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骧回头看了一眼独摇子,开口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们要来”?
青面后生拱手笑道:“昨个夜里有个白胡子老神仙托梦,说您二位今天要上门,要送给小人十二两金子!这不,我一早在这儿等着”!说着推开一具棺材盖板,指着里头说道:“您看,仙姑您爱吃的火烧馍!道爷您爱吃的凉皮和肉夹馍都给您包好了!还有这两罐儿羊奶,我找的可老费劲了”!
独摇子伸手从里头拿出两个肉夹馍,咬了一口,擦了擦嘴角递给龙骧一个,笑着骂道:“还是热的,赶紧趁热吃!你师傅真不是个东西!我身上这点儿家底儿,全被他摸透了”!说完从怀里摸出一个大荷包,又弯腰从脚踝取下两个金环放在棺材盖板上,冲青面后生说道:“拿去称一下,差不多十二两”!
后生乐呵呵拿起两个金环跟荷包,打开看了一眼,掂量了两下笑道:“我知道两位财神爷还有事要办!就不留您二位喝茶了!小人白旺,晚上在后院儿备下酒菜,等您回来”!说完回身冲两个赶车伙计吩咐:“这二位可是咱们的贵客,你们给我招呼好点,路上让你们干啥就干啥,伺候好了,回来爷爷有赏钱”!两个伙计眉开眼笑点头答应。
龙骧看这架势心下生疑,望着独摇子说道:“晚上回来?莫非真要出事?走走走,咱们得赶紧回去”!说话扯了一把师姐,给白旺摆了摆手,催着俩伙计赶着牛车,往养家渡走去。
紧赶慢赶回到养家渡,二人便傻眼了,养家的四间茅屋被大火烧掉了三间,剩下的半间偏屋也只剩下灶台和半截土炕孤零零立在一片废墟之中。龙骧连忙一路小跑冲进小院儿,一抬头吓了一跳,养老汉和两个老太太,遍体鳞伤一身血迹,被吊在榕树之上,仔细一看,均已断气多时。
独摇子带着伙计赶着牛车过来,俩伙计吓得两腿发软跪在地上哭爹喊娘,独摇子也被眼前的惨象吓的一阵干呕,将胃里的东西一股脑吐了个干净。
龙骧稳住心神,四下仔细看了看,见不到一个人影。于是拿了根棍子跳进废墟,到处翻检寻找玉姐儿的尸身,找了半天啥也没见着,回头跟师姐摇了摇头。
独摇子想着玉姐儿刚刚经历难产,又突遭如此巨变,不禁悲从中来,软倒在地嚎啕大哭:“我的好妹妹呀!你怎么这么命苦呀!我的玉姐儿啊!这到底是咋回事儿啊”?
龙骧见不得女人哭,连忙上前将独摇子扶到碾盘上坐了。然后爬上树,将三个老人的尸身放了下来,喊两个惊魂未定的伙计帮忙,将三位老人入殓。龙骧检查了一遍尸身说道:“师姐,不知道哪里来的歹人,用的好残忍的手段,先放血再上吊!这根本就是虐杀!可怜三位老人一把年纪,他们怎么下的去手?简直畜生不如”!
一听这话,独摇子哭的更加伤心。龙骧劝解了几句无用,便招呼着伙计帮忙,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三位老人和棺椁一一送进了阴宅,又扒了崖上的松土填埋洞口,一切忙完天色已近黄昏,龙骧想起了白旺的话,便让伙计套好牛车,劝独摇子趁着天还没黑赶紧离开。
独摇子哭喊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没找到玉姐和孩子,我就一直守在这里”!龙骧没办法,只能喊着伙计一起,继续在废墟里四处翻检,可还是一无所获。
独摇子一个人绕着院子走了好几圈后,沿着小院道场边上,通往渡口的石坎一路寻了过去。
离开院子约二里地,隐隐听见了婴儿的哭声,独摇子连忙呼喊龙骧过来一起寻找。
龙骧跳下丈余高的石坎,找了半天,终于在一大簇芦苇荡后看见到一个暗道,龙骧打了火把,进暗道三十余米,终于见到了满身是血的养玉姐,和两个哭闹的孩子。
养玉姐披着一件薄衫穿着百褶裙,拖着一方草席爬在地上,见到火光先是一脸惊惧,直到认出是龙骧,这才露出一丝微笑,有气无力的说道:“龙兄弟,原来是你,太好了”,说完就晕了过去。
龙骧先把两个孩子抱出洞外交给独摇子和伙计,再回身进洞去找养玉姐,抱她起身这才发现,养玉姐自腹部以下的百褶裙,已被鲜血浸透,于是顾不得礼数,直接将玉姐抱在怀里走了出来,绕过高坎将玉姐平放到在牛车之上。
听见身边婴儿的啼哭,玉姐惊醒过来,见宋檀正在用手指蘸着羊奶喂孩子,苍白的脸上总算露出了一丝浅笑。她努力张开苍白的嘴唇,指着洞口方向跟龙骧说道:“兄弟,洞里有个红包袱,是我的嫁妆,麻烦你帮我取出来”。
龙骧点了点头,接过火把进洞去找。从草席开始,龙骧顺着玉姐拖着草席爬过留下的血迹,一路找了回去,走了将近二里地,才看见有个地窖,除了几袋粮食以外,还有一个红布包袱,便捡了起来背了回去。
独摇子让余人回避,先给料理了玉姐的伤口,又给她喂了半罐儿羊奶,过了好一阵子,玉姐儿才缓过劲儿来。玉姐儿躺在独摇子怀里,见她满面泪痕,握着独摇子的手笑道:“姐姐,谢谢你了”!独摇子捏了捏玉姐儿的手说道:“你跟孩子活着就好!大家都是女人,说什么谢谢!孩子有我照顾,你先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
回到白家棺材铺已是深夜,白旺果然备下酒菜在等,并留了后院最好的两间房给三人居住。几个人都没有胃口,直接进了屋子,养玉姐认识白旺,从包袱里摸出一个金镯子递给他:“白旺兄弟,给你添麻烦了,还得请你帮嫂子去码头打听打听,你养成大哥到底怎么死的,谁给收的尸!可以吗”?
白旺摩挲着金手镯,关切的问道:“嫂嫂,谁告诉你养成大哥去世了?这消息靠谱吗”?玉姐昂头回道:“这你就别问了,据说养成最后一次露面,是在三官渡,你打听清楚告诉我,我还有重赏”!
白旺低头想了一下说道:“没问题,您且安心住下,给我三天时间,我亲自出马,一定给您打听的明明白白的。一会儿我让人把饭菜端进屋,明儿个侄女儿的羊奶一早给您搁在门口”,说完冲龙骧和独摇子各鞠一躬,退了出去。
吃完饭,龙骧给玉姐熬了药,端进屋见俩孩子已经熟睡,便将药碗放在桌上转身离开,却被玉姐儿叫住:“龙兄弟,能不能留下说几句话”?
龙骧回头望了一眼坐在床沿儿,正拿着蒲扇给孩子驱赶蚊虫的独摇子,低着头说道:“天儿不早了,玉姐你早点休息,有啥事儿跟我师姐说是一样的”。
玉姐儿忙道:“兄弟,你先别急着走,姐姐想求你替我爹娘和婆婆报仇!你师姐说,这事儿得你亲口答应才行”!
龙骧愣了一下,回身坐下说道:“姐姐,你身体虚弱,为了俩孩子,你还是早点歇着吧!你们养家、蔺家跟谁有何仇怨,跟我没关系,我也不想知道,再说我只是个道童,无权无势的,不管伸冤还是报仇,您还是另找他人吧”!
独摇子脸色一沉喝道:“龙骧!你怎么说话呢?你有没有人性?有没有同情心?你就不想知道事情得来龙去脉吗”?
龙骧一见师姐生气,当下就怂了,憋了半天这才小声回道:“师姐,我也想过了,随你浪了这么长时间逾期未归,师傅没有责怪,已经谢天谢地了!眼下你我最紧要的,便是趁着事情还没变到更糟之前早点回山!师傅把你家底儿掏空的意思,你还不明白吗?就是提醒你我,应该早点回去”!
独摇子气的一扔蒲扇起身喝道:“什么叫更糟?玉姐儿全家被灭门,只剩孤儿寡母还不够糟糕?你还想要多糟”?龙骧面红耳赤的辩解道:“师姐,我不是那个意思,三位老人被虐杀,我心里也不舒服,可世上的事总有个因果吧?咱俩啥都不知道,上来横插一杠子,你觉得合适吗”?
独摇子来到龙骧身边敲着桌子说道:“啥叫因果?五年前,蔺老汉替瑞王府督工王大梁从南洋运了一批木材,淅川白家威逼利诱蔺老汉,想据木材为己有被拒,这才结下的梁子。蔺老汉亲眼看见淅川守备白家骏带兵上门,这才将玉姐儿和孩子送进地窖。玉姐儿在地窖里听的明明白白的,白家骏说蔺养成在三官渡抢劫天子市赏,被负责押运的边军所杀。我看就是这个白家骏,见蔺家没了男人,这才上门以抓捕反贼为名,公报私仇杀人泄愤”!
龙骧低头想了一下,开口说道:“这里边至少有三个疑点,其一,白家如何敢私扣瑞王府的木材;其二、蔺养成大哥不是冲动之人,又刚刚有了孩子,如何会冒着诛九族的大罪,去劫天子朱笔御批的市赏;其三,即便养成大哥犯了官司,也该由县衙差役上门,审问之后再做处置,啥时候轮到守备军出面”!
养玉姐回道:“龙家兄弟你问的好,淅川守备白家骏的小姑,是太康伯张国纪的小妾,而张国纪是熹宗正宫张皇后的亲爹,有这层关系在,区区瑞王府的木材算什么?当年我爹为了将这批木材运抵汉中,万不得已将此事捅到了礼部,最后由熹宗亲自出面,才了结此事,时任南京羽林卫任千户的白家骏,受到了牵连,这才被被贬回了淅川老家。去年熹宗驾崩,走关西谋了一个淅川守备。为了这事,白家恨我爹恨的牙痒痒”!
说完又补充道:“这两年大旱,地势稍高的田地颗粒无收,县衙非但不拨粮赈灾,还催赋甚急,户科税差去年冬月,在二道梁逼死了秦昌顺一家七口,养成带着乡亲们抬着尸体去县城讨说法,逼的县太爷梁寿光开仓放粮,便被知县老爷恨上了。梁寿光有两个结拜兄弟,一个是替他收拾穷苦百姓的白家骏,一个是替他收拾乡绅富户的牛头岭悍匪过山风,这是淅川人尽皆知的事实,你出门一问便知!这世道本就蛇鼠一窝,兵匪勾结”。
玉姐儿稍微直起身子,想了一下又道:“白家骏说我男人被人害死我信!说他抢劫市赏,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我男人的手下,全都是些老实巴交的乡民,如何敢跟官兵作对?这分明就是栽赃陷害”。
说话从床头拉过红色包袱,铺平打开,里面有十几件金银首饰,还有一对儿玉镯。推到独摇子面前说道:“姐姐你没了家底儿不要紧,我这还有点贴己的钱你先拿去”。
玉姐儿咳嗽了一声,红着脸,直勾勾的盯着龙骧说道:“龙家兄弟,姐姐说你一身好武艺,一定能替我报仇。只要你能帮我杀了白家骏和梁寿光,等姐姐养好了身子”,说到此处,眼眶的泪水不停的打转,哽噎着小声求道:“无论你让我做什么,都成”!
一听这话,龙骧一张脸刷一下红到了耳根子,他不敢抬头直视玉姐儿脸上的坚韧,更不敢接触玉姐儿凛冽的眼神。龙骧低下了头,紧张的搓着手,小声呢喃道:“姐,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玉姐儿的眼泪还在眼眶里打转,她昂起头,看了几眼一脸苦楚的独摇子,又看了看襁褓中的两个孩子,扭头对龙骧说道:“夜里西厢房的动静我都听见了,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我虽然不是完璧之身,可这年头,漂亮比啥都值钱!你抬起头看着我,你说我好看吗?你就一点儿都不想要我吗”?
龙骧臊的满脸通红,既羞且愧,弯腰埋头抱着脑袋不敢看更不敢听,玉姐儿长长吸了一口气:“只要你帮我报了杀父灭门之仇,姐姐我伺候你一辈子,给你当牛做马!我会种地、养蚕、喂猪、绩麻、纺纱织布,我能养活这两个孩子,不给你添麻烦,成吗”?
龙骧听的脑袋都快炸了,使劲儿抓了两下脑袋,腾的直起身迈步便走,临出门侧身说道:“姐你别说了,别这么糟践自己”!说完带上门去了隔壁,进门四仰八叉往床上一躺,心底有如打翻了五味瓶,一肚子说不出的憋闷和难受。
玉姐儿见龙骧起身离开,失落的望向独摇子,扑嗖嗖两行无声的眼泪滚落脸颊。
独摇子退到床边坐下,给玉姐儿擦了把眼泪。养玉姐揉了下鼻子,深吸口气挤出一丝微笑:“姐,我是不是很没用?就知道哭”!独摇子凑到跟前,把玉姐儿抱在怀里,强忍着眼泪说道:“没有,你是姐见过最厉害,最棒的姑娘”!
玉姐儿抱着独摇子的腰哽噎道:“我好不甘心!好不甘心一家人就这么无辜惨死;我好不甘心!可是我真的没用,你和龙家兄弟,是我唯一能够着的救命稻草,可是我,我就是抓不住”!
独摇子擦了一把眼泪,拍了怕玉姐儿的肩膀,咬牙切齿的说道:“我信因果,更信报应!我不要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既然直到是谁干的,我就要现世报!我要让白家骏和梁寿光,也尝一尝被灭门的滋味儿!我不要杀了他俩,我要让他们生不如死!我发誓!人间是我给他们的地狱!活着是我对他们的惩罚”!
独摇子紧紧的抱了抱玉姐儿,咬牙切齿的说道:“好妹妹,你且等着!我去收拾这个龙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