝蜂跑出去漱口的同学们,又看了看笑得就差在地上打滚的柳轻盈,瞬间明白了什么,急忙解释道。
可是大家都已经出去漱口了。
没有人会相信的,因为他自己吃的饼干一点问题都没有。
“跑哇班长!”周舟冲呆呆站着的班长喊道。
来不及了。班长被大家“逼”到了操场上。
“你这招可是有点狠啊。”周舟顺势坐在柳轻盈前面,转动着静止的风车,故作轻松地说。
“哦?是么?”柳轻盈好容易止住笑,听到周舟这么说,便低下头揉了揉眼睛,整理一下情绪,然后抬起脑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班长真可怜。”周舟通过教室门口看了一眼外面,班长挣扎着正被同学们抬着往一棵梧桐树前走去。
“我其实没料到会有这么多人。”柳轻盈终于不那么高傲了,略微有些惭愧地说。
“不过谁让他吃了你那么多奥利奥呢!”周舟脱口而出,有种终于报仇了的快感。
“嗯?”柳轻盈显然不知道周舟居然这么清楚这件事情,笑着摇摇头,“没事儿,班长也帮过我很多的。”
“可是,周舟……”柳轻盈看了看外面被开飞机的班长,又看了看对面曾经自夸是“佛”的很受女生欢迎的清秀男孩,紧张地说,“大家没有生气吧?班长,不会有事吧?”
周舟听到她喊他的名字,一脸欣喜地看着她。同学两年了,高一她的一声“同学,谢谢你”让周舟心里不舒服了一年,这是第一次听到柳轻盈喊他“周舟”,他几乎要感动地痛哭出来了。
听到她语气里的紧张和自责,周舟突然觉得这个白莲一样的女孩,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高高在上。
“没事没事的,男生们都是这么玩的。”他说的很随意,以防止她想太多。
“哦。”柳轻盈轻轻舒口气,“那就好。”
“呃……”周舟寻思着说些什么,“奥利奥里面放的是佳洁士吧?”
“嗯。”柳轻盈笑着点点头。
“是盐白的吧?”
“……嗯。”柳轻盈淡淡的笑容稍稍波动了一下,疑惑地点点头。
“苦的粉末是头孢吧?”
“你怎么知道?”柳轻盈的疑惑慢慢不见了,乌黑的眼睛里闪烁着好奇。
“嘿嘿。”周舟挠挠头,傻笑起来,“真巧,我用的牙膏是佳洁士盐白的,而头孢不就是感冒药嘛。”
“这样啊。”柳轻盈也笑起来,“怪不得你牙齿这么白呢。”
周舟几乎已经被大家夸麻木了,但是被柳轻盈夸还是第一次。他不好意思地笑着,本来在女孩子面前本来就不太会说话,这会也只有干巴巴“嘿嘿”笑着。但是他笑着笑着就打住了——这柳轻盈分明夸的是她自己呀!
周舟看了看柳轻盈,她已经抿着嘴在笑了。
“啊~~你……”周舟本来想说“聪明”的,但是觉得“聪明”太片面了,说“狡猾”吧不知道她能不能明白他嘴里“狡猾”的贬词褒义,一时也想不出什么适当的词,于是就只有说到一半说不下去了。
“呵呵。”柳轻盈只是笑,除了笑还是笑。
周舟的目光在柳轻盈的桌子上游荡,突然看到她胳膊低下压着一个本子,上面密密麻麻歪歪扭扭写了好多字,周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说:“那个,我能不能看看你写的东西?”
柳轻盈的笑容停住了,她没料到周舟会这么说。确切地说,是她没料到周舟会在这个时候说。虽然她也不知道他应该在什么时候说。
周舟耐心地等着柳轻盈把胳膊低下的本子递给他。
“哦,嗯。”柳轻盈似有些羞涩,笑笑说,“瞎写的,别笑话我。”
“怎么会。”周舟接过本子,说。
……你总在那条直线上走,似乎走到尽头就是出口,你知道么,我们有句话叫“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可是,于你的世界,它无任何意义,连存在的价值都不会有。你的世界太认真,认真到只为出口奔波。
你的两条纤美的触角随着你的身体不停地抖动,像是我们哭泣时颤抖的双肩。
你终于肯展开背上那两片有着华贵光泽的棕黄色翅膀,你鼓起力量,饱满的羽翼载着你求生的渴望。在你们的世界里,你就是苍穹的鹰!
可是,你怕是坚持不住了吧。纵然我早已做好你会再次摔下来的准备,但当你真的再次掉下来时,我还是浑身颤抖了。
……
“呃,是一只小虫子。”柳轻盈在旁边解释道。
他倒吸了一口气。他也观察过窗边的小虫子,但他压根没有想过什么,只是看,看小虫子爬呀爬,然后掉下来,然后继续爬,没完没了,直到他看得厌烦了,就起身和路漫漫打球去了。
但是,在柳轻盈的笔下,这俨然就是另一个活生生的世界!甚至比他存在的这个世界更真实更完整。
柳轻盈的笔调很大气,写出来的东西有棱有角,相比之下自己的文字,就像是要见婆婆的扭捏小媳妇儿。身为一个男生,写出来的东西居然还没有一个女孩子写的有气势,他脸上一阵发烫。
“太棒了,真是太棒了!”周舟词穷了,他不知道怎么夸她才精准到位,只能简简单单重复着“太棒了”。
柳轻盈拿过本子翻了翻,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字很丑吧。”
周舟几乎要对她肃然起敬了。安静,大度,善良,谦虚,自嘲,他只知道在人物传记里这是所有伟人的共性,今天,居然在一个有着白莲般淡雅的女孩子身上感受到了。
周舟没有回应她的话,他看着柳轻盈嘴角还未隐去的笑,突然问了一个很不着边际的话:“你大学想考到哪里?”
“啊?”柳轻盈确实吃了一惊,她惊周舟问的突然,更惊若不是周舟问她根本没有想过这个离她并不远的问题。
她蹙着眉头,眉间是“怎么自己直到现在才想到这个问题”的懊恼。周舟盯看着她的眼睛。他是仔细看过她的眸子的,又黑又亮,像睡梦中惊醒的他独自站在阳台上面对的夜——无边无际,包容万物;像夏季夜空中挂着的那轮明亮的圆月——温润祥和,醇厚光滑,甚至他能嗅到春光里的明媚——这双不大的眼睛该是被多少情感滋养才能有如此勾魂摄魄的厚度!
可是现在,她温厚的眼睛覆盖着一层灰色,使得周舟找不到眼珠黑亮的源点,灰色使得瞳孔看起来有些许涣散,尽管那惊扰和不安被垂下的睫毛遮挡住了。
“呵呵……”许久,柳轻盈才从嗓子里发出一声声响,“我也不太清楚,呵呵……”
“呃,你难道就没有十分想去的地方么?”周舟顿了顿,问。他好像并没有结束这次聊天的打算。
“有啊。”这一次柳轻盈倒是回答地挺痛快,“但是,具体没有怎么想过。”她又是不好意思地冲周舟笑笑,若不是周舟这么问,她压根想不到这种“去向何方”的问题会真真实实地摆在她的面前。她一直以为自己只要按时上课按时写作业,然后在周一的时候期待着周末在寒假的时候期待着暑假就够了,她不需要做出选择,不需要为自己的选择承担任何的风险也不想为自己的选择收获任何的惊喜。爸爸妈妈永远都不会老,自己永远都在念书,时光永远都在停留——或者缓慢地流走后又流回来——停留在现在,不是和周舟面对面坐着的现在,是无忧无虑不需要选择的现在。
因为选择,就意味着失去。纵然可能得到的比现在失去的珍贵许多,但毕竟,那也只是可能。
柳轻盈惶恐未来,惶恐到了骨髓。
这时候,一群男生吵吵闹闹回来了。柳轻盈和周舟同情地看着气急败坏的班长,默契地相视一笑。
走在前面的路漫漫看到周舟和柳轻盈的交谈,脸上猥琐的笑僵硬了一下,没有和周舟打招呼就回到位子上坐下了。
周舟还没有知道柳轻盈想去哪里,也就没有知道自己要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