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西暖阁。
从二到六五位皇子,以及他们的伴读,在暖阁内正襟危坐。
上首,坐着皇帝;次席,坐着沈元德和欧阳信。
淡淡的龙涎香萦绕四周,可是却无人用心去欣赏这芳香。
皇帝右手捏着一封奏折,轻轻敲打着桌面。
“你们都看看吧。”皇帝以眼神示意侍奉在身边的内侍监高政。
高政双手接过奏折,将其交给二皇子霍竑。霍竑展开细读后,又交给坐在侧后方的伴读卢钰和李天一。卢、李二人看过,又递回给高政。高政再将其交给三皇子霍竳。
由此,皇子和伴读们逐一看过,最后这奏折,才到了霍靖手中。
霍靖将奏折扫视一遍,便递给了谢栎。
这是扬州刺史萧奉北所奏一案。
扬州下辖豫章郡,有一王姓乡绅之家。家主王本,妻子早逝,唯留一女。为传承香火,王本又续娶继室贺氏。王贺氏育有一子。这王氏女因嫉妒幼弟受父亲宠爱,在幼弟饭食之中下了砒霜,却不曾想饭食被王贺氏误食,致使王贺氏死亡,王本报案后,如此说。王氏女被缉拿归案。然而,王氏女却道,王本非她生父,而是将她的杀父仇人。王本在王氏女五岁时杀死王氏女生父,又将王氏女明面充作己女,实则作为泄欲工具。她下砒霜,也非要害幼弟,而是要杀王本报仇。
经查,这王氏女所言非虚。王氏女生父为王本之堂兄,被王本谋害致死。然而,王贺氏却因王氏女所作所为而惨遭横死。
豫章太守以恶逆之罪,判王氏女绞刑。然而,扬州刺史萧奉北却以为,王氏女因报父仇而误使王贺氏致死,属于误杀,斩刑即可。
大凌律,死刑判决需经刑部复核。此案依例上报,由扬州刺史至刑部,再到皇帝手中。
州郡两级对此案判决有异议,这一点引起了皇帝的注意。正巧他要考校众皇子,便顺手拿来一问。
“你们都说说自己的想法。”皇帝淡淡说道。
被考校的众少年们其实都有些惊讶。
除了霍靖和谢栎是首次御前考试,霍竑等人都是经历过皇帝考校的,原本也不过是背背书,说说释义罢了,也不知这次,皇帝为何要拿一桩案子来问他们。
此案的案犯与被杀者之间关系错综复杂,更牵扯数代爱恨情仇,对他们这些尚未入朝参政的皇子和伴读而言,委实不算容易。
二皇子霍竑年龄最长,可一时之间他也有些语塞,不知该从何说起。
瞬间,西暖阁内陷入了沉默。
霍靖其实已经有了点想法,不过,有些犹豫,自己是否应该当这个出头鸟。若是说得好了,可能太过引人注意;若是说得不好……不好,也没有什么,毕竟他年纪最小,只当是童言无忌。
他环顾四周,见其他人一时半刻都没有开口之意,便立起身来,开口道:“父皇,那儿臣便来抛砖引玉吧。”
皇帝微微一笑:“靖儿,你说。”
霍靖深吸一口气,道:“儿臣以为,扬州刺史判斩刑,豫章太守判绞刑,是为过。豫章太守以子杀母论恶逆之罪,扬州刺史以误杀减罪一等,虽是依律法而行,但也忽略了王氏女与王贺氏之间的关系:若是王氏女与王本之间有杀父之仇,奸侮之恨,那他们之间便不能以父女关系而论;如此这般,王氏女与王贺氏之间更无母女关系可言。因此,以儿臣浅见,王氏女过失致使王贺氏身亡,本身便为误杀,而王氏女又因为父报仇产生杀人动机,此乃人之常情,应该罪减一等,是以斩刑减杀人罪一等处罚,可流三千里。”
皇帝神情温和,眼带欣赏,问道:“靖儿可学了《大凌律》?”
霍靖摇摇头,说道:“儿臣才学完儒家经典,开始读《史记》,尚未学至我朝法令。不过,先前沈学士教儿臣《史记·商君列传》时,曾论商君法令之功过,使儿臣对律令生出些许兴趣,闲暇时去便去观文殿翻了《大凌律》。”
皇帝微微颔首,神色波澜不惊。
没有经过教导,仅仅自学,便能有此言论。且不说霍靖所言有没有道理,便是这份思辨逻辑能力,就让皇帝眼前一亮。
更何况,霍靖年纪最小,却敢为人先,颇有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胆气,这也让皇帝很是喜欢。
皇帝性格虽然柔和,但是却不代表,他不喜欢孩子身上表现出的锐意。
此时,此处年龄最长的霍竑也不好一言不发,说道:“启禀父皇,儿臣也有些浅薄之见,请父皇指点。”
皇帝没有对霍靖的言论做过多评价,而是对霍竑点点头,道:“竑儿,说吧。”
“谢父皇。”霍竑说道,“儿臣对六弟之见,不敢苟同。律法如天,法网恢恢,无论如何,这王氏女毕竟是杀了人,而且抛开养育之恩不提,这王氏女与王本原也有叔侄关系,是以‘恶逆’‘不孝’之过,王氏女是无法逃脱的。即便是王氏女有父仇之故,也不能令其脱逃死罪,否则难以彰显我大凌律之铮铮。窃以为,扬州刺史之决断,恰如其分。”
霍竑心知,这扬州刺史萧奉北是皇帝当皇子时候的伴读,二人关系亲密非常。纵然霍靖之言或许有几分道理,可皇帝素来是个念旧情的人,以他猜想,皇帝必定不喜欢霍靖驳斥萧奉北论断之言。
听了霍竑所言,皇帝表情看不出变化,又示意三皇子霍竳来说:“竳儿,你如何想?”
被点名的霍竳一怔,随即说道:“回父皇,儿臣对律法没有深研,也不好对经验丰富的地方官员的判决品评一二,只是觉得,这王氏女很是可怜。既然牵扯了旧案,别的不论,王本杀害堂兄之事总要查个清楚。兄弟相残,这也是‘恶逆’大过,属于十恶不赦之罪,不可轻易放纵。”
霍竳也是直言不讳,他不讳言自己的短处,却也寻了一个之前霍靖和霍竑没有提及的点来发表自己的见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