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悠悠扯下头上的护士帽,取下发卡,及腰的暗红色长发散落下来,她凑近镜子扒拉着自己的发根,不满地自言自语:“这么快就又长出来了。”她说的是与自己年龄不相配的白发。不过一想到待会就要去找依依,就觉得自己有千言万语涌在嘴边,同时可以光明正大等郭可辰下班回来,她的因为白发又长出来的小小的不满瞬间就被忽略了。
周悠悠身边没有几个朋友,并不是因为她人缘不好或者性格不好,而是她念完初中就不再念书了,她的同学都继续念高中念大学去了;而她频繁地换工作,结果就是和同事的相处极为短暂。
“那你怎么不在一个岗位上稳定下来呢?”
周悠悠来找柳轻盈的时候她正靠在泰迪熊的身上看书——柳轻盈床头放了很多书,各种各样的书参差不齐地摞起来,周悠悠很是纳闷作为病人的她晚上是如何睡得下的——光是这书就占有床宽的三分之一——她低着脑袋,几缕发丝安静地垂在额前。周悠悠忽然有些畏怯,担心破坏了这幅静止的画。柳轻盈用笔撩了撩散落的发丝,正好看到周悠悠进来了,就把书放一边,笑着迎起身来。
柳轻盈把郭可辰保温的粥取出来,给周悠悠盛了一份,听到她刚刚无奈的描述,瞬间觉得这个女孩很是有意思。
“哎呀,一直做一个固定的工……”周悠悠看着柳轻盈递在面前的小瓷碗,看着碗里熬成糊状了的薏米粥,她突然打住了——这可是郭可辰熬的粥啊!说不定依依给她的碗还是郭可辰用的呢!
“这是可辰昨天熬了一晚上的薏米粥——薏米对皮肤很好呢,一直保温着,你早上不也没吃饭么,喝点吧。”柳轻盈丝毫没有注意到周悠悠的紧张,只等着她接过去。
周悠悠看着洁白的小瓷碗,碗里飘着枣香的粥,又想起来早上郭可辰伸出手触及她头发时手中落下来的舒肤佳的香味,她抿着嘴偷偷笑了。
“哎呦,这是在想男朋友呢吧!”柳轻盈看她半天不接碗,好奇地弯下腰看到周悠悠低着脑袋在自顾自地傻笑,瞬间就乐了,调侃她说。
“不是不是啦!”周悠悠红着脸急忙辩解,“你可千万不能这么说。”她认真地说。
“我为什么不能这么说?”柳轻盈好笑地看着悠悠,“都快要嫁人的人了,有什么不能说的?”
“我……”周悠悠灵巧的嘴巴一时也语塞了,“反正你就是不能这么说!”她一急,说出来的话就像是下达命令似的。
柳轻盈笑笑没说什么,只当是年轻姑娘的羞涩,又把手中的粥往悠悠面前送了送:“呶,赶紧喝吧,快凉了。”
周悠悠低着头接过碗,拿着小勺子一口一口安静地舀着往嘴里送——她和依依是好朋友,郭可辰是依依的男朋友,自己就也只能是郭可辰的好朋友,其他的,就没有了。
周悠悠在心底默默地给自己下个死命令,然后就大大方方地抬起脑袋,说:“依依,这粥真好喝!”
柳轻盈看着面前这个如此善变的女人,心想:真是应该让郭可辰亲眼看看,她柳轻盈的善变程度就是在拖女人平均善变程度的后腿。
“当然喽!”柳轻盈端着碗,坐在周悠悠旁边,笑着说,“这可是我搭配出来的呢。”
“嗯?不是郭可辰煮的么?”周悠悠觉得很是奇怪。
“这个嘛……”柳轻盈讪讪地笑了,“是他煮的没错,不过这个量呀、搭配呀什么可都是我指挥的哦。”柳轻盈的不好意思瞬间就变成了洋洋得意,挑着眉说。
“哦——”周悠悠泄气了般无奈地“哦”了一声,“依依你很白痴诶,这粥里除了薏米就只有几颗红枣了,哪里需要你搭配嘛。”
“你……”柳轻盈像是恶作剧被识破的小孩,郁闷地说,“你这人,一点生活情调都没有,小小的玩笑嘛。”
“是你很白痴好不好?”周悠悠听出来了轻盈对自己逞强的掩盖,嫌弃她说,“你多大年龄的智商啊?”
“你……”柳轻盈再一次被呛住了,她的那张嘴除了能让郭可辰“升白旗”投降外,和其他人说话基本上三句以后自己就先哑口无言了。
“好吧,我不跟你吵了。”柳轻盈先投降了,“你就接着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呗。”她忽然想起来刚刚周悠悠没有说完的话,转过脸满怀期望地看着她。
“什么呀?”周悠悠显然已经忘记了刚刚说的什么,嘴里嚼着粥含糊不清地说。
“就是你为什么总是换工作呀?你为什么不在一个岗位上稳定下来呢?”柳轻盈重复了一遍,充满好奇地看着她。
“这个啊……”周悠悠故作老成地感叹着,“这个嘛……”她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故意惆怅地环视着四周,但就是不肯开始下文。
“你在吊我胃口是不是?”柳轻盈忽然发觉悠悠在搞怪,就故意严肃地看着她,“你说不说?”
柳轻盈站起身,做出捋袖子准备揍她的样子,张牙舞爪地向悠悠伸出手。
“嘿嘿……哈哈……”周悠悠早已经笑地直不起腰了。她把碗挡在胸前,摆了摆手,说:“依依,你就别在我面前逞能了,你肯定是打不过我的。”
“那你就告诉我呗!”柳轻盈知趣地收回手,紧紧挨着悠悠坐,这回轮到轻盈求悠悠了。都说肢体接触是培养感情的催化剂,柳轻盈在此刻是真真切切体会到了。上大学以后,和周舟分手以后,就再没有牵过别人的手,更别说是拥抱了。大学里总是一个人上下课、吃饭,慢慢地,柳轻盈似乎忘记了人与人之间的温度,也是慢慢地,她学会了不需要这些温度。直到现在,和一个刚认识的小护士坐在一起。轻盈能感觉到身体里有感情在涌动,就像是要重生,那种情感的慰藉在身体里激荡,混合着血液,净化着血液。
“嗯嗯,让我先把粥喝完,郭可辰熬的粥可不能浪费了。”周悠悠点点头,狼吞虎咽地喝着,有意无意地说。
柳轻盈认真地看着周悠悠,耐心地等着她放下碗。
“我平时只喝粥可是一口都喝不下的,今天居然干巴巴喝了一碗。”周悠悠放下碗,一抹嘴,拍拍并没有鼓起来的肚子,满意地打了个故意制造出来的饱嗝,随口嚷道。
“嗯?”柳轻盈习惯性皱了皱眉头,表示她没有明白或者没有听清楚。
“啊哈哈哈——”周悠悠忽然意识到自己说的太多了,于是她夸张地笑着,急忙扭转话题。
“一直做一个固定的工作多没有意思呀。”周悠悠盘腿坐在柳轻盈的床上,抱着郭可辰给轻盈买的泰迪熊,随意地说。
柳轻盈什么都没有说。她的目光开始认真起来。
“我为什么只念了初中?因为我知道我就不适合学习,你让我一整天都趴在桌子上看书,数学看累了看物理,物理看累了看英语,那非把我逼疯不可——其实如果我老妈逼我念书的话,说不定我也能像你一样考上一个不错的大学——但是,那很没意思,是不是?”周悠悠好像是在演讲一样,声情并茂仿佛是在讲她当年多么伟大的壮举。
柳轻盈坐靠在床头,抱着悠悠怀里泰迪的两条腿,一声不吭地盯着悠悠小小的充满正义的脸看。
“我们就这么一次青春,浪费在苦逼的学校,想想我都觉得憋屈!”周悠悠的唾沫在阳光照进来的床铺上方形成一个优美的弧线,如果是在高三的教室——那时候的身边还有周舟——她一定会忙不迭地对这个唾沫星子进行受力分析然后计算它落在床上的概率。但是现在她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她不再记得斜方向上的力是如何分解成平行和垂直的,不再记得碳酸氢钠究竟是酸是碱还是盐,也不记得周舟一直以来歪着嘴的笑容究竟是歪在左边还是右边。自从上了大学,自从学了会计,熟悉的受力分析熟悉的元素组成连同周舟一样,成了陌路。
一场死亡过后,一切都是新的,一切都重新来过,有陈旧的洛城回忆的记忆都已经在玻璃刺入手腕的那一瞬间被留在了前世,此生的她,在醒来的那一刻,第一个见到的人是可辰,是幸福。
想到这里,柳轻盈的嘴角微微上翘。
“依依,其实有时候我还是很羡慕你们。”周悠悠突然把话题转移到了轻盈身上。
“嗯?为什么?”轻盈眨了眨眼睛,问。
“我小时候,最起码是初中以前,也是有很多很多好朋友的,你看我这性格——不是我自恋,是不愁没有朋友的。”柳轻盈认同地点着头,在这一点上,经过和周悠悠相处的这些天,柳轻盈百分百相信。
“但是后来,他们都念高中去了,接着又都念了大学。三年的高中生活他们忙地根本没有时间顾及我,而在大学里他们又都遇见了更多更优秀的人……我已经在初三毕业那年就跟不上大家的步子了。”周悠悠摆弄着泰迪的耳朵,看似漫不经心地说。
“但我就是不喜欢念书——我敢打赌,没有几个学生喜欢念书的——”周悠悠说这句话的时候正在把泰迪的两只耳朵绞在一块,她说地义正言辞,柳轻盈微微有些心疼。
“毕业不再念书后我就自己找工作,超市收银、饭店服务员、移动营业厅的接线员、保险推销……什么我都做过。诶,依依你知不知道我坚持时间最长的工作是什么?”周悠悠忽然亮了眼睛,用腿蹭了蹭柳轻盈,问。
“不知道。”柳轻盈摇摇头,“我怎么能猜到?”
“你猜你猜嘛!”周悠悠不停地蹭着柳轻盈的腿,开始撒娇,“很明显的,你能猜到的。”
柳轻盈半信半疑地看着她,脑子里依依过滤掉她刚刚说的几个工作。
“难不成是……”柳轻盈极不确定地说。
“嗯嗯。”周悠悠使劲点着头,满怀信心地看着柳轻盈,用鼓励她继续说下去,好像她下面要说的就一定是正确答案。
“这个?”柳轻盈试探性地指了指病房周围。
“对呀!还是我们依依懂我!”周悠悠一拍大腿,豪迈地说。
柳轻盈的腿一阵麻木。“小护士,你拍的是我的腿……”她忍着痛,咬着牙说,“不是,你一姑娘家手劲怎么那么大?”
“啊哦。”周悠悠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慌里慌张地把手放在轻盈腿上,“我给你揉揉我给你揉揉。”
“别。”柳轻盈麻利地蜷缩着腿,“我怕痒。没事儿,你继续讲你的故事,蛮有意思的。”
周悠悠因为内疚而皱在一起的脸立刻明亮起来。
“想当年,17岁的我一个人闯江湖……”周悠悠像是唱京剧的,用手比划着,昂着头骄傲地说。
柳轻盈依旧抱着泰迪软软的腿,“吃吃”笑着。
“不过,我印象最深的还是,嗯,我弟念高一那年……”周悠悠歪着脑袋,认真回忆那天的事情,“哎,对了,我有个弟弟,我们是龙凤胎哦。”周悠悠兴奋地说。
“哇塞,这么幸福。”柳轻盈禁不住赞叹道,眼睛里是掩不住的羡慕,在她看来,龙凤胎是一个很神奇的概念——尽管在生物课上她已经明白是由于偶然间两个卵子和两个精子分别结合形成的两个受精卵而已——其实最幸福的事情不就是这个么,一件你觉得很神奇的事情,在你知道它的形成原理后依旧像以前一样觉得它很神奇。
“我高中也有个同学是龙凤胎呢。”柳轻盈很快就接了上去。她为自己的脱口而出极为震惊——同时她也很是欣慰——周舟终于可以被她不带任何感情地称作为“同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