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过去了,依依还是没有醒过来。医生各种检查都显示身体正常,只是头部受到硬物撞击,问题不大。可是依依就是没有醒过来。
其间妙缘、妙如、妙思、妙仪来看过几次,村子里的人都知道了青莲和张晓风的关系,许多大人和孩子们都来来回回看了好几次。这时的张晓风才知道依依经常去帮助村里的人。谁有什么烦恼,不开心的都会跟她倾诉,她会静静地听,缓缓地劝,慢慢跟他们说要怎样敢于直面真实的自己,了解自己,接受自己,改变自己,再学会怎样面对烦恼,正确解决烦恼,才不会被纷繁复杂的事情,环境扰乱了自己的心智。
这个过程并不轻松,甚至可以说非常难。因为人的心性刚强,要调伏习气是极难的。人人都有他们各自无始以来形成的知见和我执。不管任何事,许多人都会认为自己对而别人错。面对别人的指责,许多人都会极力反弹,极少有人会先自我反省,再承认过错,然后改正自己。因此,人与人之间问题多多,矛盾层层,烦恼重重,当真是剪不断理还乱。再加上现在人心浮躁,欲望强烈,一切都在向“钱”看。人被“钱”这个至高统帅分成了三六九等,许多人的道义和良知早就被生活的无情风雨打得七零八落,随风而逝。越来越多的人在残酷的现实面前碰得头破血流后,无奈选择了明哲保身。至于理想和情怀,在这个物质的年代,仅仅是天边一颗星星,不抬头仔细看,几乎都想不起来。如今,中国几千年留下来的文化精髓,“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忠孝廉耻勇”几乎荡然无存。很多人都在说什么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世人以丑为美,以假为真,道德滑坡了,人性危机了,人们在自毁长城了,人们就像在黑夜里航行,找不到方向了,找不到光明了……其实,太阳一直都在。我们心中自性的心灯也在。只需要我们每个人先改正好自己,学会做好自己,绝不随波逐流;学会尊重自己,尊重他人;学会敬畏一切生命,敬畏大自然;学会守好良知,守好底线……许多人曾经单纯善良,豪情万丈,努力去做一些事情,梦想着可以改变别人,改变这个乱象丛生的世界。可万万没想到,到头来却一天天地被这个世界改变了自己,改变了最初的理想,改变了最初的信念,改变了自己柔软的心。所以,我们应该承认,在这五浊世间,我们都是凡夫俗子,都有这样那样的缺点。我们如果只指责别人,让别人去改变,就会人人心有不甘,充满怨气,导致互相指责又无人愿意改变的恶性循环。痛定思痛,我们只有学着用他人来当镜子,从中看到自己的不足,从而警醒自己,改变自己,我们努力的方向正确了,世间才会越来越祥和。大家同舟共济,就都能到达幸福的彼岸。
这三年来,依依不厌其烦,一次又一次苦口婆心地和他们说这些道理,大家也都慢慢从开始的反感,到现在的有时也能学着去先自我反省,自我观照……渐渐地,家庭还有邻里关系都好了很多。
得知始末的张晓风百感交集,无比自豪!依依,他的依依,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不管是叫作“依依”,还是叫作“青莲”,都一样的善良,一样的慈悲。
小茴的爸爸也带来了一个消息:绑架依依的孕妇冬葵被公安局抓起来了,与她同居的那个中年男人也被警方一并抓获。听说那个男的是个人贩子,这些年做下了好几件案子,早就是警方的网上通缉人员了。冬葵受他控制,专门帮他出去物色目标诱骗人回家,再进行贩卖。
“我们也真是瞎了眼了,竟看不出来他们是人贩子!平常大家还挺和气地打招呼呢。”小茴爸爸愤愤地说道,最后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这世道怎么了,青莲姑娘这样好的人都舍得伤害!这人心也太坏了!”
说完这才看到张晓风面如冰霜,眼神像寒刃出鞘,盯着窗外一声不吭。这一吓不由胆战心惊,赶紧找个借口就先走了,一路上还有些后怕,自言自语着:“额滴神!这要是那两个人贩子在那里的话,肯定会被他当场给撕啰!”
两天后,张晓风从冬葵的房东嘴里听到有关冬葵的一些事:原来,冬葵其实很年轻,才十九岁。原本在老家还有个十岁的弟弟,父母在大城市里打工,很少回家,他们平时都跟奶奶一起生活。那年的春天,冬葵的弟弟捡了一只流浪猫回家来养,没过几天,她奶奶嫌小猫吵闹,竟叫她弟弟把猫拎去河里淹死。不知怎的,猫没淹死,她弟弟却溺水死了。没多久,冬葵的奶奶眼睛莫名其妙地瞎了,然后开始整天惊恐万状神神叨叨说看见这个看见那个,或是恶毒地骂人,骂冬葵,骂村子里她所能想到的任何一个人,而且整天还疑神疑鬼,认为别人要偷她的东西,把一个金戒指藏来藏去的。半年后,冬葵终于忍受不了了,收拾行李一个人来到了西安打工。后来结识了那个男的人贩子,就这样一失足成千古恨,好好的一个孩子竟生生被毁了。
张晓风听着房东在连连叹气,看着依依白玉般的脸,沉默了许久……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善良的人们永远不知道邪恶的人究竟有多邪恶,但是也正因为这世上有邪恶的毒草,才需要更多的善良慈悲之花!待到满山遍野都是善良慈悲之花时,邪恶的毒草自然也就无影无踪!
十一月末,依依还是一直没有醒来。身体没有任何问题,但就是一直没有醒来。张晓风思来想去,认为依依更适合在家里护理,便把她接了回家。
那天晚上,西安下了2018年来的第一场雪。
依依安安静静地在床上沉睡着,依然眉眼如画。
“依依,你看,外面下雪啦……窗外的那片杏林现在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了,这雪花纷纷扬扬地飘下,轻轻柔柔地坠满枝头,像极了雪白的杏花,一朵一朵的在月光下亮晶晶的……依依,今晚的月亮很安静,她一定也喜欢这个美丽的夜晚吧。依依,你要不要起来看看?……终南山的红梅这些天怕也开了,疏影横斜,暗香浮动……依依,我好像闻到了那梅花的清香,淡淡的,幽幽的,你闻到了吗?依依,你起来好不好?我们一起去山上看看,一起去踏雪寻梅……我们手牵手,就这样一直慢慢走下去……任凭白雪飘落头上,看天地一片清静,一片白茫茫……依依,你看,多美的月色啊……跟我们初见时一样……”
张晓风靠在床头,抱着依依看着窗外,怀里的人依然沉沉地睡着,清浅的呼吸渐渐濡湿了他的双眼……
夜已深,万籁寂静,大雪仍纷纷。
室内温暖如春。
张晓风默默含情地抚摸着依依柔软温暖的脸颊,又像往常那样柔声地细细和依依讲着他们以前的那些事,一件,一件,一点,一滴,那些早就融入了他血肉里的往事……
“依依,依依,你快醒来,快醒来看看我。你不是最喜欢偷偷看我吗?这次不用偷偷看了,我在这,我就在你面前,你的檀郎就在你面前,你睁睁眼好不好?睁睁眼就可以看到我了……依依,求求你别闹了好不好?快醒来呀,我不坚强,我一点都不坚强……没有你陪着我说话,没有你陪着我看书,这日子有多难熬你知道吗?……依依,你知不知道我有多久没有见到你如水的眼波了?你知不知道我有多久没有听到你甜美的声音了?依依,你起来唤我一声,唤我一声“檀郎”好不好?……依依,依依,你就这么狠心,你就这么舍得下我?依依!依依!你真舍得下我们的今生?!舍得下我们的前世?!……”张晓风紧紧抱着依依,喃喃地不停说着,泪花胜雪,纷纷而下,不经意轻轻飘落在依依眉间……
琥珀的烟霞盈天,依依紧紧搂着她深深陷入梦魇的檀郎。她满心的懊悔和绝望!她恨自己又一次害了自己心爱之人!她恨自己明知忘川河幻境的厉害,竟然还是轻易受到影响!害得她的檀郎为了救她而遭到反噬,失去了天魂和地魂!
依依失神了许久,茫然地伏在她檀郎怀里无助地哭泣,哀恸之声终于惊动了忘川河神。
“种如是因,收如是果。事到如今悲伤又有何用呢?”
依依闻言抬起泪眼,朦胧间看到一位长身玉立,三十岁上下英俊潇洒的男子凌空站在面前,脚下一朵琥珀的烟霞。
依依轻轻放下她的檀郎,恭恭敬敬上前磕拜:“敢问尊驾是哪位神灵?望乞神灵慈悲救拔。”
“吾乃忘川河神。这位公子天地二魂早已进入了忘川河心,那是太虚之境,吾虽为河神亦莫可奈何矣。”
依依的心再次沉入了冰冷的深渊,她侧转头垂眸细看,柔软的眸光温存地落在那张紧闭着眼睛的苍白脸上:“我与檀郎情深似海,断不能眼看着他陷入永夜的梦魇。他的天地二魂若能归来,我愿付出任何代价!就算要我魂飞魄散也心甘情愿!望乞河神慈悲救拔!”
“哦,你为了他真能做到如此不惜一切?”忘川河神缓缓睁大了眼睛,深邃的眼光定定地盯着依依看了许久,方慢慢说道,“你若不避凶险,倒也有一法子。太虚乃空寂玄奥之境,欲取一物,必先舍去一物。若用你生生世世人间的五十年寿元与之交换,你可否愿意?”
“我愿意!”依依听到有法子可救她的檀郎,欣喜若狂,浑身颤抖,紧紧仰望着忘川河神,急切地求道,“请河神明示解救之法。”
“莫急。此乃其一,尚有其二。游魂茫茫,无知无觉,此身外化身若非其两情相悦心意相通之人则不可唤回。若你无法将其唤回,此身将永陷太虚之境不得出离。此中利害你可否明白?”
“小女子明白。”
“那你可想好了?”
“他视我如稀世珍宝,待我更甚于自身性命!而我亦然!”依依深情的目光柔柔地抚过她檀郎的脸庞,抬起头,坚定地再拜再求,“望乞河神哀救。”
“好!好!好!有感必有应!既是如此,你便去吧。但愿你能遂意!”忘川河神挥了挥他月白色的宽广衣袖,一道白光随之掠过。
依依在烈烈的寒风中飘摇……良久,方落在一处地面。定睛一看,竟是在浓浓的漆黑中!依依双手紧握,浑身颤栗,急切唤了一声“檀郎”,四周寂静,无声无响。依依咬紧牙根,慢慢一步一步往前走去……
黑暗无边无际,宛若行走在地底的深渊。依依一路轻唤着“檀郎”,虽然还是害怕得发抖,却一步也不曾犹豫,一步也不曾退缩。在她无数次的跌倒爬起后,前头出现了一片灰白,依依欣喜若狂,急急飞奔了过去……灰白……灰白……灰白……却原来是雾霭重重!依然是寂静无声!依然是一片虚无!
“檀郎,你在哪呀?你快出来吧,我带你回家!我们回家!……”依依声声颤抖,声声呼唤着。
依依在浓雾中凭着感觉艰难地行走,过去了有多久她不知道,一心只想着要找到她的檀郎。周遭的雾蔼逐渐稀薄,身后是一串脚印,上有血迹斑斑……
雾,终是消散了,眼前晴朗光明,宛如置身于明澈的琉璃中,没有任何瑕疵和污秽……
两个淡淡的,虚虚的,模模糊糊的光影,紧紧守在她身边!此刻正轻轻颤抖,衰弱得眼看下一刻就即将会消散一般。
“檀郎!……”依依低低呼唤,哽咽出声,欣喜的泪水畅快流淌。
原来她的檀郎一直在她身边,一直陪着她走过黑暗,走过迷雾,走向光明……
白光一闪,待依依再睁开眼睛,已是身处忘川河中。她檀郎的天地二魂正被忘川河神徐徐放入他的眉心。
依依悬着的心安稳落下,忙跪下谢恩。
“无需谢我。真要谢便谢你们的情比金坚,恩爱无疑吧。”忘川河神转身回望着烟墨般缥渺的奈何桥,眼底波光粼粼……
……
……
春暖花开,莺飞燕舞。清风浅浅,柳烟淡淡……
张晓风从市场买了菜回家,洗了手,洗了脸,换了衣服,便像往常一样走进房间去陪着依依,紧紧握着依依的手,絮絮叨叨地陪她说话,说他们的一点一滴,说那些已经不知道说了多少遍的一点一滴。这回,刚一进去,整个人就痴了……
窗外,树林中,杏花下,一个身穿白色衣裙的人儿微抬着头,乌黑的长发随风飘飘,娇美的杏花在她头上缤纷飞舞……
那个人儿,那个他心心念念的人儿,此刻正静静地看着左手心落下的一缕金闪闪的阳光,一朵浅浅的笑意,在粉红的唇边柔柔绽放,美得不可方物,一如初见……
好一朵清水芙蓉!好一个冰魂素魄飘下凡尘的月宫素娥!好一双梦中的青眸!
双目交汇,刹那间斗转星移,日月同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