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多年后再次吃到肉夹馍的那个欣喜夜晚,海枫依旧对那天下午的震惊记忆犹新。
那是一个周六的午后,微风拂柳,细雨潇潇,窗外的山已不甚清晰,雾气裹杂着尘烟掩藏了山头,茫茫然不知其高,猛然间会有几只飞鸟钻到那一团雾气中去,消逝不见。在实验室埋头半月有余的海枫,看到这副景象,竟有了一种黑白颠倒的错觉,不禁皱了皱眉,哑然失笑,迈步走了出来。
海枫打从娘胎落地那一刻,就似乎在显示他的与众不同,从母亲温暖的港湾里来到这个冰冷的世界时,过了好一会他不哭不闹,也不知此刻他在想些什么。这可气坏了接生的医生和护士,手忙脚乱地准备采取措施时,他便仿佛向他们宣告主权一样象征性地哭喊了两声,就此作罢,再不肯出一声声响,他于是就避免了被医生打屁股的命运。
等海枫长大,沉默寡言成了他的标签,他不喜欢一切社交活动。海枫也曾尝试改变,于是便强迫自己参加了几次社交晚宴。但从一开始,巨大的无力感和无所适从便伴随着他。于是,人们就会看到这个身居国家顶级研究所的人才呆若木鸡,眼神涣散,便面露惊疑之色,纷纷向四周打听再三,方敢确认他的身份。
这么一来二去,海枫就不再参加类似的活动,大家也不再勉强他,他反倒乐得清静。他信奉君子之交淡如水,因此也就没有太多能够交心的朋友。也曾处过几个对象,后来大都嫌他太过沉迷于工作,因此始终孤身一人。
他的生活乏味至极,大部分的时间都泡在研究所,除去吃饭、睡觉,便再无事情可以让他留恋。说也奇怪,海枫看似沉默的外表下潜藏着一颗丰富且敏感的内心,他喜欢探索一切未知的事物,而且常常一点就通,别人绞尽脑汁也未必能够想清楚的事情,海枫往往能够另辟蹊径。
第一次接触物理便使他魂梦系之,起先他对天体物理感兴趣,但是当他了解到量子物理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认为这应当是自己一生所奋斗的事情。直到现在,他身处最顶尖的量子物理研究所,经常忘掉时间,不知时之所至。
海枫走出实验室,委实疲惫不堪。浑浑噩噩走进往日常去的小餐馆,点了份平日最爱的土豆粉,吃起来竟未感受到一如往常的美妙口感,不觉胸中烦闷,平添了几丝惆怅,便快步走回寝室。连续几天高度紧张使他夜不能寐,现在唯一的期盼便是倒头大睡一场。草草洗漱完毕,他便躺到床上,却发现困意并未如想象中浓烈。猛地,手机中一个13:00的闹钟弹了出来,他便想起大周前天曾约他出来放松一番,便起身推门,信步往大周处走去。
周邦,是海枫仅有的几个知己之一。他身材高大魁梧,虎背熊腰,爱穿一身黑皮衣服。这样的一个人,看上去跟电影里的黑帮打手别无二致,如若晚上碰见,人们往往会面露惊恐之色,避之不及。就是这样一个人,竟然是应用物理领域的顶尖专家之一,难免使初见之人感到迷惑。大周自来熟,凡是没有被他粗犷外表吓到,并尝试与之交流的人,都必定会慢慢喜欢上他的幽默与率直,以至于不再有人叫他真正的名字,而直接喊他“大周”。
他们两个是在合作中认识的,交流过几次之后,他们都认为对方是少有的能和自己在专业领域交流的同龄人之一,难免有些惺惺相惜之感。两人也曾把酒言欢,从专业,理想,到生活无所不谈,一来二去,两人就成了莫逆之交。
后来海枫自己也感到奇怪,大周明显有着与自己截然相反的性格,竟会被自己引为无话不谈的好友,且在大周面前竟一改往日沉默本色,变得善谈起来,真是人生如梦。
海枫来到大周的住处,便推门而入,并未打一声招呼,他和大周多年的友谊早已不拘泥于这些形式。然而奇怪的是,大周并不在这。海枫眼神定在大周平时酷爱瘫卧于上的沙发,上面有微微凹陷的痕迹,海枫便哈哈大笑道:“得了吧大周,还跟我玩这个,赶紧出来弄点吃的,老子要饿死啦。”
“嗨,您老还真沉得住气,等我找到你,看我怎么收拾你!”海枫便去各个屋子搜寻了半晌,却并未见到大周的踪迹,他便赌气道:“再不出来我走了哈。”
就在这时,传来了一个很古怪的声音,他分辨不出这个声音来自哪里,似乎很远又似乎很近,而且他也确信自己从未听到过这般声音。这声音极短,他不敢确定这声音是来自耳朵的捕捉还是大脑的臆断,也就没有在意。
海枫不免疑惑,大周莫非真的不在?可根据沙发的凹陷来说,应当是出门不久。大周虽然看上去大大咧咧,但是一个粗中有细的人,出门不锁,不是大周的风格。这样想着,海枫拨通了大周的电话,无人接听。海枫忽然感受到一种难以名状的异样,他一向自信心思缜密,此时他便想尽快找到大周。
离开大周的住处,他发现刚才还湿漉漉的天空竟已放晴,看不到一丝下雨的痕迹,不禁茫然,甚至怀疑自己是在梦中。很快他便否认了自己的这种想法,因为他现在能清晰地回想起来时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所以他不认为梦境中能够还原出如此多的细节。“既然大周刚离家不久,会不会有急事去实验室了?”海枫这样想着,就移步往大周的实验室走去。
“疯子!你咋在这儿?”
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在海枫身后响起,海枫激动地转身,果然是大周!大周爱给别人起外号,“疯子”就是大周对海枫的称呼,除了大周没人这样喊他,他倒觉着这名字有趣,便也欣然接受了。海枫急忙跑过去抓起大周的胳膊问:“你跑哪去了?家里没人,正准备去实验室找你。”
“嗨,别提了。”大周挥挥手道,“刚才急忙把我喊过来,我还以为出了啥意外呢,跑来一看,嘿,芝麻绿豆大的事,随手便给他们办了,我还告诉他们,别动不动就咋咋呼呼地找我,嗨,说了多少次了,没用!这不正要回去。哎,对了,你小子这是把那个项目搞完了吧?”
海枫听着大周这些牢骚话,倒觉得格外亲切,毕竟有些日子没跟大周在一起了,刚才异样的情绪一扫而光,便问大周:“有时间吗,小酌一下?”
“你还别说诶,有日子没跟你喝一口了,我还知道个好地方你没去过,走走走!”
走了一会,大周开口问道:“怎么样,这次闭关?”
“什么怎么样?”
“跟我还装丫挺的,就是你的量子通信呗,有进展吗?”大周略有不满地瞪了他一眼。
“说实话,不是太理想。你也知道,目前我们能够实现的所谓的‘量子通信’,无非就是量子密码通信、量子远程传态和量子密集编码等。而这些,都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量子通信’”
“嗯,不瞒你说,最近我对你搞的东西挺有兴趣的。你也知道,我们搞应用的,不可能走在你们搞理论的前面。为什么说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量子通信’呢?”大周认真道。
“通信的意义应当是信息传递,而量子通信呢,如果按照字面意思来看,应该是通过量子传递信息,你说对吧?”
大周点了点头。
海枫继续说道:“可是目前我们名义上的‘量子通信’,并不是通过量子传递信息。刚刚我说的量子密码通信等等,只是把量子作为一个密钥,而真正的信息还是按照经典的电磁波或者光信号进行传递。所以说,量子——严格地说应当是粒子,所扮演的角色不过是一个密码而已。”
“你说的这些我也略有了解。”大周顿了一顿,“我们目前掌握的技术,是根据量子纠缠的叠加态被观察后瞬间坍缩,从而使双方通信的密码具有一次性,只有双方确信没有被侵入,才进行下一步的通信。我是这样理解的,不知道对不对?”
“你说的基本正确。”
“那么照你的意思。”大周忍不住打断道,“你是希望直接通过粒子来传递信号?这有可能吗,理论上不可行吧?”看海枫没有反应,他继续说道:“就说现阶段,我们能够实现的量子通信,也就是你所说的密码通信,我们能够操控的粒子仅仅不超过20个而已。而且就算是这样,也不过是在较短距离实现,这个距离不超过1000公里。要想超过这个限制,就需采用中继,就凭我们现在掌握的技术,使用中继就意味着失去了保密性,那这个量子密码也就没有意义。”
海枫内心一动,不动声色地说:“继续说下去。”
“那我可就班门弄斧了哈。据我所知,两个处于纠缠态的粒子,不管距离多远,只要其中一个被观察,两个粒子之间的叠加态会瞬间坍缩成为唯一的结果。其实就是说,只要有一个被观察,另外一个的状态就瞬间被观察者知悉,这种速度足以超越光速。可是问题就在于,这种坍缩是随机的,并不能人为控制,想利用这种随机来传递信息,岂不是毫无意义吗?”
海枫并没有直接回答,忽然问:“刚给你打了几遍电话,怎么不接?”“你打电话了?”大周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没有提示啊,你看。”海枫瞥了一眼他的手机,“哦哦,我可能打的另外一个号,你带的是尾号1598的还是3314的?”大周楞了一下,眼神中一丝不易察觉的凌乱被海枫敏锐地捕捉到了:“1598的,我没有3314的手机号啊,记性变差了啊,哈哈哈。”
他眼神冷了下来,盯住了大周,一字一顿地说:“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但你,绝不是大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