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问夜卿,天命究竟是什么?
她会回答:天命就是,说了再见以后,就真的无法再见。
离开育遗谷,离开阿衍身边,庆元没有回九霄梦泽,也没有回太昊宫。
离开永生之镜的前一天,神魔之气相交缠绕,连绵不息。
她怀上了神和魔的孩子。
这个孩子生而为龙,名为长乘。
青龙出生时,周身散发着五彩斑斓的圣光。身形迅捷,呼啸升腾,蜿蜒盘踞在人间兰萱山的上空。
他张开大口,眼眶通红,眸子深处却是一片漆黑,朦胧中隐约能看见上面有一层白翳。
就这样,小长乘挣扎着,摆动着,却辨不清方向,只能仰头发出震彻天地的怒吼,似要将这天地吞入腹中。
他的灵魄残缺,双目无神。
天帝身归混沌前夕,庆元神君感应到召唤,终于决定回到昆仑太昊宫。过去那些年,她不敢回去,也不愿回去,带着神和魔的孩子,这九天之内又能回到哪里去?
庆元明白,父帝绝不会责备她无知,夜卿和令仪亦不会怪她欺瞒,陆吾和重茂更是会加倍关怀她和小长乘。
可是,阿衍不在身边,总是了无意趣。
这一点,她想,自己还是自私的。从作出决定踏入永生之镜去寻阿衍开始,她就无限放大了这一份私心。
回到太昊宫后,天帝神色温柔地望着庆元怀中的那个婴儿,温暖的指尖轻轻拂过长乘的双目。
小长乘也回握住天帝的手掌,感受到那温度,竟尔灿烂天真地笑了起来。
天帝点点头,道:“他很漂亮,像你出生时那样,很好看。”
他将天帝之眼赐予了长乘,而灵力汇入修补其灵魄,化在眉心间留下了狭长深红的疤痕,显得肃穆,却不可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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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夜卿之所以将阿衍托付给大艾野老,让他寂寞生活在青要山育遗谷,不仅是为应郝三三之请。
人魔降世,如同生来神胎一般,数十万年也难有的,故而阿衍的魔性远比历来魔域尊主也强大得多。
魔性爆发之时,便是天灾来临的终局。
夜卿花了三千年,为阿衍织就一条青丝带。
太昊宫廊下生长的茂竹,每过三年,便生出一根极为罕有的茂竹之丝。
如此,耗费三千年,用九百九十九根茂竹之丝编就而成的青带,如同蛟龙,化作青绿色的丝带,轻轻绵绵,袅绕于阿衍周身,散发出圣洁的光芒。
这青带可涤清欲望和杂念,救赎他于困境之中。
可是,这终究并非根治之法。
唯有承自创世之灵血脉的正神之魂以身化入繁幽藤的藤花之中,方能镇压住其魔性。
可九重天中,创世血脉,正神之魂,唯有庆元神君。
天灾的引线,从昆仑山守愚兽受魔域瘴气惑乱开始,令仪前去平复后,守卫各地灵山大泽的神兽纷纷开始现出被蛊惑作乱之象,一时竟有风雨潇潇无可阻挡之势。
庆元知道,这个劫数已经到来。
“夜卿大人,神真的可以拯救众生吗?如果,如果在有选择的情况下,她选择救自己心爱的人呢?”
庆元问道,可是夜卿已经听不见了。
十大巫师为成功献祭七窍玲珑心,利用从郝三三那里交换来的魔尊眉心血将最大的阻碍——海神令仪困在永生之镜的幻影里。
这世上,没有人可以救得了夜卿,也没有人救得了众生。
庆元青衫飘飘,独立于世,屹立于青要山的山巅,望着众生,从容赴身,为爱化作一丛开在繁幽藤上的水菊,化入魔尊无衍的眉心,与他一同羽化。
天地之间纷纷扬扬,下了一场花雨。
一朵印在令仪手背,助他破开幻境。
一朵印在长乘心间,佑他一生无忧。
还有一朵,沉睡在莽浮林玉膏泉底,直到那一日,被学着孟极兽在玉膏泉中打滚的文鳐鱼无意间解开沉睡的那一朵徐徐盛开的藤花。
凡人总相信,深情不死,终有重逢时候。
其实神也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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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日,清晨,揽星城。
“阿衍,这批药材半个时辰内要清点好送到城主家。”药材铺的红鼻头大叔利落地安排着这一天的事务。
“好嘞艾叔!”一个小伙子从铺外跑进来,清秀的脸上还透着些许稚气,还来不及取汗巾子擦把汗,抱着比他人还高的粗布货袋就往外走。
“今天集会第一天,街上人多,小心着点别撞到!还有,捡小巷走,可别误了时辰!”
“好!”
艾叔望着那小小身影消失在街角,温和地笑了笑,继续回铺子里忙活。
药材铺在西市,城主府却在东边,便是驾着马车也得走小半个时辰不止呢。阿衍想着,要不,我飞过去吧!
哎…可我哪会飞啊…他放下货袋拖在身后,一人一袋,在初升的阳光下,映成细细长长的影子。
“小公子小公子!”
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回头,那个扎着双髻一身鹅黄衫裙的小姑娘踩着他的影子蹦蹦跳跳地向他奔来,双髻上的小铃铛在风动间晃荡,发出悦耳的声音。
他忽而笑了。
“小公子等等我!”
小姑娘在他面前站定,一双圆溜溜的杏眼好奇地盯着他,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映在眼睑上,薄唇翕动,喘了口气,才傻乎乎问道:“小公子,你是大尊主吗?”
他俯下身,笑道:“小妹妹,你认错人了,我是西市药材铺的伙计,不是什么大尊主,大尊主是什么?我可一点儿也不明白。”
那小姑娘笃定地摇摇头,指着城外青要山的方向,道:“我在那里见过小公子!”
阿衍这才意识到这小姑娘可能是脑子坏掉了,只好耐心地说道:“我没有去过那里。”
小姑娘捏住他的衣角,认认真真地解释着:“小公子去过那里,小公子是大尊主,是六界生得最好看的灵,比夜卿大人还要好看。”
幸亏这句话没被令仪听见,否则她多半是要去孟婆的糖水铺报到了。
阿衍不欲和她多做分辩,眼看送货的时辰就要到了,便道:“小妹妹,我现在要去送货啦,不能陪你玩啦。你回家再等等,那位大尊主或许会再去找你的,好不好?”
那小姑娘歪着头想了半晌,道:“小公子要去送货,这有何难?”
她闭起眼,念念有词,小手煞有介事地比划着。
阿衍又觉好笑又觉不可再多做耽搁,正欲回身赶路,却不防身子一软,等反应过来时整个人依然悬浮在空中,无可借力。他一时大骇,结结巴巴道:“你…你…”
话还未能说完,他就已经在城东城主府门前轻飘飘地落定了。
原来,她才是神仙啊!
阿衍低下头,看着双手空空如也,一时哭笑不得:“小神仙,你好歹把我的药材也一起送过来啊!送我一人过来有什么用,难道我还能入药不成?”
忽而眼前灰影一闪,包着药材的粗布麻袋重重摔在地上,扬起一片尘埃。
“小公子,我厉不厉害?”
那脆生生的声音又在身后响起。他回头,小姑娘踩着他的影子,背起小手,见他回了头,立刻便笑了起来。
“小公子忘了我,我可没有忘记小公子。”
“我叫阿衍,你叫什么名字?”
“青要。”
“很好听的名字。”
“小公子,你想吃糖葫芦吗?”
这一刻,青要还是那个青要,她的模样,依旧是当年那个在育遗谷幽篁宫中跟着阿衍小公子身后扎着双髻背起小手笑着的模样,系在发间的小铃铛随风起,叮铃叮铃,静看花开花落,年复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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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来这个故事的客人,将水菊冰晶拢入手中,定定望向令仪。
“神君大人,我今夜所来,是想问你,也请你坦白告诉我,我究竟只是神君的一个梦,还是活生生的一个人?”
令仪为他倒一杯酒,道:“这个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很重要。”
“你是庆元的最后一个梦。可是——”
“可是什么?”
“也许有人觉得,只有像庆元神君那样的神才是正神,才是至高无上的。其实,这世上每一个生命的开始,都是至圣至纯的血脉,每一个梦,都有它生而于世的珍贵意义,每一个梦里都是生命的处境,你的存在是很重要的。”
所以,愿你,愿每一个人,每一个梦,每一个灵,都不要妄自菲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