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村长昨日醉酒后不知是想起了什么过往伤心事,拍着父亲的肩膀痛苦流涕,最后还是宁愿背着把老村长把他送回了家。
早上,当宁息和姐姐宁渟起床时,灶上已经煮熟了清粥,院里的土地上也写着几个飘逸大字。父亲宁愿决定让他们两个都去书院,父亲说,不能因为自己的原因影响他们的前途。
上午,老村长再次来到家里告诉宁息和宁渟,“宁老弟大清早去找我,说是让你们俩孩子都去书院。”
一直以来都懂事机灵的宁渟站在院子里面无表情,她不去看这个拄着拐杖走进院子的老人,没有像以前那样迎上去乖巧的叫上一句村长爷爷,也没有端去脚边的板凳请年迈的村长落座。
“村长,我一个人去书院,让姐姐留在家里照顾父亲。”宁息声音微小,他是一个沉默的人,特别是对姐姐宁渟和父亲以外的人。
一身长衫拄着拐杖却站的笔直的老人看着眼前这个内向的孩子,微微欠身摸着孩子的头,手轻抚孩子脸上的淤痕,“疼吗?”
宁息摇摇头。
“孩子,爷爷知道你们气我,觉得是我这个老头子在村里找不到愿意去书院的孩子,逼着你们的父亲要把你们送去书院。”老人叹了口气说道:“爷爷劝你们去书院不是害你们,人渺小不可怕,若是眼界渺小了,就一辈子局限在这一亩三分地里了。宁息啊,你父亲虽然不能说话,可他心中有日月啊!”
“你还记得爷爷在村口给你们讲的那些故事吗?”老人叹了口气,默默转身,嘴上念念叨叨,“你们在村子里这些年,是爷爷没能照顾好你们,让你们受到排挤,受到欺负,是爷爷无能,不是书生无用。”
晴空暖阳,没有风,那萧索的背影摇摇晃晃,孤独的蹒跚而去。
“七千多年前,东边无垠海族携滔天巨浪来犯,大水遮天蔽日,是一位读书人一身青衣立于山顶以悠悠浩然气扛起漫天海水,救下一州之人;千年之前,数百读书人悍不畏死,随戍边将士深入南方深山丛林之中,教化蛮夷,消减杀戮,而有今日帝南三州之一的凤麟州;三百多年前,一位读书人游说京都,舌战百官,以身死换得天潢贵胄为天下贫寒子弟开一线窗,才有今日遍地书院不收一文而育人。我辈生而为人,当一身正气,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老人坐在那棵和他一样苍老的老树下慷慨激昂的画面历历在目,村长只有在那种时候才显得精神抖擞毫无疲惫之色。宁息看着已经消失在小路尽头的老人,往昔历历在目,他开口说道:“姐,我觉得村长说的对,父亲不能说话,但他比村里那些人看的远。”
自从宁渟和宁息有记忆,他们就对母亲没有任何印象,父亲说母亲在生下宁息的时候难产走了。他们这一家是从外地逃难来的红山村,作为村里唯一的一家异性人,他们受尽排挤,可那又能怎么办呢?这一村子的人往上追几代那都是亲戚,一个宗族,就他们一家异姓人,能被排挤的也就他们这一家子了?可偏偏父亲心里有苦还说不出来。
宁渟和宁息很小的时候都是在田埂边度过的,家中没人照顾,父亲只能带着他们到田地里晒着太阳,一边耕地一边照顾他俩,所以宁渟现在都十四岁的小家碧玉了,还是长的略显黝黑。
后来两人稍大了些,姐姐知道照顾弟弟了,父亲就送他们俩去村口听村长讲学。他们总是坐在最后边的石头墩上,远远的看着那个和蔼的爷爷给他们讲各种各样的故事,教他们识字。村里大部分的孩子都是听故事的时候跑的最快,坐的位置靠老村长最近,若是村长讲完了故事开始教识字,这些孩子很快就跑没影了,唯有宁息和宁渟只要不刮风下雨,每天都会乖乖坐在那里。
因为他们听村里人议论,读书没什么用,也当不了大官,哑巴会写字,还不是在种地。
对于他们两个来说,学会识字写字最大的意义就是能好好的跟父亲“说话”,但对于沉默的父亲来说,并不止于此。
十岁大的时候,别的孩子已经开始跟在大人后边学习插秧撒苗了,父亲宁愿从不让他们做这些农活,即便他们已经能认识很多字,父亲依然坚持让他们去那颗盘根老树下听着村长满嘴的之乎者也。
这是好脾气的父亲唯一的执拗,他们只好遵从。
有时候姐姐宁渟会跟宁息讨论,父亲之所以那么坚持让他们跟着村长学习,是不是因为父亲曾经也有过村长一样的经历。因为他们看到过父亲沾着水在桌板上写的字,那是村长的字不能比的,用村长自己的话说就是云泥之别,因为父亲的字真的就好像天上的云那般飘逸好看。
他们也问过父亲的过去,但是父亲不愿说起。每每问到,父亲总是摇头,那总是笑呵呵的表情也会变得僵硬,然后在睡前一个人坐在门槛上沉默的喝上一碗自酿的酒。久而久之,他们也就不再问起父亲的过去。
“我去做午饭,父亲快回来了。”宁渟转身向屋里走去,却突然传来砰的一声,紧接着离家不远处的牛棚边上放置柴火和草料的草棚棚顶塌落下来,瞬间烟尘四起,草屑纷飞。家里那头打盹的老牛吓的一激灵躲到牛棚外边,焦躁的踱着步。
宁家的屋子在村子的最后头,算是傍山而建,屋后就是一个不太陡峭的小山坡。屋子是用的石块堆砌,坐东向西而建,之所以是这样一个方位,是因为屋子背面不远处有一个近四尺的山崖,那是村子里以前挖山采石遗留下的,建造房子的石块也是用的这里的石头。牛棚和旁边的草棚就在这里,借山壁做墙是为了结实也是为了挡大风。
宁息和宁渟听到动静就来到了草棚边上,看着塌落后四散的茅草,宁渟好奇道:“是山上的石头掉下来了?”
宁息站在牛棚里轻抚着老牛的脖子,摇摇头,心疼的看着受惊的老牛说道,“回头要跟父亲一起把牛棚换个地方,这么多年风吹日晒可能山石也变得不结实了。”
有主人在身旁安抚情绪,老牛终于平静下来,不躁不叫的享受着主人的按摩,当老牛的粗重的鼻息和踱步声消失,另一个声音就明显了起来。
“这声音是……?”粗重的鼻息如同人熟睡后的鼾声,高低起伏,宁渟和宁息都竖起了耳朵来确认声音的来源。
抓起草棚旁劈柴的长斧,宁息小心翼翼的走到此刻已经没了棚顶的草棚里,宁渟拿着一根粗壮的木棍跟在身后。从近四丈高的悬崖摔下来,是个人都难冒气,还能发出如此粗重的鼻息,想必非妖即怪。
从小长在这崇山峻岭的山野小村,宁息和宁渟自然是听过不少邪魅之事,比如村里谁谁中邪啊,谁谁在山里碰上了一个长着尾巴的美貌女子啊之类的,而且村里最有学问的老村长也曾讲过,帝国疆域往南的十万大山之中,那是妖兽邪魅的领地,而那些嗜血的妖邪之所以没有闯入中原大地,是有无数戍边将士在边境流血牺牲驱逐异类,才有了他们现在生长的这方净土。
可在咱们人类的这片地界上,也是生活着其他的生灵的,比如山中草木,飞禽走兽,它们都有可能在漫长的时间里修炼出灵智,化身为妖。
草棚里已经被塌陷的茅草覆盖,宁息无法确认声音的详细位置,却又不敢打草惊蛇用斧头随意劈砍,只好用长斧轻轻拨开覆盖在上面的茅草。忽然,那鼻息声戛然而止,紧接着一股强大的力量从斧柄传来,宁息虎口生疼,拿捏不住的斧柄从掌中脱落旋转着飞出。
有液体从脸颊滑落,宁息呆呆伫立着,旁边牛棚里的老牛突然发出粗粝的叫声,狂躁的想要挣脱鼻环。
就在刚刚,宁息看到斧头在他眼前划过,斧刃扫过了他的睫毛。他的身体正在剧烈的颤抖,但是他自己却毫无感觉。他转身拉起姐姐的手就开始跑。
“姐,跑,快跑~”宁息大喊。
在过去的十几年里,他虽然在村子里受尽欺负,但从未想过要跑。这个沉默而倔强的孩子在村子里大部分人眼里都是一副不太聪明的样子,但他身上有股子别人不能理解的倔强,所以他被欺负也不跑。
但今天,当斧刃的寒光射入他的眼中,他心中隐隐有一根弦绷断了。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他感受到额头的鲜血正在不停的滑落,死亡的气息像迎面而来的滔天巨浪,他只能转身就跑,他只能逃跑。
跑出几步后,宁息似乎清醒了一点,他想,反正自己的脑子已经开了花,都快要死了,不如死掉一了百了,他结合身体向前的惯性,右手猛然用力把落后一步的姐姐宁渟拉到前面,推搡着宁渟说道:“姐,跑,你快跑,我来挡住它。”
就在他们身后,那杂乱的草堆里寒芒一闪,草屑如漫天飞雪纷飞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