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吃饭的时候,刘昌汉把这事告诉土地了,他是悔之晚矣。土地对刘昌汉只说了一句话:“你害了我。”刘 昌汉埋怨吴忠礼,说他嘴破。土地能说什么呢,等着挨批斗、游大坝吧!刘昌汉说:“晚上批斗会就不搞了, 明天游坝我们无权干涉。”我说:“批判会你们照开,你们不批我,王主任就要批你。我不让你为难,坝我照 游。你放心,反正我已无所谓了。”当晚大队召开了群众会,一是宣布废除定额发牌的施工办法,二是让民兵 连长吴忠礼轻描淡写地把土地批了几句,算是完事了。
第二天一上工地,吴忠礼就把一块硬纸壳做的牌子挂在徐土地脖子上,上面写着《破坏库坝建设富农分子—徐 土地》,让他站在堤坝自己大队倒土的边上。没多大一会儿,王有富派两个人把土地带走,在白沙营工地范围 内游了一圈,然后让他站在一块大石头上低头示众。工地上隔山差五地把五类分子弄去游一次,人们已经见怪 不怪了。土地在那块大石头上低着头,弓着腰,木然地站着。思想全部关闭了,目光失神地在鼻尖下面的空间 游移,有时干脆微闭着,似睡非睡。有时看着地上的小虫或小蚂蚁爬来爬去,直到爬出他的视线为止。只是颈 和腰弯的时间长了有些疼,需要愉愉地扭动一下。对周围的一切他目无旁骛。土地大约站了一个时辰的样子, 一群人走过来了,边走边说。突然我听到有人喊赵县长,向他汇报工地情况。一下子触动了土地的神经,他不 由自主地稍稍抬起头来瞄了一眼,当他认出是赵宝成县长后,慌忙又低下头,还把写着他名字的纸牌偷偷侧过 面来,生怕赵县长认出他来。可土地还是感觉到那群人在他面前停留了一会儿,就那么一会儿他感觉到赵县长 认出他来了。他的心乱糟糟的,感到无地自容。不一会儿赵县长一行人又向前面走了。土地悬起的一颗心才又 放下来。
傍晚下工,土地回到工棚,刚洗完脚,刘昌汉带着一个干部模样的年轻人找到他,年轻人要土地跟他走一趟。 土地庙说他还没吃饭呢!年轻人说现在就跟他走。土地问刘昌汉去干啥,刘昌汉说他也不知道。土地犯疑了, 对刘昌汉说:“大队长,我万一回不来了,托你回去给我娘说一声啊!让她别替我担心。”刘昌汉点了点头。
年轻人姓钟,叫钟俊生。在他的带领下,土地走了大约三里路,来到一个叫王家嘴的村子里。钟俊生说:“远 山县陆水水库工程指挥部就设在这里,我们指挥长找你。”土地问哪个指挥长找他?”钟俊生说:“待会儿你 就知道了。”土地心里想该不会是赵县长吧!难道他今天认出我来了?钟俊生把土地领进一幢老房子,这是临 时改做指挥部办公室的。走进一间屋里,就看见赵宝成县长坐在那里接电话。赵宝成一边接电话一边挥手示意 土地坐下。土地看了看四周,无所适从,不知该坐哪里?钟俊生拉了他一把,让他坐在赵县长对面。等赵宝成 接完电话,钟俊生说:“赵县长,人我给你找来了。”赵宝成吩咐道:“你去弄几个菜来,我和徐土地同志喝 几口。”钟俊生说:“就到食堂去吃算了。”赵宝成说:“还是在这里好,我要和徐土地同志好好唠嗑唠嗑。 ”
钟俊生出去了,赵宝成给土地倒了一杯茶后,坐到他对面的椅子上了。赵宝成说:“徐土地同志,我今天请的 是当年的县劳动模范徐土地,不是请的富农分子徐土地。富农分子徐土地我可是不敢请的哟!”
土地听了心里就有几分愧疚,也有几分委屈。他只好唯唯诺诺地说:“那是,那是,都这么多年了,难为你还 记得我。”
赵宝成说:“桂花坪是我从部队转业到的第一个地方,你是我培养的第一个劳动模范,凡属第一总是难忘的。 ”
这时钟俊生和一个饮食员把酒菜筷碗都端来了,放在一张小方桌上就走了。酒是军用水壶装的,还是赵宝成在 桂花坪蹲点时用的那个军用水壶。土地问:“赵县长,就咱两个人吃?”
赵宝成说:“就咱两个,你就放开吃,放开喝,放开说吧!”
土地十分感动,忙拿起水壶给赵宝成斟酒,然后给自己斟上。放下水壶,他端起酒杯先给赵县长敬酒。赵宝成 按住他的手说:“你是客,我先敬你,来干杯。”说完赵宝成一仰脖子喝了。
看到赵宝成喝了,土地端起杯来也喝了,喝完、抢过水壶就给赵宝成倒酒。
赵宝成满脸微笑问:“你老婆叫什么来着?好像叫凤仙吧?”
土地说:“是叫凤仙。”
赵县长问:“她可好?孩子可好?你娘可好?”
我说:“我娘还好。凤仙和女儿没了,只剩下两个崽了。”
赵宝成瞪大眼睛吃惊地问:“啥时没了?咋没了?”
土地说:“刚死不久,还没满七,是饿死的,加上生病,就没了。”
赵宝成心事重重地说:“嗨,也不知咋的?你说这农民有土地了嘛,无论如何不该饿死人。去年和今年,远山 哪有自然灾害啊!你说咋就饿死人了呢?全县己经饿死300多人了。徐土地,你说咋才不饿死人?”
土地见赵宝成问这个问题,嘴里痒痒的,满腹的话想说给赵宝成听,可又不知该不该说。但他感到赵宝成不是 刘区长,不是王主任,他能听进去。于是就壮着胆说:“赵县长,我这人假话不会说,你想听我说真话吗?”
赵宝成说:“我当然要听你说真话。在我这里你还怕什么?”
土地说:“还是心里有些害怕。自从你走后,我一直吃说真话的亏。要不是说真话,我就成不了富农分子,就 不会天天上工地。我要在家里,凤仙和谷穗无论如何不会死。”说到这里他就伤心地哭起来了。
赵宝成难过地说:“对不起,我触到你痛处了。”
土地擦了擦眼泪继续说:“凤仙和谷穗已经死了,人死不能复生,不说她们了。凭我的经验,农民有了土地绝 对是饿不死人的。现在土地属人民公社的,说是大家的,社员人人都有份。可社员没有自主权,等于没有土地 ,由着干部瞎 。真是‘人盘穷,火盘熄,叫花子盘得没饭吃’啊!赵县长,我说这些也不晓得中不中听?算 了,不说了,说了也没用。”
赵宝成忙说:“我爱听,你接着说。”
土地说:“这成立人民公社是上头的事,上头要你搞,你不搞能行?好多事上头强迫命令要你搞,比方说大炼 钢铁,不是咱农人做的事要农人搞,让到手的粮食烂在田里。再比方说一亩田只收四五百斤,硬要报上万斤, 到头来摊下的公粮比实打的粮食还多。这叫农人哪来的粮食吃啊!再就是干事一窝蜂,吃大锅饭,干多干少一 个样,挫伤了农民的积性。大家只好磨洋工,混时间。地上的庄稼么样长得好啊?”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凤 仙生前叮嘱的,在干部面前装哑巴的那句话。他抬手抽了自己一嘴巴,说:“赵县长,你看我这嘴巴没关收, 又瞎说起来了。请你原谅。算了,不说了,喝酒。我敬你一杯。”说完端杯和赵宝成碰了一下干了,赵宝成也 干了。
赵宝成叹了口气说:“你反映的问题很有代表性,不过有些事是上头的指令,我们也没法子,只能执行。你说 的这些我爱听,你继续说。”
土地摇了摇头说:“不说了,说走了嘴,我又要挨批斗了。因为我说真话实话,我就又戴上富农分子的帽了。 ”
赵宝成接着他的话茬说:“我正要问你这事呢,说来听听。”
土地就把王有富放高产卫星,刘仁森、王有富去年底到生产队反瞒产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说了。最后说:“就因 为在反瞒产会上我用事实反驳了他们,就又给我戴上了富农分子的帽子,戴上富农分子帽子后,我就天天上工 地了。”
赵宝成说:“这事我要派人调查清楚的。”
土地一急说:“赵县长,你千万别调查了,算了。我现在已经习惯了。”
赵宝成说:“你不用怕,我先把情况了解清楚再说。土地,吃菜,光顾让你说了,吃菜。”说完就给他不停地 拣鱼拣肉,把他的碗给堆满了。
吃喝了一阵后赵宝成又问:“你说说看,在人民公社大的原则不变的前提下,农村咋弄才能让农民不饿肚子? ”
土地问:“田地给不给农民呢?”
赵宝成说:“那不可能。田地属人民公社的,这个基本原则不能变。”
土地说:“那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56年到57年田地也归集体了,可每家每户还都留有自留地,虽吃不饱肚子 ,也不致于饿死人啊!你哪怕给每个农民两升地也行!”
赵宝成问:“两升地就能不饿死人了?”
我说:“差不多吧!”
赵宝成紧雏的眉头舒展开了,说:“有了。你徐土地回到你那个生产队去,我批你给每个农民3升自留地,搞 一年试试。生产队的农业生产怎么搞,你也大胆试试。只要能调动农民的生产积极性就行。”
土地忙推脱说:“不行,不行。我是富农分子,又不是生产小队长。”
赵宝成说:“你说的没错,等我调查清楚后再说。”
土地再次求情说:“赵县长,你饶了我吧,我就当个群众蛮好的。”
赵宝成说:“你急个啥呢?我还没说让你当生产小队长呢!咱不扯这些了,喝酒。”说完赵宝成举起杯又和他 碰了。
土地又喝了一杯,幸亏杯子不大,不然他就醉了。土地不胜酒力,忙说:“不喝了,我吃饭了。”
赵宝成要给他盛饭,土地没让他盛。一个黑脚杆哪能让县长盛饭呢?那要遭天打雷劈的。土地盛了一碗饭。赵 宝成就给他拣了一碗菜,饭碗堆巴尖的无法下筷了。赵宝成一边给他拣菜,一边说:“你们干体力活的能吃, 多吃些,吃饱为止。”土地就老老实实地吃起来了。
这餐饭吃了一个时辰,土地看时间不早了,要回去。赵宝成就喊来钟俊生,要他送土地。土地没让送,说:“ 不就三里路吗?一会儿就到了,我吃多了,正好消消肚子呢!”
从赵宝成那儿出来,凉风一吹我清醒了许多。星星在天上闪烁,萤火虫出来了,明明灭灭,人就像浸在萤火虫 的水波里,在梦中漫游。田野液化了似的,波动着深深浅浅的黑,空气里涌动着一程一程的麦香。土地抬头看 看天,天上满天星星眨着眼睛,还零零星星飘着花花云,“晚上花花云,明天晒死人”,明天又是一个大晴天 。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刘昌汉和吴忠礼跑过来问土地:“昨晚谁找你了?”
土地说:“县指挥部的人找我。”
刘昌汉问:“找你做啥?”
土地说:“就叫我写了几句话,写完后就让我走了。可能是对什么笔迹吧!”
吴忠礼自作聪明说:“又有人写反动标语了。”
刘昌汉问:“那你怎么回得那么晚?”
土地反问道:“你怕我搞破坏了?”
刘昌汉说:“那倒不是。你走时不是交待我了吗?我是怕你出啥事!”
土地听后有些感动,忙说:“谢谢大队长!”
这些日子土地心里特别不踏实,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终于有一天,刘昌汉找到土地,说县里派人到村里 调查他的成分情况,村里也没有改你成分的记载,当时刘主任、王主任也只是口头上说说,没有当真。王主任 让你回去,还是恢复你中农成分。王支书说了,让你当蚌壳生产队副队长,协助友智工作。听着听着,土地不 觉得激动,反感到无比悲伤,泪水扑簌簌地流下来了。领导一句“没当真”的话,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夺去 他家两条人命,让他丢妻丧儿啊!土地心里明白,他能有今天这个结果,全是赵县长默佑他。
土地在蒲圻陆水水库做了一个多月就回来了,回来时凤仙和谷穗还没满七。土地现在是平反回来的,赵县 长答应让他回生产队每人给三分地的,农民有了三分地帮衬着,就死不了人了。凤仙和谷穗你们咋就等不得这 一个多月啊!熬过这一个多月该多好啊!一想到凤仙和谷穗,土地就想哭。
友智见土地回来了,第一个来上门去看他。友智告诉他说:“县里来人问你的情况,我如实地反映了。说把你 划为富农不公,说反满产时我说的都是实话,全队人都在场,都听着,不信你们去问问大伙们。来人就去问了 几户,都和我说的一样,后来他们就信了。前天王甫仁支书告诉我,说你回来就让你当生产队副队长,负责抓 农业生产。”
土地把赵县长和我他说的话一五一十地对友智说了。友智喜出望外,高兴地说:“这下就好了,每人如果有了 3升自留地,就饿不死人了。”
土地悄悄地对他说:“这事我们只能偷偷地搞,别和赵县长瓜葛上。如果出了什么问题我兜着,到时你就赖到 我头上。”
友智说:“哪能让你一个人兜着,我还是生产小队长呢?”
土地说:“我的意思是,万一今后有什么事,不连累你。”
友智说:“至多生产小队长不让我搞吧!我还巴不得不搞呢!”过了一会儿友智有些担心地说:“酒坛大了难 免不漏酒气。你说偷偷地搞,这二十一户人家能不透风?恐怕不行。再说兰花能不对王有富说。”
我说:“要求是这么要求,可要漏风声也没办法。我的这个建议是赵县长点头让我们搞的,我估计王有富会睁 只眼闭只眼,不会明着反对。”
友智说:“要搞就早些搞吧,让大家早些从死亡线跳出来。具体怎么搞你拿意见,开会时你讲。”
土地仔细琢磨一下问:“我当副队长,那瘌痢头阿三的副队长怎么办?”
友智说:“免了呗!一个小小生产队不可能搞三个队长吧?”
土地想想说:“友智,不能说免就免吧!还是选举产生。”
友智说:“要说选举大家也会选你,阿三能干啥?腿脚勤快跑跑腿还可以。要选举,那不是脱裤打屁多此一举 。”
土地说:“那就不免他算了。两个副队长就两个副队长,我抓生产,阿三跑外勤。我怕免了阿三,他若想不通 ,和咱搓反索,咱就不好办事了。”
友智想想也是就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