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的记忆恢复后,生前的一切也在这方渺渺红霞的一呼一吸之间慢慢清晰起来。
依着彼岸花的指引,走到尽头,那是三途河的上游,一条琥珀色的河流徐徐汇入,这便是忘川河了。河上有一桥名曰“奈何桥”,无数亡魂从桥上慢慢走过,进入烟墨般缥缈的远处,堕入了轮回。
白衣公子和依依十指紧扣。突然一道淡缃色天光照下,两个亡魂飘飘悠悠,带着对方无尽的牵挂和眷恋,各自陷入了轮回。
初春,近日京城流传一个美谈。被世人称为“冷面潘安”的白衣公子,金榜题名任翰林院修撰后,又与其恩师柳尚书之女喜结良缘。据说柳家小姐正值碧玉年华,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貌若天仙,兰心蕙性。公子王孙慕名而来,求亲者络绎不绝,可那柳小姐偏就一眼相中了没有显赫家世的白衣公子。从此佳人才子珠联璧合,桂馥兰馨。
张宅,书房。依依到上房向婆婆请完安后,回到书房,端坐案前。正一笔一画细细描绘。笔下的白衣公子虽一脸清淡,却嘴边带笑,眼角含情,温柔得紧。
她每日清晨都会帮夫君正好衣冠,两人手牵手到前院,叮咛又叮咛,方放手让他走出大门。那个人犹一步一回首,依依不舍地往翰林院应卯而去。
这个冤家啊!……
晨光斜照,一切宛若镀上一层金边,那个挺拔的背影如这暖阳,游走遍她的血脉,让她温暖得不由叹息一声。
孟夏,酉时刚到,依依便像往日那样来到前院,端坐在葫芦架下。傍晚的风吹来,白色的葫芦花朵朵轻晃,如新妇般,半是凝羞半世慵懒。几缕发丝轻轻地拂过耳垂,让依依白玉般的脸颊悄然泛上了嫣红,连周遭的一切都透着莫名的微醺。
石凳微凉,心炽热激荡。只因他说想一进家门就见到她黛眉双瞳剪秋水,玉容无瑕染海棠。
一片白色掠来,急切地包裹住依依,炽热的气息穿透罗裙,霸道地攻城掠地,萦绕在她身上,让她霎时间意乱情迷……
天边的云霞靛青……杏黄……酡红……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这《诗经》里说的不正是眼下的光景吗?依依看着菱花镜前为自己细细描眉贴翠钿的夫君,愉悦的红云飞上脸颊,又惹得那个冤家痴痴呆看上半天……
两年后,破晓,东厢房。一个粉嫩嫩的女婴呱呱坠地。依依产后大出血,几番生死挣扎,在她夫君日日夜夜衣不解带,目不交睫的照料下,总算在鬼门关前抢回一缕幽魂。
有了个张家的第三代,老夫人笑出了花。至此含饴弄孙,其乐融融。
院子的葫芦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春去秋来已四年。
酉时刚到,依依一如往常,坐在葫芦架下的石凳上等她的夫君散衙回家。她心里的不安已有些时日了,想跟他好好谈谈。无奈她夫君自从迁进翰林学士后,总是公事繁忙,心事重重的模样。她本不好轻易开口,怕他烦上加烦,忧上添忧。可今日泠儿的举动却让依依再也无法故作镇定。除了他,这千般愁绪,万种幽思更与何人说?
泠儿性子冷淡,平日里不喜说话,不与人亲近,只喜欢一个人端坐操琴。不论多难的琴曲,依依只需教上数回,她便能习得真髓,且青出于蓝。对此,老夫人惊喜异常,连呼“神童也”。遂烧香告慰祖先英灵。有此孝子佳妇,天资聪慧的女孙,自然不免老怀大慰,终日喜乐怡然。
日久岁深,依依却渐觉有异。泠儿只喜操琴,书画等几乎不学不看。平日与她说话也大多听而不闻,无甚反应。偶尔自说自话却又声调怪异,一再重复,举止也多有乖谬难解之处。今日竟盯着东厢房檐下的“占风铎”几个时辰,听着风吹玉片的碰撞声……丫鬟见状,欲抱她离开,却惹来她尖叫连连……这一切都让依依疑惑不安,愁苦不已。早些时候请过几个郎中,皆是千般沉吟万般费解。依依忧心忡忡,不知道自己的泠儿到底患何疾恙,自己又该如何来帮她助她护她周全。
依依等来了她的夫君也等来了噩耗!她刚直不阿屡屡进谏的父亲,今日又力劝皇帝礼贤远佞,皇帝仍就充耳不闻。政敌趁机攻击,可叹一代忠臣竟活活气死在了朝堂之上。
月余,依依母亲因恸绝良久,也溘然而逝。待依依如珠如宝的双亲,两袖清风朝天而去,独独抛下她一人在尘世间。
逝者已矣,徒留下万千思念……
新坟前,纸灰飞扬,虽是盛夏,确有朔风凛冽……
深秋,更深露重。院子的葫芦藤经已枯黄,零零落落挂着几个葫芦。一旁早已凋谢的雪青朝颜,点点凌乱于飒飒西风中……
依依跌坐在石凳上……她默默抬起头,天上,愁云惨淡,星月无光……
“依依啊,你是大家闺秀,知书达理。你既已不能生育,泠儿又……今日我便做主了!让他纳个妾,生上个一男半女,也好让张家留下一脉骨血……”
……
“依依你放宽心,你是我心空的莹白月光!有妻如此,夫复何求?我断然不会纳妾,断然不会让你受一丝半毫的委屈!明日我便跟母亲说清楚……依依,你这宵夜可做得是越发的好了……”
“说的什么呆话!你官拜翰林院学士,有经天纬地之才,定国安邦之智,又深得圣上器重,当可扶摇直上,鹏程万里!一夫多妻乃数千年之旧俗,大夫、士庶莫不有妾!你堂堂一个翰林学士,纳个小妾何足道哉!你一向孝顺,难不成为了她今日要做个忤逆之子?况且沈家小姐有沉鱼落雁之姿,若非向来有倾慕之意,凭她万贯家财,岂能甘心做人小妾?你休要不知好歹!”
……
“依依,对不起……”
……
“依依,你且忍一忍,待她生下孩儿后,你我夫妻二人便可年年岁岁暮暮朝朝……”
……
“依依,你应相信我,我只心悦你……”
……
“依依……对不起,晔儿年幼,我……”
……
“你无需再送宵夜来了。公务繁忙,我不得空,已无心吃喝。”
“你若无差错,众人何苦编派于你?休要再胡搅蛮缠!”
严冬,滴水成冰,寒月如钩。
泠儿已过垂髫之年,在依依悉心呵护下,话逐渐多了,字也能写上几个,也不再只盯着一处呆看上半天光景,只不过越发的喜爱操琴了。孱弱的小小身板,在火红的衣衫缀映下倒也有了几分精神。每日端坐案前一弹便好几个时辰,即使十指鲜血淋漓也不知停下,不知放开……
依依忍着心疼,轻言细语与她说些话,手上轻轻熟练上好药,捧着她冷冰冰的一双小手,小心翼翼放进心口暖和……每当此时,泠儿总是静静地看着,静静地看着……每当此时,依依总会在泠儿如水的眼中看到一点亮光,一丝笑意……
暮色满院,北风烈烈。
西厢房灯火通明,欢声笑语,穿过重门,清脆地敲击在东厢房檐下的“占风铎”上……
一墙之隔,情难逾越,梦犹依稀……
“娘亲,你又在画爹爹了?”泠儿不知何时已站在依依身旁,“娘亲,可是记不清爹爹的相貌了?泠儿也是……”
看着宣纸上一副朝颜花架下的模糊背影,依依的手抖了抖,笔尖滴下一滴浓得化不开的焦墨。
冤家啊!……
早春,乍暖还寒,玉露犹浓。
细雨丝丝,垂柳新新。
江水曲曲,人长劳劳。咫尺天涯,锦书难寄!这陌上花已开,离人几时回?
阳春,草长莺飞。粉樱成林,风儿过处,花雨缤纷,随水而逝……
依依买回一个苍鹰图案的纸鹞,与泠儿一起去郊野踏春。
已是金钗之年的泠儿从未见过纸鹞,从未见过如此多的人。小脸通红,眸子澄清闪亮,银铃般的笑声跟着苍鹰飞往天上……
是夜,风雨交加。十余年的一场梦,随着声声的芭蕉雨涌上心头……
暮春,芳菲落尽,残红遍地。
漆黑的深夜,突然下起了一场大雪,一场殷红的大雪。
病榻中,依依让泠儿拿来她一直珍藏的紫檀木妆匣。
满满的是诗与画……
“爹爹,爹爹……”泠儿小心抚摸画中人的脸。
依依愣了半晌,挣扎着要起来。
“娘亲,可是要笔墨?”泠儿扶依依坐起来,拿药枕放于腰后,左右两旁各用软枕靠着,“娘亲稍等,我这就去拿来。”
泠儿拿了笔墨纸砚放在榻上。
依依由妆匣最底处抽出一方旧丝帕,蘸好麼,又恍惚了许久,待一滴墨水滴落丝帕,方回过神来,在丝帕上题诗一首:
无题
昨夜冷雨打春花,
今朝乳燕摧琵琶。
镜花水月空相处,
情深转薄枉嗟呀。
柳魄花魂无处觅,
一夜绿鬓成霜华。
日近西山曲栏斜,
天涯何处是我家?
依依写完后复又细细看了看,抬手指指泠儿刚加了几块炭的火盆,泠儿会意,顿了顿,终是把火盆挪了过去。依依勉强欠过身子,伸手把丝帕一把点燃了,抛在火盆里……又拿起妆匣的诗与画,一张一张,一张一张,全抛进了火盆,看着火焰把这些年来的一切恩爱情仇焚了个干干净净……
“泠儿……”依依怜爱地轻轻唤了一声跟前已出落风楚楚动人的泠儿。
“娘亲!娘亲你可是有话要嘱咐泠儿?泠儿听着……”泠儿静静等了一会,见依依只呆呆地看着自己,心中一酸,突然跪了下来,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一拜,感恩娘亲怀胎守护!再拜,感恩娘亲辛苦哺育!三拜,感恩娘亲悉心教导!娘亲!泠儿今日在此拜别娘亲,愿娘亲早得解脱,再无苦厄!”
“泠儿!我的泠儿已长大了,今后可以照顾自己了……娘亲……放心了……可以走了……”
依依慢慢闭上了眼睛。
注:这两句诗是出自《诗经?国风?郑风?女曰鸡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