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鹅姑娘这时已经到达了遥远的北方,勒波拉省一个叫做马尔姆贝里的大矿区。这是一个奇怪的地方,也许,正是这样一种地方对她来说事情或许还好办一些。小玛斯和她在来到这里之前,穿过大片大片一望无际的森林地区,一连好几天,他们既看不到耕地,也看不到农庄,看到的尽是矮小而简陋的旅店,直到后来,他们忽然来到了耶里瓦莱大教区村。村里有教堂、火车站、法院、银行、药房和旅馆。教区村坐落在高山脚下,孩子们流浪到教区村的时候虽然已时值仲夏,但是山上仍然有积雪残留。
情况的确是这样,尽管人们很早以前就知道在耶里瓦莱附近有一个大铁矿,但是,直到几年以前铁路修筑好以后才开始大规模开采。那时,几千人一下子涌到这里,工作当然是有他们做的,但是住房却没有,要由他们自己想办法去解决。有的人用带有树皮的树干搭起小窝棚,而有的人则把木箱和空炸药箱当成砖头那样一层一层地垒起来盖成简陋的小屋,现在虽然有很多正经八百的房屋修造了起来,但是整个地区看上去仍然是杂七杂八。这里有大片大片居民区,房屋采光好,结构也漂亮,但是其间夹杂着布满树墩石块和未经整理的林地。这里到处是一片繁忙景象,装满矿石的火车一辆接着一辆从车站开出,而矿区周围却是大片荒地,没有人在耕种,没有人在造房子,这里只有勒波人,他们是赶着鹿群到处游牧为生的。
现在艾思坐在这里,她在想这里的生活同这里的这块地方一个模样,基本上是正常的、安宁的,但是她也看到了粗野的和古怪的现象。她感觉到,也许在这里办不寻常的事比在其他地方要容易得多。
她回想着他们来到马尔姆贝里矿区,打听一个两道眉毛连在一起、名字叫做荣·阿萨尔森的工人时的情景。两道眉毛连在一起是父亲长相中最引人注目的特征,也是他最容易被人记住的地方。孩子们又很快得知父亲在马尔姆贝里矿区已经工作了好几年,但是现在他外出游荡去了。既然他们是荣·阿萨尔森的孩子,就可以住到父亲居住过的小屋里去,等待他回来。一个妇女在门槛底下找到了钥匙,把孩子们放了进去。没有人对他们的来到表示惊奇,似乎也没有人对父亲时常到荒野里去漫游感到惊奇。大约各行其事在这遥远的北方是不足为奇的。
艾思对她怎样去办丧事不难作出决定。上星期天,她看到过矿上一个工头是怎样安葬的。有人用矿主私人的马把他拉到耶里瓦莱教堂,由矿工组成的长长送殡队伍跟在灵柩后面,墓地旁,一个乐队奏着乐,一个歌唱队唱着歌。安葬以后,所有到教堂去送殡的人都被邀请到学校里去喝咖啡。放鹅姑娘艾思要为她弟弟小玛斯举行的葬礼大致就是这个样子。
她想得那样的出神,好像送殡队伍就在她的眼前,但是后来她又气馁起来,自言自语道,问题难就难在,她知道,大人们是决不会愿意根据一个孩子的想法去办事的。她比躺在她面前看上去又小又弱的小玛斯只不过大一岁,她自己也只是一个孩子,正因为她只是一个孩子,成年人很可能会反对她的要求。
关于安葬的事,艾思找谈的第一个人是矿上的护士。小玛斯死后不久,赫尔玛护士来到了小屋,她还没有开门就知道小玛斯一定是不行了。头一天下午,小玛斯在矿区里转来转去,矿上爆破时,他站得离一个大型露天矿坑太近,几块飞石打中了他。当时他只有一个人,昏倒后躺在地上很久很久,没有人知道出了这个事故。后来有几个在露天矿干活的人从一种令人奇怪的途径知道了这件事。据他们说,有一个还没有竖起的手掌那么高的小人儿跑到矿井边上向他们呼喊,让他们快去救躺在矿井上面、流血不止的小玛斯。接着,小玛斯就被背回了家,给包扎了起来。可是已经太晚了,他失血过多,救不活了。
护士走进小屋的时候,她更多地想到的不是小玛斯,而是他的姐姐。“对这个穷苦的小孩子我可以做些什么呢?”她自言自语地说道,“真是一点儿没有什么可以安慰她的。”
可是护士注意到,艾思不哭也不抱怨,而是默默地帮着她做该做的事。护士小姐感到十分惊讶,但是,当艾思同她谈起自己对安葬仪式安排的考虑时,她就明白了。
“当我不得不考虑为小玛斯这样的人安排后事的时候,”艾思说道,她使自己的话说得庄重一点,更像小大人一点,“我首先考虑的是办一种对他表示敬意的葬礼,而我又有这种能力。丧事办好以后有足够的时间去难过哭泣。”
她请求护士小姐帮助她为小玛斯安排一次体面的葬礼。没有任何人比他更值得这样办了。
护士小姐认为,这个孤单而又可怜的孩子如果能从体面的葬礼中得到安慰的话,那倒真是一件好事。她答应帮她的忙,这对艾思来讲是件大事。
当护士和艾思到矿工那里,请他们下星期日为小玛斯去送殡的时候,没有多少人拒绝参加。“我们当然是要去的喽,因为是护士小姐请我们的。”他们回答说。
护士还十分顺利地安排好了在墓地旁演奏的四重奏铜管乐队和小合唱队。她没有去借用学校的场地,因为天气还暖好,夏天天气变化不大,决定让送殡的客人们在露天喝咖啡。他们可以向禁酒协会礼堂借用桌椅板凳,向商店借用杯子和盘子。几个矿工的妻子在箱子里藏着一些东西,只要她们住在荒原上,这些东西是用不上的。她们看护士的面子,拿出一些好看的桌布,准备铺在咖啡桌上。
她还向布登市的面包房订购了松脆的面包片和椒盐饼干,又向律勒欧的一家糖果店订购了黑白糖果。
艾思要为她的弟弟小玛斯办这样一个隆重的葬礼引起人们极大注意,整个马尔姆贝里矿区的人都在谈论,最后,矿业主本人也知道了这件事。
当矿业主听到,五十个矿工要为一个十二岁的小男童送殡,而这个小男童,就他所知,只不过是一个到处流浪的乞丐的时候,他认为,这简直是荒唐透顶,而且还有唱歌、音乐,请人喝咖啡,坟墓上安放杉树枝,甚至还到律勒欧订购糖果!他派人把护士找来,请她把这一切安排都取消。“让这么一个可怜的小女孩这样浪费掉金钱是太可惜了,”他说道,“一个小孩子心血来潮,大人们跟着去做,这是不行的。你们会把事情搞得滑稽可笑的。”
矿业主没有恶意,也没有发火。他心平气和地说着话,要求护士取消唱歌、音乐和长长的送殡队伍。找十来个人跟着去墓地就足够了。护士没有讲一句反对矿业主的话,一方面是因为尊敬他,另一方面是因为她内心的确感到他是对的。对一个讨饭的孩子来说,这样铺张是太过分了。她出于对这个可怜的小姑娘的同情,却抛掉了理智。
护士在她那里真的碰上了困难。艾思不哭也不抱怨,但是就是不愿意改变主意。她说,她没有请求矿业主帮什么忙,他与这件事是毫无关系的。他也不能禁止她按自己的愿望来安葬她的弟弟。
当几个妇女向她解释说,如果矿业主不同意,他们谁也不会去送殡时,她这时才明白,她必须得到他的允许才行。
放鹅姑娘艾思默默地坐了一会儿,接着又迅速地站了起来。
“你到哪儿去?”护士问道。“我要去找矿业主,同他谈一谈,”艾思说。“你可别以为他会听你的,”妇女们劝告道。“我想,小玛斯是愿意我去的,”艾思说,“矿业主也许根本没有听说过他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放鹅姑娘艾思迅速收拾停当,很快上路,去找矿业主。但是现在让她懂得,像她这样一个小孩子,要使马尔姆贝里矿区最有权威的人,矿业主,改变他固有的看法好像是根本不可能的。护士和其他妇女们不由得离开她一段距离,跟着她走,想看一看,她到底有没有勇气一直走到矿业主那里。
放鹅姑娘艾思走在大路中间,她身上有某种东西吸引了过往行人对她的注意。她严肃而端庄地走着,像一个少女第一次行圣餐礼走向教堂那样。她头上包着母亲遗留给她的一块很大的黑色的丝绸布,一只手拿着一块叠好的手帕,另一只手提着一只篮子,里面装着小玛斯做好的木头玩具。
路上玩耍的孩子看见她这样走过来的时候,他们一边向前跑一边叫喊着问道:“你到哪里去,艾思?你到哪里去?”但是艾思没有回答。她根本没有听到他们在对她说话。她只是一直向前走。孩子们一面跑,一面一遍又一遍地问她,快要追上她的时候,跟在她后面的妇女们,抓住孩子们的胳膊,拖住了他们。“让她走!”她们告诉说,“她要去找矿业主,请求他,允许她为弟弟小玛斯办一次大的葬礼。”孩子们也为她要做这样大胆的事而吓了一大跳。一帮孩子也跟在后头要去看一看事情进行得怎么样。
当时正是下午六点左右,恰好是矿上放工的时候,艾思走了一段路之后,几百名工人迈着大步急匆匆地走了过来,平时他们下班回家的时候,是不东张西望的,但是当他们看到艾思时,有几个工人注意到有不寻常的事情要发生了,他们问艾思出了什么事,艾思一句话也不回答,可是别的孩子高声喊出了她准备要到哪里去,当时有几个工人认为,一个孩子要做这样的事真是勇敢非凡,他们也要跟着去看一看,她到底会有什么结果。
艾思走到办公大楼,矿业主通常在这里工作到这个时候。当她走进门厅的时候,房门打开了,矿业主头戴礼帽,手中拿着手杖站在她面前,他正准备回住宅去吃晚饭。“你找谁?”当他看到这个小姑娘头包丝绸布,手里拿着叠好的手帕,一本正经的样子时,这样问道。“我要找矿业主本人,”艾思回答道。“喔,那就请进吧,”矿业主说着,走进了屋子。他让房门敞开着,因为他想,一个小女孩子不会有什么花时间的事情要谈的。这样,跟着放鹅姑娘来的人站在门厅里和台阶上听到了办公室里所讲的话。
放鹅姑娘艾思走进去以后,首先把身子挺直,把头巾往后推,用瞪得圆圆的孩子气的眼睛向矿业主望去。她的目光严厉得能刺痛人的心。“事情是这样的,小玛斯死了。”她说道,声音颤抖得她再也说不下去了。不过到这时候矿业主明白了他在同谁说话。
“啊,你就是提出来要举行盛大葬礼的那个姑娘,”他和气地说,“你不要这样办,孩子,对你来说花钱太多了。如果我早先听到的话,我会立即制止的。”
“你们的事情我都已经听说了,”矿业主用他平常那种安详而和蔼的语调说道,“你不要以为我觉得你不可怜,我只是为你着想。”
这时候,放鹅姑娘把身子挺得更直一些,用清脆而响亮的声音说道:“小玛斯从九岁时候起,既没有了父亲又没有了母亲,他不得不像一个成年人那样养活自己。他连一顿饭都不愿意去向人乞讨,而要自己付钱。他总是说,一个男子汉是不做兴讨饭吃的。他在农村中四处奔走,收买鸡蛋和黄油,像一个上了年纪的商人那样善于经营生意。他从不疏忽大意,从不私藏一个小钱,而是把所有的钱都交给我。小玛斯放鹅的时候,一边就在地里干活,勤勤恳恳,如同他是一个成年人一样。小玛斯在南方森坎奈走村串乡的时候,农民们常常托他转送大笔的钱,因为他们知道,他们对他可以像对自己那样信任,所以,要说小玛斯还仅仅是一个小孩子那是不对的,因为还没有很多大人……”
矿业主站在那里,两眼望着地板,脸上毫无表情,连肌肉都没有动一下。放鹅姑娘艾思不吭气了,因为她以为她的话对他一点不起作用。她在家的时候觉得关于小玛斯有好多话要说,但是现在,她的话似乎才那么一点点。她怎么样才能使矿业主明白,把小玛斯像一个成年人那样去安葬是值得的呢?
“想一想,我现在愿意自己支付全部安葬费的时候……”艾思说,她又不吭气了。这时矿业主抬起眼皮,盯着放鹅姑娘艾思的眼睛,他端详着她,打量着她,好像对一个像他那样手下有许多人的人不得不这样做似的。他思忖着,她遭受过失去家庭、父母和兄弟姐妹的痛苦,可是她依然坚强地站在那里,她一定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不过他怕在她已经承受的担子上再增加负担,因为她最后的寄托是有可能使她产生绝望的。他知道她来找他是什么意思。她对这个兄弟的热爱显然是胜过其他一切,用拒绝来回答这样一种爱是不行的。
“那么,你就按你的想法去办吧。”矿业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