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历天和四十六年,小暑末。荒原上风刮的没那么勤了,圣人庙里的圣人灯要灭了。
未时二刻,日头已偏西,人间燥热还未降,荒原深处显现出一老一少的身影,在热气晃动中匆匆赶路。
老者瘦骨嶙峋,身穿灰布长袍,鬓角生出花白,腰上坠着一串铜钱,铜钱伴着步子摇来摆去。
他摸了摸背上包袱,擦去额角汗水,扭头对少年道:“前边巨石阴凉处歇歇脚。”
少年面容清秀,却带着一股子刚毅劲,此时汗水已氤透他的粗布短衣。
他始终保持三步距离跟着老者。
听见老者说话,回头望了望后,反问道:“师父,他们会不会追上我们?”
师父没回话,少年便不再问。
少年叫方缘,二十一岁,出生后被人遗弃在林中雪堆里,是师父将他捡回来养大。师父是方士,以算命卜卦为生。
他们要离开荒原,进入夏国境。
到了巨石底部,阳光被隔绝开,地面碎石粗砂不再烫人,二人席地而坐。
方缘取下包袱打开,拿出水囊往嘴边送,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嘴刚要喝,突然停住,看向师父,把水囊递了过去:“师父,喝点水吧。”
师父摇摇头,没看方缘,而是把头看向来时的路:“这二十多年跟着我,苦了你了,也没教你什么,为师也没那个本事,你不怪师父吧?”
“我的命是师父给的,能活着就很好,怎么会怪师父!”方缘晃动着水囊,里边的水不多了。
师父也取下包袱打开,包袱系的很严实,解了好几下才解开。
他轻轻取出里边的盒子道:“要说你这命啊,确实是我给的,那年正在雪地里捡到你,本想把你放到一户殷实人家门口,后来觉得见面即是缘,就给你卜了一卦。”
一阵风刮来,带起一阵尘土散沙,吹得二人眯起眼睛,沙子打在脸上生疼。师父接着道:“卦上显示你命里无魂,空有皮囊,本来我已经把你放在地上,但想起我自己也是被师父捡的,就抱着你回家了。”
这段话方缘听过很多次,但每次都认真听完,从不打岔,因为那是他活着的原因。
师父把盒子小心放在地上,站起身,从腰上取下一枚铜钱握在右手道:“我一介方士,自命清高,没什么钱财,不过背着你走街串巷讨点米汤奶水,还是不成问题的。”
说话间将铜钱往地上扔,铜钱落地后开始旋转,没有倒下的迹象。
“但是你命里无魂这件事,就成了问题,于是我决定帮你借魂,让你多活几年,见见这大千世界,好的坏的都瞧瞧。”师父盯着旋转的铜钱。
铜钱越转越快,将地面转出一个小坑,碎石渣土四处飞溅。
“我向九天外帮你引了一缕魂,延你寿命。”师父接着说道。
方缘没接话,认真看着师父,眼眶有些湿润。
后面这些话,师父从来没跟他说过,但他知道借魂是什么,借魂需要付出的代价是折损二十年寿数,怪不得师父才四十几岁,看着却像花甲老人。
而他常做怪梦,打扮怪异的人,很高会冒光的楼,飞快移动的盒子······想必跟借的这缕魂有关。
铜钱停下,师父的话也停下。
他将右手伸出手心向下,五指颤抖,随着手指抖动,铜钱附近地面跟着震动起来,有淡蓝色光从铜钱处四处蔓延,土地拱起开裂,碎石游走不定。
片刻,他五指突然崩出血液,洒在地面,泛起一阵蓝色烟雾。
“师父,你···”方缘惊慌看向师父。
算血卦,要折寿的。
师父手掌一提,铜钱自行飞回手中。
一个奇异法图出现眼前,碎石围成圈,沙土左一道右一道。
如果在天上看大地,会发现,方圆百里地貌与法图一模一样。不同的是法图缺一道口子,就是来时的方向。
师父把铜钱系回腰间,看着法图缺失的那个口子,说道:“他们要来了。”
方缘知道有敌人,但不知道是谁。
两月前,师父出门访友,回到夏国后就带他去荒原城,又转到白骨镇,三天前,师父自夜里归来后,身上多个包袱,匆忙带他逃走。
大半夜里,白骨镇士兵挨家挨户搜查。他没问师父原因,跟着就跑,现在想来是跟盒子里东西有关。
师父拿起地上盒子,小心翼翼打开,双手颤抖一字一字道:“缘儿,这盒子太重要了。”
方缘瞪大眼睛,很好奇,凑上前问道:“里边是什么?”
师父双手颤抖着打开盒子,拿出里边一个青花龙纹瓶,递给方缘:“缘儿,文圣残存灵气就在这瓶子里,三天前我偷来的,文圣灵气无论如何也不能落在旁人手中,只能给到陆状元。”,他讲到后面语气激动,声音也颤抖起来。
方缘谨慎接过瓶子打量,上面封印一道符咒,便问师父:“师父,这瓶子为什么封印?”
师父走到刚才卜卦的碎石圈旁,施法将东南方打开一个口子,说道:“他们怕文圣灵气跑了,上面符咒是天雷阵,不到最后,你千万不要揭符。”
方缘见师父在卦象上造假,知道他要扰乱敌人,看看西北方道:“师父,我们走吧,歇太久了。”
师父看着方缘,起身上路。
边走边对方缘道:“你去青衫江的镇妖亭,找陆状元,把文圣灵气交到他手里,如果我们被追上,你自己逃命,别管我。”
“我跟师父一块,大不了跟他们拼了,撕了这符。”方缘眼里惊恐,不是怕死,是怕与师父此生不见。
“蠢。”厉喝声吓得方缘身子一抖,师父动了怒,二十一年第一次。
“灵气必须交到陆状元手里,你挂着这枚铜钱到了青衫江,他自然认得你,此事重担如山,师父信你。”,师父解下一枚铜钱,穿上一根麻绳,挂在方缘脖子上。
“你死了,灵气都不能落在别人手里,切记。”
方缘咬着嘴唇点头,师父从来不说这样的话,让人沉重不堪。
二人脚步加快,师父望了眼天空。
叹口气道:“我去访友回来后,又去了一趟圣人庙。里面那盏几千年不灭的圣人灯,要灭了,以前可以照亮整个厅堂,现在只能照一半。”
方缘问道:“如果圣人灯灭了,会怎么样?”
“我也不知道,或者只是一种希望的破灭吧。”师父叹气。
师父今天话比往常多很多,没走几步又叮嘱方缘:“最近江湖上,妖族活动频繁,你一个人机灵点。”
方缘道:“我会一直跟着师父。”
二人走过的路面,留下浅浅脚印。
几阵风沙过后,掩盖了所有脚印,却遮不住天上那只鹰的眼睛。
······
······
方缘最终还是揭开了瓶子上的符。
那日夕阳照着人间,气温刚好,一只鹰藏在云里,在高高的天上俯瞰大地,目标一老一少。
师徒二人三天前就已经离开荒原,此刻正在夏国境内,泉山附近,最近的城叫八方城。
师父掐指算了个小卦,然后让方缘带着东西藏起来,并再次告诉他去青衫江的镇妖亭。
最后跟他说的话是:“替师父活着。”
方缘藏在远处一块石头后,来了一队人马,为首的人肩头停着一只鹰,是个古稀年岁的老者,后面站着三十几人,境界都不低。
方缘远远看着,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师父的样子。
他见到师父将腰上五枚铜钱悬在空中,将血液洒在铜钱上,造了个阵,淡蓝色光筑起一道气墙,挡着一众人马。
他见到所有人都将剑和法器祭出,这些法器击打着铜钱阵,各色光彩飞来飞去,淡蓝色气墙很快破裂,众人停了手。
他见到为首那古稀老者跟师父讲了几句话后,师父闭眼不语。
那人祭起背后长剑,长剑如黄铜色光线贯穿大阵,刺穿师父胸膛,五枚铜钱瞬间成为粉末,随着风飘散无踪。
他见到师父缓缓倒地,那些人踏着师父尸体向他走来。
为首那古稀老者蔑视的看着方缘,他实在不愿意跟一只蝼蚁动手。
身后众人表情不惊不喜。
老者伸出两指,指着方缘,缓缓弯曲,方缘便跟着手指缓缓跪倒,他很想站起来,却无力气。
方缘不过是二道下境,于对方而言,就是捏蚂蚁一样。
方缘咬着牙,盯着眼前人,他要记住这张脸,踩在这张脸上,杀了他给师父报仇,哪怕灰飞烟灭,也要脏了眼前人的长衫一角。
方缘用尽全力,将手伸入怀中,摸到瓶子上的符,他要揭符。
手上动作迟钝,但终究是撕开了。
随即乌云瞬间在头上生成。
情况生变,老者瞬间移到方缘身边,伸手抢瓶,瓶子却“砰”一声碎裂。
一丝金色气息快速游离而出。
随后无数天雷击打方圆十里地面,百兽嘶吼,飞鸟乱撞,游人商客驻足抬头,雷阵边缘的老鼠疯狂逃窜,成为焦炭者不计其数。
方缘等死之际,金色气息在他身边骤然变大,将他护住,但身上还是感到炙热无比,衣服燃烧起来。
为首那人以高深修为,造出半透明黄铜色罩壳,撑着天雷击打,身后众人境界无论修为高低,皆被天雷击打的没了动静。
半柱香过后,地面冒着烟,黑乎乎的,对面那老者已然倒地,生死不明。
一只鹰自天冲下,离地面十余丈时,骤然变大十倍,抓起老者,迅疾飞离。
方缘周身气息散去,成一缕金色,游离空中。
方缘虽然有文圣灵气护着,但此时已经衣衫烧尽,全身焦糊,嘴角血流不止。他想起对师父的承诺,在地上捡起铜钱,抓在手中,那铜钱已经残破不堪,边角不齐。
那丝金色气息,仿佛受到什么召唤,飞向泉山,方缘拖着身体也朝着泉山踉跄追去。
走出雷阵范围,就到泉山脚下,方缘跟着金色气息上山。
行至一处泉眼边,方缘已经没有力气,想坐在一段枯木上休息,脚下一滑,倒躺下去,手上铜钱也落在地上。
泉眼边,树木高大,阳光偶尔透下来,照在他脸上。
他撑不住了,有些绝望,师父死去的身影在脑海中越发清晰。
即将合眼之际,天上缓缓飘下一张面孔,如铜镜中他的样子,那张脸有些惊慌,有些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