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年了,前尘往事,我该放下的都放下了。
夕颜阳垂暮,老马嘶风,河映睲黄,潺潺喧流,老翁赶牧归家,村落之中隐约有炊烟阵起。
与外面杀伐连天的世界,迥然不同。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
甚是应景——
一少年郎嘴里衔着一根狗尾巴草,摇晃着脑袋,倚坐在一棵老树的枝干上,微眯着眼。
老树前,是一间年久失修的老屋,同样的,屋檐上,炊烟袅起。
“大哥,娘叫你回屋吃饭了。”
如此美景及气氛顿时被一句稚嫩的童声打破。
只见一个满脸红扑扑的垂髫小童,叉着腰,撅着嘴道。
那少年回头微微睁眼,冷不丁冒出一句。
“不去。”
“为啥啊,难道是芳芳姐和别家小子好了?”
从那一声哥,两人的关系显而易见。
少年有些不耐烦,翻身立起,然后一斥。
“滚滚滚,你个小孩子懂个屁。”
小童似乎有些不服气,朝着老屋假装哭喊着。
“爹!娘!哥说他不来,还揍我!”
屋里传出一道明显带着泷西口音的大嗓门叫骂着:“狗剩子!你他娘的要翻天啊,小豆子你回来,让老子亲自去请他。”
是的,这个悲催的骚年也有个更悲催的名字:狗剩。
若是将哥俩的名字一对比,他自己便会油然而生一股挫败感。
只见小豆子对着狗剩做了个鬼脸,蹦蹦跳跳跑回了家。
也就是在此时,老屋里同时走出一个一瘸一拐,年纪已经知天命之年的老汉。
手里,拎着一股带着肃杀之意的竹棍……
可想而知,此人便是狗剩他爹,楚当武。
因为年轻时候上战场落得了腿疾,村里人戏称他一句:老跛。
值得一提的是,狗剩之母,夏氏——大名乃叫:夏雏禾。
至于为何值得一提,因为懂的人自然懂。
却说楚当武虽然是个半拉瘸子,可是速度却是风驰电掣,不一会儿,便奔到了老树前。
狗剩子眼疾手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身下树,楚当武这一棍子却落了个空。
狗剩一边跑,又一边解释。
“爹!你别听小豆子那小子瞎说,我没打他!我没打他!哎呦……哎呦喂!”
到底是在军营里呆了半拉月的汉子,楚当武第一棍打落空了,接下来的几棍子,却是一个不少,全落在了狗剩身上。
但楚当武照样还是老了,就三两下,便已经气喘吁吁,一脚踹倒儿子,坐在了树荫旁。
“爹,我真没打小豆子。”
狗剩还在做最后的解释。
可是楚当武却是直爽的回道:“老子知道啊,反正大热天的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
狗剩脸上顿时一阵黑线。
但他没说什么,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一屁股坐到了老爹身边。
看来在这种事自己没少挨,已经习惯了。
于是,身旁的楚当武看着灰头土脸的儿子,叹道。
“小子唉,你可要知道,你爹这身子骨当初可是十里八乡……”
“——十里八乡都望之生畏,敬佩非常,可是人杰中的人杰!对不对啊爹,这种话你在我耳边念叨不止万次了。”
狗剩完美接过老爹的话柄。
楚当武有些尴尬,但为了维系父亲的威严,便给了狗剩一个毅然决然的大嘴巴子。
“你小子翅膀硬了是不,敢这么跟老子说话。”
狗剩摸着通红的脸,不再言语。
楚当武于是道:“好小子,你想好今后要做啥了不?是经商?是当匠人?还是跟老子一样,当个没出息的庄稼汉。”
狗剩于是摇了摇头:“嗯……没想好。”
又是一记脑瓜崩。
“你个没出息的,想当年你爹我在你这个年纪,早就已经上阵杀敌了。”
狗剩忍住不笑,这里面的细节,他比谁都清楚,他老爹在军队里呆了三个月,中间跟着官兵讨逆,结果把腿弄瘸了一支,拿了几十两碎银子屁颠屁颠回了村。
“爹啊,你也不寻思给我改个名?”
楚当武拿起一支烟杆点起来,随着烟雾缭绕而起,他才开口。
“怎地了,不好听吗?”
“不然呢?你看看你给二弟三弟取的名字,二弟叫行洮,小名阿耀;
老三叫行乐,小名豆子,你再看看我的,楚狗剩!小名还叫旺财。合着我不是您亲生的啊?你不能给我改个名字嘛。”
楚当武也是尴尬十分,狗剩这名字当初确实没有经过深思熟虑,仅仅只是一条旺财的母狗带了一窝崽,狗剩之名应情而生。
“呃呃,容我想想啊。”
不等他深思熟虑一番,一道尖锐的女声突然斥喝突然从老屋院子里传出:“你大爷的楚当武,你爷俩打算在那拱窝了是不,滚回来吃饭。”
楚母夏氏一声叫骂,楚当武和狗剩也只能乖乖回来吃饭,不敢造次。
狗剩一进门,就看见二弟楚行洮正拿着一本大家学术,好生研读着。
楚行洮小狗剩三岁,正是十四岁年纪,一张俏脸生的也白净,个头也是一顶一的高,又饱读诗书,满腹学识。
长大后不知道要使多少小娘子为之倾倒。
也随着一声开饭,所有人随即放下手中的事,立刻奔赴桌前,片刻后,一张方桌坐的满满当当。
“老二啊,听说下个月就是府试了,你可有把握啊。”
楚当武抿了一口酒,于是问道。
楚行洮似乎胸有成竹,回复道:“应该不差毫厘。”
夏氏顿时笑靥如花,给楚行洮夹了一块肉,道:“看来老二是要当整个十里村第一个秀才,也是年纪最小的秀才。”
说到这,一旁的楚父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一箸敲在旁边狼吞虎咽的狗剩头上。
“你看看你,还是老大,啥卵用没有,这么多年了,连个童生都考不上,看看老二,眼瞧着就要当相公了。”(相公,从前人们对秀才的尊称。)
狗剩一脸无奈:“我能怎么办,我天生就不是读书的料。”
楚当武又是一箸打在他脑门上:“那你打算怎么办?混吃等死,让老爹老娘养你一辈子?”
夏氏连忙拉住楚当武,道:“哪有读不了书的娃子,狗剩子你净瞎说。下个月县试和府试一并考的,你也去考考,大不了混个童生也光彩点,老楚家也可以出几个读书人了。”
狗剩膛目结舌:“啥?还去考?”
夏氏一瞪眼:“不然呢?你都半大小子了,也该替老楚家传宗接代了,你去考个童生回来,老娘也好替你找个好媳妇。”
狗剩顿时满脸的不情愿,刚要发表自己的不满,楚当武顿时打岔说道。
“考个锤子试,这混小子考了这么多年,有什么名堂,我倒是已经帮这小子找了个好出路。”
所有人一齐懵了:“啥出路。”
却见楚当武一脸神秘的朝狗剩道:“你还记得你王叔不?”
狗剩呆若木鸡:“不记得了。”
“就是想当年和我在军营里浴血奋战的同袍兄弟啊,他还来咱们家过,而且还给狗剩子买了礼哩。”
夏氏仿佛想起了什么一样,有些气愤:“你说的是王大皋?”
楚当武一拍胸脯:“可不就是嘛。”
“呸,就那个死酒鬼,给咱狗剩送了本春宫图!要不是那小子跑的快,老娘非得扒了他的皮。”
楚当武顿时老脸一红,继续说道:“那都是过往矣了,人家现在在军中有要职。他给我寄信说,现在朝廷要和晋王李仲玠的反军在璋山大战!”
狗剩不禁嘟囔着:“现在天下那个藩王军阀不是反军叛军啊。”
“你别插嘴,听我说,现在朝廷人手不足,急募兵三万,一家若出一人投军,赏十两碎银子!我就把狗剩子的名字报上去了。
嘿嘿!狗剩子,是不是感觉热血沸腾,是不是很激动,很开心!”
众人吃饭的动作顿时静止,一个个懵逼至极。
“楚当武你他娘疯了吧,送你亲儿子上战场,亏你想的出来!要是我儿子和你一样,缺胳膊少腿的,那该怎么办?啊!”
狗剩也蹭一下起身,手足无措的叫嚷着:“我不当兵,我不打仗!”
楚当武可是十分镇定,从袖袋里掏出鼓鼓囊囊的袋子。
抖落一下,里面是竟一袋白花花的碎银子。
于是他嘿嘿一笑:“老子就知道你们不同意!我已经先下手为强了!明天早上,你就和村长家二小子铁柱一起在村口等着,你王叔叔在那里接你。”
狗剩突然怒意横秋:“你凭什么不跟我商量一下就做决定,你知道我想不想去?”
楚当武絮絮叨叨的说道:“这么好的差事,你上哪去找啊,一个月的军饷就是五两银子,你还犹豫啥?”
“反正我不去!爱谁去谁去。”
楚当武颌首微怒:“老子是你爹,我说你去你就得去!反正银子我已经拿到了,你不去的话就是逃役,咱全家都在劫难逃。”
狗剩陷入了尴尬处境,现在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心中一阵心烦。
于是沉声道:“吃饱了。”
随着自己回了屋。
行洮和小豆子也看得出这其中的火药味,把碗一放,嘟囔一声:“我们去看看大哥。”
随即麻溜的窜了出去。
夏氏一叹气,狠狠一指楚当武,蹙起眉头收拾着碗筷。
楚当武将酒碗里的酒水喝了个干净,一拍桌,狠声道:“他必须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