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依依怀着好奇的心来到丽江关门口时,只见关门口内,一众穿着奢华麼些(今叫纳西)服饰的公子王孙,站在两旁,满脸兴奋之色,其中领头的一个,却穿着知府官服,年纪三十岁上下,眉目疏朗,英气勃发。
“丽江知府率众见过张大人。”一见到白衣公子从马车出来,那个穿着知府官服的人领着众人齐齐施礼。
“木大人请起,诸位请起。未着官服,不必拘礼。”白衣公子拱手回礼道。
众人沿着宽敞的石板街,穿过写着“天雨流芳”的牌坊,来到富丽堂皇的木氏土司衙门,这个大硏城的心脏所在。
依依未进过紫禁城,因而只觉得木府极其奢华恢宏。眼前这汉白玉基座上巍然耸立的金碧辉煌的宫殿,斗拱重檐,彩绘精美杰伦,极有王者之风。
白衣公子他们的下榻之处,就在玉音楼左边的后花园那几栋楼阁里。朱红色的楼阁简洁大气,里面的陈设清雅朴拙,颇有古风。看着楼阁匾上的“清风阁”三字,依依内心不由一赞,不愧是檀郎的知心好友,对他的喜恶甚为清楚。
“贤弟,可想煞愚兄了!”木土司见无外人,上前一把拉住白衣公子,激动溢于言表。
“木兄!……久违了,府上安否?”白衣公子面容清淡依旧,但星眸闪亮,眼中似乎沉浮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喜悦。
“好好好,一切都好!”木土司欣然道,复又惊奇地看着白衣公子身边,若深谷幽兰的白衣女子,“敢问姑娘……”
“她是依依,小弟未婚的妻子。”白衣公子转头看向依依,牵起她的手,嘴角微扬,柔柔的笑意已悄然溢出。
木土司见这冰山即刻消融,春意瞬间无边,不由瞠目结舌,一时没反应过来。
“扑哧。”江河一时没忍住,笑声从极力紧闭的唇缝里挤了出来,忙作揖道:“小的……小的江河见过木大人。木大人,我家公子只要见了依依姑娘,就不是他了。”
“哦……确实!确实!”木土司终是合上了嘴,复又哈哈大笑起来,好一会方道,“失礼了,失礼了。原来是未来弟妹!难得!难得!恭喜贤弟!恭喜恭喜啊!”
可见公子心情是极好的!都忘记拿眼睛瞪我了。江河在一旁暗笑。
依依涨红了脸,轻轻抽出手,施了个万福:“依依见过木大人。”
“依依姑娘莫要多礼,请起,请起。”木土司笑着道,“依依姑娘,往后你也随贤弟叫我木兄吧!”
依依看向白衣公子,见他微笑点头,便浅浅一笑道:“木兄。”
“哈哈哈,我今日甚是开心,甚是开心哪!”木土司用力拍了两下白衣公子的肩膀,“贤弟,一路舟车劳顿,你们暂且歇息片刻,半个时辰后再开始晚宴如何啊?”
“一切听从木兄安排。”
“好好好,愚兄先去安排安排。”木土司朗声大笑着走了出去。平日的那份威严和深沉,在白衣公子面前总是自然而然荡然无存。他喜欢他的那种洞悉人心后依然保有的宽仁,也喜欢自己在他面前的那份真诚自在。
夜已深沉,奢华的晚宴也已结束两个时辰了。麼些族特有的用苏古笃、曲项琵琶、筝、波佰、横笛等乐器演奏的美妙仙乐,也已袅袅于丽江上空,渐渐没入夜色里了。
晚宴时木土司拿出了木府珍藏的佳酿来款待众人。高畅他们早已知晓木老爷酒是木府宫廷御用酒,各朝各代的帝王都不曾听闻,更不曾品评。因此异常激动,连呼“难得”,宴席中喝得酣畅淋漓。只有白衣公子和依依依旧滴酒不沾。高畅、凌泉和蓝萱他们都欢欢喜喜多喝了几杯,晚宴刚一结束,便早早各自睡去了。依依有些疲惫,也一早回房歇息了。
白衣公子此时正端坐在灯下,一本《地藏菩萨本愿经》,已翻看了大半,案上的香茗也已见底。
忽闻书架上有三记敲击声,尔后书架向两边滑开,出现了一道门,门口站着的正是一身麼些常服的木土司。
“贤弟好兴致呀,看的什么书?”
白衣公子慢慢合上书页,朝木土司晃了一下,放好。抬眼缓缓说道:“木兄,小弟恭候多时了。”
“有劳贤弟了,请随我来。”
白衣公子跟着木土司走进了庞大的地下世界。但见各处灯火通明,道路四通八达,房屋数不胜数,俨然一座神秘的地下王城。
白衣公子随木土司来到一间华丽的书房,案上早已沏好了两杯热腾腾的茶。
“贤弟,请坐,请用茶。”
“多谢木兄。”白衣公子拿起茶杯,茶汤棕红,入口顺滑,滋味浓郁陈香,正是云南独有的普茶。
“贤弟呀,皇上对西南动作频频,令人堪忧啊。”木土司单刀直入,一向精明的他为此事烦忧了好些日子,因为关系重大,始终拿不定主意,“贤弟有何良策?”
白衣公子转动着茶杯,沉默了片刻,抬头看着木土司:“木兄,小弟姑妄言之,木兄姑妄听之。”
“愿闻其详。”木土司靠近上身。
“眼下木兄所担忧之事无非改土归流。须知木府乃国之藩篱,朝廷既需要木府拱卫边疆,牵制吐蕃,短期内就不会对木府改土归流。只要木府依附和支持朝廷,积极帮助朝廷佂剿平乱,纵使他日改土归流,凭借木府的护国之功,封侯万世亦可期矣。*1 木兄以为然否?”
木土司闻言思索良久,遂频频点头:“贤弟高见,愚兄受教了。世人皆道贤弟有经天纬地之才,确是不虚!今日一席话,令愚兄茅塞顿开啊!”
“此番道理木兄自然是懂得的,只不过未下决断而已。”
木土司笑了笑,不置可否,喝了口茶又看了看白衣公子,挺干脆地说道:“贤弟,你可知高畅乃是皇上密探?”
“嗯,这我知道。”白衣公子坦然地点点头。
“你知道还……”
“他是皇上密探不假,可也苦心孤诣,处处维护我,维护家父,一心护我们周全。他、凌泉和木兄你一样,皆是我的刎颈之交。”
“原来如此。那高畅不失为一条有情有义的汉子。”木土司赞许道。复又皱了皱眉头,思忖再三,小心说道,“贤弟,愚兄还有一事不明,听闻皇上已与首辅大人……”
“不瞒木兄,圣上对家父猜忌日深。而我这一年多来几次三番遭人暗算截杀,现也查明这些权宦土豪的背后之人就是圣上。”白衣公子淡淡说道。
“什么?”木土司猛然变色,“你可想到对策?”
“我所有随从的家眷已被阿贵他们秘密接出来了,等他们安全到达桃源村后,高畅,凌泉他们便可以回去和他们团聚了。那是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外人无法到达,他们可以在那片净土安享一生。”
“如此看来,你替我们都一一想好了退路。那么令尊呢?依依姑娘呢?你呢?可有想过退路?”
“一年半载后新政当已见成效。届时家父能够安然致仕便是最好,若是……身为人子,我岂能苟活偷全。”白衣公子顿了顿,慢慢说道,“依依……依依会安然无恙的。阿贵他们会在适当的时候接走她……再者,圣上未必会这般无情。木兄,我们还是有机会再重聚的。”
“你这是在赌!拿你们的性命在赌皇上的一念之慈!可纵观古今,勇略震主者身危,功盖天下者不赏。首辅大人毅然以一身担当天下安危,为新政鞠躬尽瘁。贤弟风骨清正,效忠国事。可皇上游心帝王心术,新政已渐上轨道,百姓已安居乐业,皇位已坐稳,也就是搬掉你们这些绊脚石的时候了!他岂能容你们安然归隐?伴君如伴虎,睿智如你,岂会不知?贤弟啊,我是真担心你们会遭到残酷的清算啊!为今之计,应当称病,尽早把首辅大人秘密接出来,你们一齐归隐方是上策啊!”
“家父以为世界众生,乃是大菩萨行。曾教诲我等,愿以深心奉尘刹,不予自身求利益。*2 我等既立于朝,当以天下黎民为念。一切利民福国之事,虽肝脑涂地毅然为之。毁誉由人,得失在天。*3 如今新政正于紧要关头,岂能为了一己之安危,致天下苍生而不顾?”
“呜呼,公无渡河,公竟渡河!*4 首辅大人福在社稷,利在苍生!公理何在?天道何在啊?贤弟,你明知不可为却仍挺然为之,愚兄我……”木土司声音喑哑,嘴角噙泪。
“木兄……小弟有一不情之请。”
“贤弟请讲。”
“人心鬼蜮。他日若我父子俩遭到清算,圣上必定会利用朝廷相左的官员,罗织罪名,打击报复所有新政的拥护者……小弟恳请木兄,届时在能力范围之内施以援手,尽量救他们出离水火。”说完,白衣公子深深作了个揖。
“贤弟!……你放心,愚兄定不负所托!”
“大恩不敢言谢。木兄,庙堂之上,云谲波诡。只有永举人臣之礼,向朝廷纳贡,依附朝廷,适当扩张势力,方能永沐皇恩。木兄谨记。”
“愚兄记住了。贤弟,你叫愚兄眼看着你……这怎生落忍,怎生落忍啊!”
“人生百岁复如何?终不过黄土一抔。”白衣公子依然淡淡说道,“今生能有木兄、高畅、凌泉,众位死生相托的兄弟,能和依依两心相悦相惜,此生足矣,了无遗憾了。”
“痛煞愚兄了……”木土司沉痛地闭上眼睛,两行泪水缓缓流下。
烛光中,白衣公子清俊的面容似乎清净庄严了起来,深邃的目光透过虚空,坚定,从容,平静,温暖……
木土司呆呆地看着,内心生起前所未有的安宁平静……
注:*1出自百度一些资料整合而成。
*2出自张居正写的偈子。
*3出自明代袁中道对张居正的评价整合而成。
*4出自《相和歌辞?箜篌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