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世上有选择的机会,方锦游一定不会相信面前这个一脸冰霜,手持一柄雪白拂尘的白眉老人。
然而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也不会有重来一次的机会。此时,他只能无可奈何地看着自己被这名老人笑吟吟地递给一个身着华服的年轻人,眼前一片模糊——是的,他方锦游,现在只是一把合起来只有一寸宽,五寸长的折扇——这也是他曾经的魄灵。
“师父,”年轻人接过折扇,连打开一瞥的兴致都无,只是刚一上手,便要将其推还给白眉老人。“这看上去就是一把普通的扇子啊……看上去就像是从小摊位捡来的便宜货……”
普通?便宜货?若是方锦游现在还有身体,他绝对会红着眼睛不顾一切地跳起来,就算是勒,他也要勒死这个身着华服的年轻人。他都因此给人害死了,居然还要在这里接受此人的侮辱?在白眉老人和年轻人看不到的地方,一丝丝血色暗纹悄然盘上了扇柄。
“徒儿,你可瞧好了,”白眉老人眉头得意地一挑。他伸出一只如老树般干枯的左手来,在扇柄上一点。“这可是这世间唯一一件灵武!”
霎时间,方锦游觉得自己睁开了一只眼睛,眼前原本朦胧的事物清晰起来,久违的实体感令他疯狂地转动那只张开的眼睛,打量着周遭的事物。
而此景在师徒二人的眼中,却是手中原本平平无奇的折扇扇钉突然鼓起,从中裂开,露出了眼白和黛青色的眼珠来!
“啊!”年轻人险些将手中的折扇抛出,“师父,这扇柄上怎会有一只眼睛?”他惊骇万分,如若此物并非师父所赠,早已被丢出窗外。
白眉老人却是大笑起来,“徒儿,不必惊慌,若是没有这只眼睛,它又怎会被你所触碰?”他抚着洁白的长髯,眉宇间尽显得意。
“师父……难道这灵武?”年轻人先是惊讶,随后便露出了笑容,“莫非这灵武,是从别人身上剥来的魄灵制成?”他一改之前的鄙夷和惊骇,仔细地打量手中的折扇,“师父当真是旷世奇才,连世人本以为不能被剥离的魄灵也能取出!”
“哈哈哈!”白眉老人显然得意至极,手中拂尘轻微晃动,“这是自然,为师承诺你的,若是做不到,岂不是贻笑大方!”
扇钉处属于方锦游的眼睛转得更快了。
“哼,这老匹夫自以为将我与魄灵剥离,可我若真与魄灵剥离,此时早已化作飞灰,又为何能思考!”
方锦游早已看清两人面貌,虽白眉老人面貌不变,但在无限愤恨的少年眼中,他早已褪去初见时的道骨仙风,比那书中所绘的恶鬼更惹人憎恶。而那年轻人,在他人看来,就算是眼光最为挑剔之人,也得赞一声风光霁月。而年轻人对于方锦游来说,也是害他横死的罪魁祸首之一,自是丑陋至极。
“师父,这灵武又如何使用呢?”年轻人试着将折扇打开,可方锦游此时神志清明,又怎会任他施为?自是牟足了力气,死活都不肯打开扇面。甚至连乱转的眼珠都停了下来,目眦欲裂。他死死地盯着面前的一老一少,若是眼神亦可成刃,这一老一少恐怕早已变成两摊肉沫。
“徒儿,你应该知道,若是强行剥离魄灵,会如何?”面对方锦游满是怨恨的眼神,白眉老人只是微微一哂。在他的眼中,现在的方锦游最终也只是一只必定屈服的蝼蚁罢了。
“自然是被强剥之人魂飞魄散。”年轻人答到。
“所以,我便大胆留了这少年人的生魂,只毁其躯体,以魂入其魄灵,再辅以你父亲赠予的那一指凤凰心火焚炼而成,”白眉老人捋了捋长髯,“原本自是用不到凤凰心火的,可只此一人能在失去躯体后保留完整的生魂,我也只好将其用上。”显然,他对用掉了手中的凤凰心火心痛不已。
方锦游这才吃了一惊,原来自己撑到最后关头时那老头丢练器炉中的金色火苗,竟是传说中的物什!
“您是说凤凰心火?”年轻人似是被吓了一跳,“虽说一指火焰万事无成,可好歹也是一缕凤凰涅槃所留下的余烬,看来这魄灵的主人天资不低啊……”
白眉老人扬了扬枯枝般的手,“自是天之骄子,若天资不够,我又岂会夺来予你?所幸此人毫无根基,从未修炼,否则你要收服他,怕是有一定难度。你只需将魄意灌满灵武,它自会发挥和魄灵相同的用处,辅你征战。”白眉老人也暗自心痛,原本自己骗来那少年人时心中便惋惜,待其制成灵武后,他也不是没有独食之心。只可惜自己踏入修途多年,一旦改换魄灵,一身修为也将尽数散尽。而他如今不过千年好活,又仇家遍地,除非能在短短几载内成就如今道行,否则还未至真境,便要死于非命。
方锦游顿时暴怒,心道这老匹夫当真是无耻之尤,明明是自己起了恶念,却要把盆子扣到自己头上!难不成自己被害到这般田地,还要怪自己的天赋好不成?思至此处,扇骨上的红色暗纹愈发鲜亮,虽说他有些不确定,但白眉老人刚才为了激活灵武所灌输的那点魄意,绝对能让面前的年轻人吃个不小的亏!
说干就干,方锦游迅速累积体内残存的魄意,死死地盯着年轻人,一旦对方将魄意注入,便赏他一记雷霆一击。
不料此时窗外忽的云走烟飞,几道颜色各异的宝光如利剑般略过天空,朝白眉老人的来路飞去。
“不好!”白眉老人半阖的双眼顿时圆睁,“是天元会!”
天元会,是旃洲最大的修道会,执掌一方生杀大权,专门负责惩戒心怀不轨的修魄者。方才空中略过的宝光,便是其魄灵御空留下的辉光。
“糟糕,定是我炼制灵武成功之时所留异光尚未散去!徒儿,速速将灵武炼化,否则不但此等宝物毁于一旦,你我性命也将堪忧!”白眉老人脸色苍白,几乎和眉毛长髯融为一体。
方锦游却是暗唾一声。
人都死了不知其数,灵武炼成才姗姗来迟,说不是另有目地,怕是没人会相信。他方锦游是最后一个,却不是第一个,这一点从他尚未踏进白眉老人的炼器洞府之时所观血云便可窥探一二,只可惜周围一无人烟,二有阵法所围,才使得他做了个明白鬼!
至于那异光,却不是本用于遮住低空的血云的迷踪阵和障眼法所能遮得住的,灵武成时异光直冲九霄而那些阵法也自然而然的失去了作用,消弭于无形。
“可是,师父……”年轻人有些犹豫。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白眉老人紧盯着宝光消失的方向,“可你本就没有魄灵,一旦融合灵武,就没人能发现!更何况如今这小子已经无法修炼,即使叛逃也无力做什么,反而还要凭依于你!”他这一番话出口,年轻人便肉眼可舒了口气。
无法修炼!
这四个字就像是一柄重锤砸在方锦游的心口,随即他便苦笑一声,是啊,哪有魄灵自己修炼的呢?可他不甘心,难道自己真的只能依附他人,而且还是自己的仇人?
不!魄灵是不能自主修炼,可自己并不是单纯的魄灵,而是生魂和魄灵的融合体!魄灵是不能自主修炼,否则思至此处,方锦游又慢慢地平静下来,既然如此,便要寻找属于自己的出路……
“对,没错,我是当世头一个被人制成灵武的人,这老匹夫也是误打误撞,才将我制成这所谓的灵武,说不定,真有修炼的法门!”方锦游不断地默念,他恐怕自己万念俱灰,沦为年轻人手中的工具,若是那样,有可能就真的无法翻身了……
“管他的!大不了等其达到魄帝渡劫之时,和他一拍两散!我也许没什么事,可他却是要修为散尽的!”方锦游被做成灵武少说也有半日,而凭着白眉老人的修为,从他的炼器洞府来此地只需普通人一步的时间。而期间他的自言自语,自是被方锦游听了个遍。
“可是师父,这几人的修为只是魄心,何惧?”年轻人将魄意注入灵武,“只要,”他伸手在自己纤细的脖颈上一划,“此事不就神不知鬼不觉了么?”
真是蛇鼠一窝,虽然现如今的天元会也是腐败重重。方锦游原本都放弃了给这年轻人一击的想法,可这年轻人对他人性命毫不在意的模样还是让他难以冷静。方锦游迅速聚起体内残留的魄意,顺着年轻人输送魄意的手怒击!
“啊!”年轻人惨呼一声,顿时松开了折扇。而方锦游也顺势落在了房间里唯一的一张八仙桌上。扇钉处的眼睛下眼皮拱起,明摆着就是在嘲笑年轻人。
年轻人眉峰微簇,星目中闪动的是与之长相迥异的狠毒。“师父,就不能抹去他的生魂吗?”
白眉老人长叹一声,“你若是在那日的游仙会上选了那白衣女子,自是落不到这般田地。可你选了跟我走……自然就只能做我徒儿的灵武了。”他这么说着,背着的手中已暗自掐决,一点灵光一闪而逝。
这老匹夫,当真是脸厚如墙!方锦游气得直磨牙。若是换个人,搞不好会真的万分后悔,陷入低落,乖乖任其摆布。可方锦游早已过了会后悔的时间,此时的他,唯一的念头就是修至巅峰,报复面前的一老一少。
“咦?”白眉老人眉头一皱,“你居然没有后悔之意?”他刚才捏出的魄印正是他在炼制灵武之前便收集好的一批技印,专门针对那些对自己所做之事后悔的修者,一旦中招,轻者昏迷几刻,重则一生都要浑浑僵僵。
方锦游暗自心惊。若不是他提前摆脱了后悔的情绪,那么刚才可能已经中招了!若不是身躯已毁,此时他的背上一定冷汗密布。
“哼,你这小娃娃倒是好心性,不过事已至此,你要么被我的徒儿驱使,要么,”白骨拂尘指指窗外,“被献给天元会,说成是邪修手中缴来的邪物,被天元会中人销毁。”白眉老人收回拂尘捻了捻胡须,“而我们师徒二人,则继续逍遥,寻找下一个灵武的材料。”
“……”扇钉处的眼睛合上了。
这算什么,借坡下驴?方锦游不知道,他只知道,这不是他的最后一次反抗。白眉老人说得没错,如果他不假装答应他们,也许还会有新的受害者,可能还不止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