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日,亥时,揽星城。
兰姨娘第二次站在忘忧酒馆的门前。
不过,先前一次的闭门羹和仰天一跤,她早已忘了。
故而,对她来说,这是第一次来。
迎风微动的旗帜上,“好梦有贩”四个大字在夜色中并不如何显眼。
兰姨娘深呼吸了一口气,轻轻叩响木门。
吱嘎一声,门应声而开。
一楼零星有些空了的酒坛,七零八落的长椅,无人打扫的梨木架,仿佛已有十万年无人来扰。
兰姨娘并不如何惧怕这座空荡荡的房子,径自由木梯上了二楼。
“本店已关店,还请客人......”
一位青衫公子原本在俯瞰揽星河景,转过身来,话还未说完,见到眼前人忽而一怔。
“兰夫人?”
长乘问道。
兰姨娘愣愣地点点头,又道:“请问,好梦有贩,是真的吗?”
她纤细如玉的手指只从宽袖中露出半截儿,悠悠指向悬在飞阁之外的旗帜。
长乘正待回绝,不知怎的,手向软塌对面的位置一扬,道:“夫人请坐。”
兰姨娘行过万福礼,道:“多谢公子。”
这才一步一步朝长乘所指的位置走去。
长乘这才发现,兰姨娘走路是一瘸一拐的。
他的心里忽然泛起一阵强烈的刺痛,原来方才在飞阁上所见,兰姨娘独自走来,却全然不顾仪态,蹦蹦跳跳地走路,只因她是跛足。他先前还暗自在心中笑话这位赫赫有名的城主府兰姨娘不仅性情乖张,脾气火爆,原来连走路也总不肯好好走,未免也太活泼了些。
这一瞬间,他陷入了无限的自责和懊悔之中。
兰姨娘坐下后,脸上绽放出一个大大的明媚的笑容,道:“前几日,我去城外青要山踏青时不小心崴了脚。”
长乘恍然,懊丧之情稍缓,可随之而来,仍是感到怏怏不乐,却不知为何。
“兰夫人深夜前来,想来定是有要紧事吧。”
长乘问道。
兰姨娘涩然笑笑,微微点头,半晌,方道:“公子想必知道我的身份。”
兰姨娘的父亲是城主玄月木的副将,而她的姐姐则是玄月木明媒正娶的大娘子。
玄月木并非好色之徒,也向来克俭己身,故而,在他执意要迎娶妻妹之时,在揽星城造成一番不小的轰动。
所有人都在反对,只有玄月木本人异常坚持,终是将妻妹以姨娘身份迎娶过门。
兰姨娘叹了一声,道:“我若是自戕,便会置他于不义。其实,他待我并不坏,我何苦为了自己置他于不义境地?故而,想问公子求一碗药。”
长乘道:“什么药?”
兰姨娘道:“一碗喝下去之后,永远不会醒来的药。”
长乘摇摇头,道:“这世上并没有这样的药。”
兰姨娘浅浅一笑,眼角的泪痕似有若无,并不轻易为人所察:“公子,你知道的,这世上有这样一种药,它叫作梦。”
长乘仍是摇头,温声劝道:“如夫人先前所言,城主待夫人并不坏,夫人何苦为难自己?活着,不很好吗?”
兰姨娘道:“公子,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长乘问道:“什么话?”
兰姨娘道:“凡人往往没有勇气活,神仙却没有勇气死。”
不知是揽星河反射的月光,还是她的眼眸本就如同星汉一般灿烂,在说出这一句话的一瞬间,眸底熠熠生辉。
兰姨娘道:“很久以前,我在青要山的书苑上女学,有一日,夫子说,城主打算在春日里办一场猜谜会,城中人皆知,城主是为给少公子玄月木挑选年龄合适、有德有才的妻子。我本是不打算去的,家姐将要赴会,一个家中的姐妹相争这些何苦来?可是——”
可是,尽管她没有去,却冥冥中早已和玄月木结下缘分。
玄月木与友人踏青登山时,于青要书苑歇足,闲来无话,便论起这一次猜谜会的题来。
兰二姑娘正捧书在廊下阅读,隔着一道浅浅的半月门,依稀听见清朗的男子声音,感到新奇,忍不住插了一句:“你们这些谜题算什么?都不如我这一个好。”
玄月木与友人一愣,旋即笑道:“既如此,在下倒想听听阁下的谜题。”
兰二姑娘笑一笑,又正儿八经清清嗓子,道:“听好啦,我这一道题是,比长者长,较短者短。”
玄月木久思不得其解,拱手道:“还请小先生赐教。”
兰二姑娘噗嗤一声咯咯笑个不停,捧腹强忍住笑意,道:“你认错人啦,我不是小先生,我也不会告诉你答案。”
说罢,飘然而去。
后来,玄月木打听到,给自己出题的乃是自己父亲的副将兰将军家的姑娘,央着父亲将兰家姑娘娶进了门,可新婚夜,一问方知,此兰非彼兰。
原来,兰二姑娘并非兰家亲生的女儿,而是收养来的,故而当日城主亲自上门提亲时,谁也没有提起家中还有一位二姑娘。
即便阴差阳错,可在当时,正妻恭谨贤良,并无有失之处,岂能无端毁掉婚约?本已错了一次,难道又要错一次,误人家一辈子么?
玄月木愤慨之下,执意要娶兰二姑娘过门,最后闹得满城风雨。
说到这儿,兰姨娘叹道:“我虽是被收养来的孩子,却也绝不愿为人妾室。他若真的懂我,又何至于连这一点都不明白?其中对错,原也难说。”
长乘道:“比长者长,较短者短,这是说......”
兰姨娘涩然一笑,道:“小公子还在计较这个么?”
长乘出了会儿神,歉然道:“不好意思,我只是想起一位故人。”
兰姨娘道:“故人?”
长乘道:“一位很久没有再见的故人,我很想念她。”
比长者长,较短者短,是长乘出给小藤灵的考题。
在他两千岁时,养在瑶池的世上最后一株繁幽藤开了花,结下的种子被他衔到太华山白藁树的树洞里,因繁幽藤招致烦忧,而白藁木可忘忧。他也希望小藤灵平安喜乐,一生无忧。
出题的时候,长乘心里想的答案,是梦。
后来,他默默在心中将答案改作,生命的长度。
小藤灵的生命,相较于生长在魔域清泠川的繁幽藤来说,实在短得可怜,可是,她毅然随庆元神君一道赴苍生之业,以身相殉终止这一场天灾,挽救崩塌的一切,论起这生命的长度,其实,比起任何一尊神都要长。
只是那一株在心里唤他做“小公子”的小藤灵,直到离世,都从来没有真的开口叫过他。
兰姨娘道:“小公子,你不要难过,无论她在这世间何处,总有一天会记起你的。我们凡人总相信这个,你信不信?”
长乘没有回答,旋开琉璃冰壶,倒一碗梅茶汤。
兰姨娘道:“这是小云斋的阿萱姑娘亲手做的吧?”
长乘点点头。
阿萱姑娘常常送他梅茶汤,一定是小云斋独一份儿的,可是他往往却而不收,只有时实在推辞不下,才千谢万谢地收下,转眼偷偷化作普通人去买几块梅蕊软糕,亦会多付些银两。
兰姨娘笑道:“小公子,你的眼睛那样厉害,可怎么就分不清她究竟是不是喜欢你?”
长乘一怔,道:“你,你怎会知道我的眼睛......”
兰姨娘避而不答,又过了许久,忽然很突兀地说道:“小公子,来生我还会不会遇见你?”
有许多话,她没有说,不想说,也不敢说。
她叫作兰萱,兰萱山的兰萱,庆元向长乘提过的那个兰萱山,就是她的家乡,当年庆元借其身体镇压无衍大君魔性的时候,留下其一脉,转世生长在兰萱山。
她的跛足,不是因为登山崴了脚,而是因为,当她还生活在瑶池中时,水土不服,瑶池里的鲤鱼儿瞧她不惯便来咬她的根须,是以转世修成人形后走路仍有些不便当。
为了能来到揽星城,为了再遇见小公子,她以全部的灵力向上天相交换,可是再遇见的时候,她已成了他口中的兰夫人。
白藁仙灵的转世成了她的夫君,可缠绕着白藁木生生世世的住在他树洞中的那一颗繁幽藤种子,成了阿萱,缘难一面,不复相认。
“小公子,冥界忘川河边有一石,名唤三生石。三生么?前世,今生,来世。前世我已知道了,今生也并不能算十分如意,可许来生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来生究竟什么时候到来呢?它也许来,也许永不会来。”
她在心里这样想着。
不如,各许来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