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的晨风,吹到少咸山前面的冰原之时,也带有了一丝温暖的气息,和初生的朝阳一起带来微弱的暖意。冰原上皑皑的积雪开始松动,地下深处的泉水开始欢呼流淌,一些细小的生命在孕育着,勃发着。
只是现在没有人去关心季节带来的微小变化,他们仍被昨夜发生的夜袭困扰着。
登升安静的坐在石头上,望着远处那片青碧的山峰。
汉广咬牙切齿的在用铜钺分割一只‘窫寙’的尸体。
柏舟不安的来回走动,一会看看三哥,一会看看四哥。
太阳的光芒渐渐驱散了夜间刺骨的寒意,季鲜已经带人安顿好伤者,并把死者集中到雪洞中掩埋。吩咐人把一直珍藏着的昆仑萍和玄木叶都拿出来,与昨晚剩下的赤鲑鱼煮在一起。默默的给登升、汉广、柏舟各端来一碗。汉广一脚把陶碗踢碎,大声吼道:“什么野菜鱼汤,给我把这恶兽烤了,我要吃它的肉……。”
季鲜一甩手说道:“要能吃早就烤了,臭不可闻,你要吃自己烤去。”把汉广气的跳起老高,挥钺就砍季鲜。
柏舟急忙抱住汉广,安慰道:“四哥、四哥,别发火。”可是汉广力气大,一下就把柏舟甩了出去。再一举铜钺,却被一只手抓住了手腕。汉广回头一看,原来是登升在身边抓住了自己的手腕。
汉广不敢忤逆三哥,只好把铜钺一丢,气呼呼的站到一旁。
登升询问季鲜:“骊捷军回来的叔全,可是你的兄长?”
季鲜点点头。
登升又问道:“他人呢。”
季鲜咬咬后牙槽,恨恨的说:“昨晚——战死了!”
登升叹口气,抚着季鲜的后背,说道:“经过昨晚一战,我已知大哥二哥殉身的原因了。”
在场所有人的眼光都望向登升。
登升却没有继续解释,只对季鲜说道:“整队收拾行装,带上所有伤者,包括重伤的,随北冥河返回边春山,告诉族长,严防谨守,三年内不可北拓。”又招柏舟过来,从怀中掏出竹简一卷,说道:“这是我读方术时所悟所想,对你日后修习会有裨益,莫等闲视之。回去告诉阿父,或有传说中的雪妖现世。”柏舟一惊,问道:“三哥,你要做什么?”
登升并未回答柏舟,又转头对汉广说道:“四弟,喝些鱼粥,把白罴也喂饱,饱食方可一战,你我兄弟二人要去少咸山走一遭呢。”
汉广一听,当时就眉开眼笑,跳着脚喂白罴去了。
柏舟没有动,季鲜也没动,两人齐齐向前一步,单腿跪地,双手抱拳,朗声道:“愿随兄长/旅帅进山。”【旅帅,周朝低级武官名,统一旅之众,为下大夫】
季鲜又加了一句:“旅帅如不准行,吾当孤身闯此山,以随吾兄。”
登升不出声,半响无言,看看二人心意已定,像下了很大决心一般,叹息着摇了摇头,遂道:“既如此,季鲜你安排其余人驻守于此,三日内不见吾等归来,全部从速南归,不得有误。”
而此时在少咸山上,‘涣’拖着受伤的身体艰难的爬向栖身的山洞,他的小腹被金火洞穿,一只前臂灼烧的只剩半截骨头,幻化的本体因为受伤太重,已经死去,所以‘涣’恢复了本貌。这是一具很接近人类外形的身体,四肢比例协调,身形修长,头骨饱满,眉骨没有像‘革’那样前突,牙齿虽然尖利但不外露,只是毛发依旧浓密,遮盖了身体的大部分地方,现在被血水和雪水浸成一缕一缕的。
‘革’蹲在山顶的一块巨石上看着慢慢爬上来的‘涣’,满脸都是鄙夷的神情,并时不时发出刺耳的‘咔咔’笑声。
‘涣’无暇理会‘革’的嘲笑,咬紧牙关忍痛不出声。
‘革’收住笑声,刺耳的叫道:“和什么‘小过’一样弱的不行,咔咔咔……以为自己就可以对付山下那些人?咔咔咔……算了吧,还是看看我是怎么收拾那些人吧。”
‘涣’终于爬进他栖身的山洞里,一直爬到洞中最深的黑暗处,在角落里刮些洞泥糊住小腹,又用了些洞泥裹住前臂的骨头。
然后,晕死过去。
天近午时,四个人,三头白罴,已经到了山脚下。
登升转头对另外三个人说道:“这山中凶险,不可贸然硬闯,从昨夜情形来看,恶兽倒是其次,恐怕会有你我之前未见之物,而且操控冰雪的方法类似方术之能。最担心的是化身‘老五‘的东西,我想大哥和二哥才因此致命。”
汉广催促道:“三哥你别分析了,直接说怎么着吧。”
登升点头答道:“我们如此如此……”
于是汉广和柏舟两人带着三头白罴,大摇大摆的踏上少咸山。山上没有路,他们只能捡相对平缓的山坡行进,山上怪石嶙峋,枯树密布,时不时需要白罴推开怪石,劈到枯树。
一路走,汉广一路吆喝:“快滚出来,什么东西,夜里偷偷打来算什么,你爷爷现在等着呢。来啊!来啊!我知道你听的懂,你不是冒充老五吗?来冒充我看看!”
柏舟也喊:“五哥,你在哪里?五哥,我是七弟阿河呀,五哥!”
可是有三头巨大的白罴在身边,早把山中小一些的动物都吓跑了。
看看已到半山,别说恶兽,连只山鸡都没看到。柏舟奇道:“莫不是连夜跑了?这山上静的古怪。”汉广喊的口干舌燥,眼睛望来望去想找些水来喝。柏舟在一旁提醒道:“四哥,三哥说这山上的水不能喝的。”汉广尴尬的笑道:“知道了,知道了,早上走的急,竟没有带水,这会渴劲上来,好不难受。”话未说完,忽从头顶的怪石上扑簌簌滚落下一些石屑,掉在脚下。两人抬头一看,不知何时,一只巨大的黑猿出现在半山一处巨石上,身后还跟有几只恶兽。
汉广推推柏舟,问道:“老七,难道是我失水太多眼花了吗?”
柏舟不明所指“嗯?”了一声。
“昨晚我见那些恶兽头上是两只角,今天怎么看是四只角啊。”胖胖的汉广根本不正眼瞧那头黑猿,只对后面的几只恶兽指指点点。
柏舟摇摇头,他也不明所以。
半山巨石上,明显受到忽视的黑猿嘶吼一声,意在彰显它的存在。
汉广掏掏耳朵,不屑的说道:“什么鸟叫?这么大声。”
自大的‘革’再也忍耐不住,狂吼一声扑向汉广,但因断了一只后脚,动作明显不如之前利落。
汉广就地一滚,纵身跳到一块怪石上,挑衅的说道:“啧啧啧,仗着个大欺负人吗,看你比我家的白罴还笨,来来,追上你家爷爷,赏你条鱼……哎吆喂!挺有劲呀。”汉广脚下的怪石已被‘革’挥拳击碎,汉广又跳到另一块怪石上。
眼见着狂怒的‘革’追着汉广越跑越远,七八只‘诸怀’一步步把柏舟和三头白罴围在当中,一只只作势欲扑。
柏舟并不慌张,按照三哥所教,拔出短刀,沉心静气,暗诵炎咒,左手双指一并,在刀锋上抹过,一道微微的赤色毫光从刀刃上泛起。三头白罴各自压低身体,咧嘴呲牙,喉咙中发出威胁的低吼。
一只‘诸怀’按耐不住,高高跳起,头压的低低的,四只锐利的尖角前突。一头白罴人立而起,就要挥掌拍那尖角。柏舟后发先至,一刀斩来,已将四只尖角的角尖斩落在地,随后白罴一掌拍在扑来的‘诸怀’头上,那恶兽被打的倒翻出去,撞在身后的山石上,竟将山石撞裂,‘啪‘一声掉在地上。柏舟本以为解决掉一只,谁想那‘诸怀’在地上滚了两滚,摇摇晃晃的又立了起来。
柏舟只能感叹这恶兽真是皮实,能受住白罴一掌,好在附上炎咒的刀刃,对恶兽的伤害较大,于是打起精神,专挑白罴与恶兽相斗的间隙,快速出刀,不一会又砍伤了四只,再加上三头白罴蛮力无敌,这七八只恶兽斗来斗去没有讨得便宜。相互嚎叫几声,一发掉头跑掉。
汉广也不追赶,带着三头白罴继续向山顶进发。
再说汉广一路跳来躲去,不怎么还击,只不断用言语撩拨黑猿。眼见着离山脚不远,汉广眼角瞟见前边山崖处有一标记{金},遂直奔而去。没成想直线速度还是不如黑猿来的快,后背早挨了黑猿一下。当时只觉的五脏六腑全部移位,眼前发黑,喉头发甜,‘噗’喷出一口鲜血,身子不由自主的正撞到山崖上,眼看就要跌落,一只铜戈伸来,刚好钩住汉广的袍带,将他拖了上去。
原来是季鲜。
汉广坐地上揉揉肚子,又唾出一口血,狠狠的骂道:“好家伙,能把你爷爷打出血来,这什么玩意儿?现在我相信《五虫》卷里的妖兽篇不是瞎编的,回去好好看看。”
这时,‘革’早已到山崖下,本要跳起,却被地上突然出现的几束锁链缠上四肢,那锁链一挨身就生出许多金刺,‘革’举臂去抓,锁链虽细,却坚韧异常,越抓越紧,越挣金刺越多,同时地上浮现出六个金色楔子,是锁链激发之处,金光流转,法力波动,正是北冥陟所布‘金灵缚妖阵’。
‘金灵缚妖阵’,乃是十一卷先天方术中,《五行》卷所载,是五行上阵之一,威力巨大,传说是九天玄女所传,历代祖先均有以此阵捕杀强大恶兽的传说,最有名的就是黄帝曾以此阵捕杀了夔【夔(kuí),古时流波山中一条腿的怪兽,苍身而无角】,取其皮为鼓,声闻五百里,以威天下。
‘革’被困在其中怒吼连连,被锁链收紧,金刺扎身。汉广已提钺在手,口诵炎咒,以指在钺身一抹,钺身遂被赤色毫光所笼罩,变的红彤彤的,纵身从山崖上一跃,用力劈下,同时口中喝到:“断!”。
‘革’的身体,本坚若磐石,不惧刀兵,奈何被‘金灵缚妖阵’所困,身上力量消减大半,汉广的钺上又有炎咒加持。这一下砍入右臂,深达一尺,黑血迸出。使‘革’更加暴怒。
汉广心中诧异,他本有把握将黑猿的一只前臂斩断,结果钺锋却被卡在上面。对自己的力道大小,汉广还是有谱的,寻常恶兽,这一下连身子都劈成两半了,何况一条前臂。在大咸山就曾一钺斩断过几十丈长、几丈粗的长蛇。没想到这黑猿身子如此结实。
汉广不及多想,想用力拔出,未及拔出,已被黑猿捉住腿脚。汉广屈臂挺身,一击肘锤,砸向黑猿面目。‘嘭’的一声……好像毫无作用?!
‘革’只不过觉的腮帮被蛰了一下,越发恼怒,发狠劲一撕,生生扯掉汉广一条左腿。
此时在山崖下的登升见汉广危急,忙将炎咒附在短刀上,纵身自下而上戳入黑猿肋下。黑猿肋下旧伤吃疼,不由的松了劲。汉广大叫一声,从空跌落。疼痛中神智不乱,将手中铜钺反手一掷,一道红光划过,钉入黑猿左眼。
‘革’从未吃过如此大亏,仰天狂怒,全身肌肉凝结,声势汹汹,竟然扯动地上一个金色楔子明灭闪烁,晃动不止,闪了两闪,最后‘啵’的一声破灭掉。
顿时一处破,皆欲破,‘金灵缚妖阵’的光芒黯淡下来,眼看就要被‘革’挣开。登升布阵已耗费大量气血,此刻被黑猿搅动阵法带来巨大压力压的气喘吁吁,为保阵法不破,只得强行压下胸中翻腾的气血,以短刀为楔,施咒钉如阵中,代替少掉的阵点。‘金灵缚妖阵’再次光华大盛,将‘革’渐次捆紧。登升腾出手来,将掉落在旁的汉广拉起,将他放到稍远的地方。
‘革’在阵中挣脱不开,锁链越缠越紧,金刺刺入肉中,致全身开始慢慢僵硬。‘革’也知如此下去,会困死阵中,用力将受伤的前臂送入口中,獠牙强行撕开伤口,顿时伤口中的黑血大量涌出,在‘革’的操控下,顺着身上的条条锁链流向地上六个金色楔子,一路不断侵蚀阵中法力。
登升没想到黑猿如此强悍,而且懂的以自身之血破除阵法之术。大凡阵法一途,和布阵之人自身修习息息相关,弱者布阵,法力有限,受困者可耗用自身精血破除,但如布阵之人法力深厚,阵中人耗尽体内精血也未必能将阵中法力破掉,则只能困死阵中。
此时,登升见阵中法力正在快速消失,担心不能困住黑猿,前功尽弃,不得不冒险一试,于是不顾自身安危,双手再次掐诀结印,快速在额头一抹,将金光咒注入自身,以身为刃,屈膝一纵,直射黑猿而去。
‘革’因狂妄自大,被阵法所困,力弱气虚,又受刀伤前臂,为破阵,强行逼出体内精血侵蚀阵中法力,已是虚弱不堪,被登升所附金光咒一头撞在咽喉处。‘革’如遭雷霆,巨大的身躯向后倾倒,想嚎叫却发不出声音,喉骨已破裂,气息都被压制在体外,腹内脏器翻覆,血郁于内,不能再侵蚀阵法。
‘革’从未想到会败在人的手上,心下不甘,虽已翻到,但猿类的后脚灵活一如前臂,‘革’用仅剩一只后脚五爪张开,抓住空中的登升,用最后的力气死掐……
登升撞完后也好不到哪里,如撞巨鼎,头痛眼花,加上金光咒对肉体反噬,已脱力眩晕,只勉强控制自己没有失去意识。却被黑猿后肢抓住,无力挣脱,在黑猿后爪的大力挤压下,一口气喘不上,还是昏了过去。
此时一道人影从山崖上跳落,正是季鲜持铜戈,刺向黑猿的另一只眼。黑猿已重伤失力,如强弩之末,根本不能躲避,被季鲜的铜戈戳个正着。一阵爆疼,‘革’两眼皆失,完全看不到四周,只凭感觉张嘴就咬,季鲜闪避不及,被黑猿咬到右肩,随着黑猿摇头一甩,季鲜整条右臂和身体完全撕开,从空掉落下来。
这时汉广已止住断腿的血,见三哥危急,季鲜摔落,也依样将金光咒注入自身,跃起撞向黑猿后爪。不想失了一条腿,准头偏了,歪打正着,一头撞在黑猿的小腹上,在金光咒的加持下,将黑猿的小腹撞裂一道口子,其中各种脏器、肚肠合着黑血喷溅而出,一时腥臭难闻,只听得‘革’哀嚎一声,坠地不起,眼见是已无活命。
汉广艰难的爬起身,一边抹开额前的秽物,一边吐着嘴中的黑血,在黑猿的尸身一侧找到三哥,没想黑猿的后爪还紧紧抓住登升的腰身,无法掰动,汉广四下一看,爬过去把登升的短刀拔出来,将黑猿的趾爪一一砍开,将三哥救了出来。
汉广又从怀中拿出一只竹简点燃,用青烟徐徐熏入三哥的口鼻,登升‘哎呀‘一声,终于缓过一口气,悠悠醒来,看看周围情形,已知黑猿毙命。遂对汉广说道:“尚有昨夜化身‘老五’之物一直未见,不知这山中还有什么,我看还要前去帮助老七,季鲜你来照顾,这刀拿着防身。”
汉广急道:“三哥,你虚弱成这样,还是我去。”
登升摇摇头:“我还好,你断腿失血过多,又以残体强行施用金光咒,恐有不测。”
汉广知道三哥执拗,只好点点头,说道:“放心吧,三哥,我和季鲜死不了,你尽管去,莫让老七有什么闪失,我最紧要是找水洗洗,这污血臭的,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