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祖说,众生平等!可若众生真的平等,人何须五体投地的拜佛,佛又欣然受之?
白言说白家人不重善恶,在白家人眼里,万物生灵没有什么区别,可他又说,身为契人与天地同齐,在日月之上。这几日里宁息忽然想明白了,如果家里的鸡和鸭打起来了,不管最后死的是鸡还是鸭,都不重要,杀鸡也不违背律法,杀自家的鸡也不算作恶!
来福就是这座县城里的人眼中的一只鸡,虽然都长着差不多的外形,但他们瞧不上来福,就好比红山村的村民们瞧不上他们宁家,就好比二狗他们瞧不上自己,所以自己被二狗打是理所当然,来福的死到最后也只是一个饭后的谈资。
所谓的公平和律法,都是得势者的说词。
这段时间,宁息将手中的书随意的丢在地上,仰着头发呆。他忽然觉得这些圣人经典,都只是些文字游戏,是通往势力的阶梯。而他宁息,并不需要这些东西,他不需要去挤那条通往往权财的独木桥,他有姐姐和父亲就够了。
白言手中执书,书后白净的脸上两条柳叶眉微微皱起,他继续看着书说道:“宁息,来福的死与你无关,你与他并无太多交集,不需如此伤心。”
“你来书院真的只是为了向柳先生求学?”宁息说了一个无关的问题。
“是。”
“为何?”宁息问。
“我以前说过。”
“可你是契人啊,你是高高在上的白家人,未来的白家家主,从白帝城万里而来就为了读这些书?”宁息手指那一列列高高的书架。
宁息的话带有讥讽的味道,但白言知道宁息即便说出了这样意思的话,但他心中并非这么想,宁息必定是又遇到什么想不通的问题了,“柳先生这么安排,自有他的用意,你不该怀疑他,如果你有想不通的问题,我可以陪你去找先生解惑。”
宁息久久没有说话,就在白言抬手准备继续看手中的书的时候,宁息回答道:“好。”
书院内先生住的地方是极好的,每位先生都住着一个单独的小院,供先生们按照自己的喜好去布置。
这是宁息第一次来到柳先生的小院。白言轻轻叩响院门,久久伫立却不见里面有任何声音。宁息想转身离去,待会儿再来,但白言却是直接推门而入。
小院不大,却有奇景。
脚下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路绕过一汪小池往屋内而去,池岸上柳树垂髫,池中荷叶傲然挺立,池水中鲤鱼游曳。奇就奇在此时已入秋,院中却没有秋意。
看着院中的绿意如春,宁息感到不解。
一旁的白言盯着池中锦鲤,欣喜说道:“听过佛祖与老鼠的故事吗?”
宁息摇头。
“传说,佛祖的佛坛下有只老鼠,喜欢趁佛祖讲经的时候偷灯油吃,起初,老鼠觉得佛祖讲的经文无聊晦涩,可听的久了,却品出了一些味道,有时甚至听着佛经忘了吃灯油。一次听经中,老鼠摇摇睡去,梦到了自己的家,自己因偷食被打死的父母,梦到因抢夺粮食而自相残杀的兄弟姐妹,老鼠醒后泪流满面,在那之后,老鼠遁入空门,修成肉身。”
“呵,不过是一个愚弄世人的故事。”宁息打断说道。
“那只老鼠修成的和尚此时就在乌夷州须弥山的菩提寺中。”白言侧头看着宁息说道,今日宁息已是第二次说出这种话,这张白纸好像在抗拒被墨水渲染。
“那这与这院中的绿意有何关系?”宁息淡漠的说道。
“锦鲤本就比老鼠有灵性,柳先生养得一身浩然气,平时在这院中吟词作乐,这院中的锦鲤耳濡目染,自然也和那老鼠一样通窍。坊间都说锦鲤能集财运,其实是说锦鲤能集灵气于四周,蕴育生气,所以这院中其他灵智迟钝一些的生灵也就沾了这锦鲤的福。”白言耐心解释。
忽然,听闻身后脚步声传来。宁息和白言回头,见柳先生在他们身后进了院内。看见自己的两位学生出现在自己的住处,柳白衣没有指责学生缺乏礼数,没人的时候贸然闯入,而是领着学生进入屋子。
“先生,带客人回来了?”白言笑着跟在先生身后问道。
柳先生虽然一向不拘小节,作风随意,但白言自称是客,似乎有失礼数。不过这位学生足够聪明,所以从来不会自作聪明。
“对,也算得上你们的熟人。”柳先生说道。
宁息一如既往的沉默,同作为柳先生的学生,他和白言是性格截然相反,白言聪明儒雅,而他呆板木讷。他自知见识少,所以不懂的时候,从不多言。
柳先生进屋后,拿了一个木扎坐在了门口,也不去管自己的两个学生,开口说道:“你们喜欢听故事吗?”
白言手中把玩着那柄从不离身的扇子,微微一笑,说道:“喜欢。”
并没有等宁息开口,柳先生就开始讲起了故事:
“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和一个小和尚。老和尚每日带着小和尚打坐念经,小和尚年纪小,觉得整日打坐念经太过枯燥,就常常不听话的溜出小庙到处疯玩。
“一日,小和尚在山脚下捡到一只通体黑毛的小狗,他将小黑带回寺里去抚养。可这庙太小了,小到容不下一只狗。两个和尚的吃穿都需要靠施舍与化缘,哪里有多余的食物去养一只狗。老和尚就劝小和尚将小狗送到山下的村子里找户人家抚养。
“小和尚不愿意,他舍不得这只可怜的小狗,就偷偷将狗藏起来,每日将自己那少的可怜的食物偷偷送给小狗吃,但小和尚也因为吃不饱食物而日渐瘦小。终于有一天,小和尚去给小狗送吃的,却再也找不到那只小奶狗了。”
“小和尚急的哇哇哭,老和尚问小和尚哭什么,小和尚就将自己把狗藏起来的事告诉了老和尚。老和尚说,兴许是你这些天的喂养,小狗长力气了,也就走了。小和尚听完哭的更厉害了,他说小狗还太小,在这山中流浪是会有遇到危险。老和尚就安慰小和尚说,那我们便每日诵经为小狗祈福。
“从那之后,小和尚开始每日安静的坐在庙里跟着老和尚念经。”
“想必事实不是这样吧?”白言出口说道。
宁息沉默不语。
“老和尚早已知悉一切,为了不让自己的小徒弟继续消瘦下去,他便将小狗送到了山下的村庄送给了一名猎户,并为小狗取名‘来福’。
“猎户年过四十尚未娶妻,生有一副恶相。老和尚告诉猎户,这是杀生过多,孽障缠身的缘故。只要他放下屠刀,行善积德,便可寻得良缘。
“猎户收留了叫来福的狗,没有再做猎户,而是以种地为生,可种地不如狩猎来钱财,过惯了酒肉生活的猎户受不了春耕秋收的漫长等待和清贫,再次拾取了箭与茅,却在入山后被野兽咬伤了一只手臂。
“猎户因此做不成猎户,来福也没能招来福,反而经常遭猎户毒打发泄。一次,猎户醉酒后打伤了来福的两条后腿,落下了残疾。
“伤了一条手臂的猎户后来开始以摘草药为生,而跛脚的狗就成了猎户的先锋,他在山中为猎户寻草药,就这样他们相依为命了十年。
“一日入山,忽逢暴雨,一处山体坍塌,猎户逃跑不及受了重伤,奄奄一息。黑狗来福也因为躲闪不及两条后腿再次受伤。那日,山中大雨滂沱,一条羸弱的老狗用两条前肢拖着身躯在山中寻药,可当他含着一只草药来到主人身边时,猎户的身躯已经冰凉。
“后来,黑狗自己吃下了草药,大雨中颤抖抽泣的黑狗化成了人形,但两腿的残疾还在,血肉模糊的后腿后来长出来烂疮。
“这只狗因为吃了化形草,修行不足百年便化作人形,有妖气却无任何妖力。他来到这寿春城中流落两百年,因为生而残疾,腿长浓疮,只能以乞讨为生。正如他自己所说,他从不作奸犯科,不过是吃些泔水桶里的东西,因为可怜那和他有同等遭遇的流浪小狗,还将自己的食物分与它们。
“可最后,他因为护着一只被虐待的小狗,被那群逞江湖英雄气的孩子活生生用石头丢砸,整件事从头至尾,来福没有动手。”
“后来有人去衙门报案说城西巷弄里死了个人,县衙派人来抬走了来福的尸体,此刻就在城外乱坟岗,而他的魂,就在这里。”
柳先生抬手往后一挥,屋内阴暗处的黑色仿佛在扭曲流动,紧接着一个半透明的人影浮现,正是来福。
宁息惊讶的看着来福那可怖的样子,满头是血,那乱糟糟的头发已经被血液染红,他低着头说道:“先生为何带我来这里?”
柳白衣开口说道:“想让你帮忙,解开我学生的心结。”
来福始终佝偻着腰,他没有去看白言,而是直接向宁息投来询问的目光。宁息看着唯唯诺诺的狗妖来福,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犹豫了很久,宁息开口道:“对不起,之前侮辱了你。”
“没有,你没有侮辱我。”来福赶紧说道。
宁息又思索了一会儿说道:“你……恨他们吗?”
“谁?”来福问道。
“那些欺侮你的人,如果他们尊重你,尊重你的生命,就不会轻视你,不会冷漠的看待你的死。”宁息激动的说。
来福本就弯着腰,又低下了头,他没有很快回答宁息,顿了顿说道:“两百年前我就该死了,是小和尚救了我,后来老和尚没要我,是主人收留了我。虽然主人会打我,拿我撒气,但他会给我口吃的,也没有想过丢下我。后来主人也死了,我苟活在这闹市,虽然没人拿我当人看,但好歹能活着,能有口剩的吃。其实,打死我那孩子,他也不是故意的,他只是失了手而已,这都是命。”
“够了。”宁息怒吼道:“你活了两百年,你就没想过你这样苟活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死了。”
来福沉默了,他聋拉着脑袋,迟迟没有出声。
宁息气急,转身欲离去。他来找柳先生解惑,柳先生早就知道,但柳先生似乎无法解开他心中的结。
“我也想过这么活着有什么意思,我就想等等他,等那个救我的小和尚。”来福突然出声,声音无比伤感的说道:“我从山里找到那棵仙草,以为那草能救主人的命,可主人没能等到我回来,我就用草救了自己的命。可后来我才知道,化形草只能化形,根本不能救命。我能从那次灾难中活下来,是因为小和尚一直在为我祈福十年,所以我还未有人身就能有人的灵智,我能为主人在山间寻找草药。我是先化灵再化的妖。可那次山体坍塌,小和尚所在的草庙也毁了,他被埋在里面,我挖了三天也没能挖出来,所以我想等等他。”
佛祖的《普世经》中流传着一个说法,人此生必定会与前世缘深之人有一次擦肩而过的机会,而来福就为了这个执念苟延残喘两百年。宁息忽然觉得有些好笑,果然,都是些故作高深愚弄世人的屁话。
宁息再次抬脚欲离去,身后柳先生开口说道:“你已经见过那小和尚,他就是砸死你的那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