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泡尿之后,昨晚那点肉汤已经消耗的干干净净。三人准备进城去填饱肚子,开始今天的混。
废园在洛阳城边上,周边是大片荒废的田地,由于连年战乱,种地的人几乎都跑光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春天播下种,还没等到收获就又开始逃难,种也白种。
“劳驾,让一让!”
背后传来一个大汉爽朗的声音,伴随着一股大粪的臭味。
三人侧身让过,挑粪的人是附近村子里的张三。
两只满满的大粪桶闪过三人跟前,怕是有两百斤重,扁担弯成了张弓,随时好像会断成两截。两只大粪桶直直垂下,纹丝不晃,张三健步如飞一路小跑,也不见有粪水洒溅出来。
村子里的人几乎都逃荒去了,张二仍在坚持种地,他说农民不种地还能干啥?这会正是蓄肥时节,每日里要趁天麻麻亮时去洛阳城里挑大粪到田间。
马余吹了个口哨,朝他打招呼:“张三哥,这么早就下地干活呢。”
“还早?这都第六趟了。”
马余对二人说:“出门遇黄金,必有好事临,好兆头。”
庞小凤捂了捂鼻子,忍不住嘴欠:“出门遇大粪,一天很难混”
“滚!”
“不尊重粮食,饿死你个狗日的!”马许二人同时抬脚踢在庞小凤的腚上。
“那是大粪!”
“粮食不是大粪育出来的吗?”
。
群山仞立,划破蒙蒙晨雾,红日隐现。
洛水河上,白帆点点,货船官船渔船游船穿梭交织,已见繁忙。
魏晋之世,黄河还是清流滔滔航道宽阔,渭水、洛水、汾水等十余条主要支流也是水路通畅,天下货运十之六七尽在大河水网之内。
前方即是洛阳城,曾经的王城。
薄雾之中,四艘吃水极深的巨帆大货船鱼贯而行。领头的大船,一位白衣青年迎风而立于高昂的船头,衣袂飘飘,神采飞扬。
四十多年前,他的祖父和兄弟首次来到洛阳王城,从此掀起了家族波澜壮阔的多舛命运。
远望前方若隐若现的洛阳城,白衣青年心潮澎湃,高声咏道:
远游越山川,山川修且广。
振策陟崇丘,安辔遵平莽。
夕息抱影寐,朝徂衔思往。
顿辔倚高岩,侧听悲风响。
清露坠素辉,明月一何朗。
抚枕不能寐,振衣独长想。
这是天下文宗陆平原赴洛阳途中所写的诗,描写途中所见到的景色和心情。
白衣青年正是他的后人,名叫陆行阔,是江东陆阀的少当家。
陆家乃南方势力最大的门阀士族,阀主陆沉有龙王之称,长江水上之王,即使是在这黄河之上,各方势力见了也都得给足面子。
陆氏一直是江东土族的代表,战神辈出,世代牢牢掌握着长江的水上势力。先祖吴国大都督陆逊击杀武神关云长震惊天下,一时陆氏威名天下无双。
陆行阔的曾祖陆抗,又是一代战神。彼时,战无不胜的晋国铁骑碰上他也是束手无策,直到把他熬病死才灭吴成功,天下一统。
陆抗之后,陆门又出了两个天才——陆机和陆云。
两人初入洛阳城,便名震京师,得大宗师太常张华极为推崇,封神成为文宗。时有“二陆入洛,三张减价”之说。
太安二年,成都王司马颖让陆机代理后将军、河北大都督,率领北中郎将王粹、冠军将军牵秀等各军共二十多万人。陆机请辞不得,于是就任。此举招来诸人妒忌怨恨。
由于手握重兵,加上经常有人进谗言,成都王司马颖对陆机的信任渐渐开始动摇。
陆机的麾下小都督孟超,仗着其兄宦官孟玖深得成都王司马颖宠幸,桀骜不驯,不把陆机放在眼里。
孟超纵兵掳掠,陆机逮捕了主凶。孟超带铁骑百余人,硬闯大都督大帐要人。
陆机当时正埋头写字,不待孟超开口,直接堵住其嘴:“人已经杀了,人头在外面,你带回去吧。”
孟超顿时暴跳如雷,指着陆机挑衅道:“貉奴(北人对南人的蔑称)能作都督吗?”
陆机座下司马孙丞大怒,拔剑叱道:“无把小儿,欺负我江东男儿血不热吗?”
这话也是极其恶毒,讽刺孟超不过是仗着有个太监哥哥。双方立时拔刀相向,眼看就要火并。
突见,一道白光闪现,孟超头顶的将盔半截落下,白光回转,落入陆机手里,竟是一把青铜裁纸刀。陆机面若无事,继续挥毫,低声吐出一句:“再若闹事,斩!”
孟超见状大骇,始知陆机剑法通神,自己远非对手,带着手下恨恨离去。
“大都督,此人留着必为大患,不如——”司马孙丞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陆机挥毫收笔,淡淡说:“杀他如杀鸡,但他兄长孟玖却是成都王的近臣,杀了孟超,势必引发王前不安,大战在即,若是有人在王前进谗言,我等必有大麻烦。”
瞧着眼前给好友顾荣刚写好的信,笔墨枯颓,笔势纵横,欲走还留,刚才忍住没杀孟超的剑意全化成笔意落在了纸上,个中心意,尽在字中:
“彦先羸瘵,恐难平复,往属初病,虑不止此,此已为庆。。。。。。。思识□量之迈前,势所恒有,宜□称之。夏伯荣寇乱之际,闻问不悉。”
顾荣足智多谋,一直劝自己回返江东,若有他在身边,必要省心很多。可惜他身体羸弱,常年患病。
时也,命也!
陆机心里涌出沉重的疲惫感,长叹一声,叫人将信送走。
他未曾想到自己随意写在麻纸上的寥寥八十四个字,一千多年后,在嘉德的拍卖会上,每字都值百两黄金以上。
其后,孟超私自率兵出战导致全军覆没,自己也丢了性命。孟玖怀疑是陆机杀了他,便与将军王阐、郝昌、公师藩、牵秀等共同构陷陆机有异志。
成都王大怒,让牵秀秘密逮捕陆机,陆机脱下戎装,穿上白帢,坦然赴死,留言:“自从吴国覆灭,我兄弟宗族蒙受大晋重恩,入朝陪侍帷幄,剖符带兵。成都王以国士待我,虽受奸小蒙蔽,怀疑陆机有异心,今日我陆氏束手待缚,以命还他;从此我陆氏,司马不事,陆路不路。”
陆机与两个儿子陆蔚、陆夏,其弟陆云、陆耽先后遇害。陆氏一门,几乎族灭殆尽。
永嘉元年,晋元帝司马睿衣冠南渡,为笼络江东陆氏家族的势力,封陆沉为“江陵侯”。
司马不事,陆路不路。陆沉谨记父亲遗言,称病辞职,率领家族做起了水上生意。
陆家的生意中最赚钱的一项,就是贩卖私盐。此时天下混战,陆家凭其人面势力,轻易打通所有关节,公然贩运海盐。
各方势力,见到陆家的旗帜,亦不敢冒犯免致树此强敌。所以这几年陆家势力暗裹不住增长,甚至以财力支持一些有关系的势力。
陆行阔今趟这四船私盐,正要运赴洛阳,由当地负责的商号分发往北方当地的盐商。
回程时,再又装上铁宗堂的军火,贩回至江东。一来一往,获利巨厚。
洛阳城不再是昔日的王城,陆家依然是昔日的陆家。
临风伫立的陆行阔心中感慨万千,不经意回首,目光骤然一亮。
淡淡晨雾之中,只见不远处白帆小船上有位绿衣少女摇着桨,裙裾随着河风飘起,宛若云中仙子。船头立着一位素服男子,披头散发,颇有名士风度。
未几,晨雾中飘来一个女子的歌声,吴侬软语,清纯柔婉,陆行阔心头猛然一颤!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唱歌的正是白帆船上摇桨的绿衣女子。这是吴地的越人歌,他是极熟的,此刻在北地听到,却是另外一种悸动。
歌声已落,河面骤然幽静,陆行阔向白帆小船遥遥招手,白帆下的素服散发人对着巍巍大船也是遥遥一拱,白帆小船便箭一般顺流直下了
陆行阔心中暗道,这两人倒真是像从天上下来一般;凝神远望,良久伫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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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时辰之后,满载货物的巍巍大船缓慢地靠上了洛水码头。
洛阳是素负盛名的天下大都会,财货游客吞吐量极大,洛水码头自然也就成了中原极为重要的物资集散地与水路商埠。
大船缓缓靠稳码头,抛下石锚,船舷中便伸出三副宽厚沉重的大木板,分别搭在了岸边的大条石上。一个身穿红色短袍的商家执事在船舷摇着一面小绿旗长长一喝:“货主卸货也—
正在此时,一名红衣吏带着一队甲士匆匆赶来,远远便是一声大喝:“官差办差!且慢卸货!”
商人立即笑着迎了上来,欲待询问,却被红一吏一把推开:“官府验关,谁敢阻挡!登船!”身后甲士“嗨!”的一声,便径直涌上了卸货大板。
“敢问官差大人,有何公干?”一位身材高大的蓝袍大汉从船舱迎出,当头便向红衣吏一拱。
红衣吏冷冷一笑:“陆氏巨商也是天下闻名,竟敢骗关违禁,触犯赵国法度!”
蓝袍大汉淡淡一笑:“不知我们触犯了赵国什么法度?。”
“私运海盐,该当何罪?!”红衣吏一声厉喝。
“有何证据?”
“休得聒噪!登船便有凭据!”红衣吏转身一声大喝,“拿下老匹夫!其余登船搜验!”轰然一声,几支长矛逼上。
蓝袍大汉一挥手,一百多名精壮大汉手持大杠、鱼叉、刀剑便围拢了过来。
便在二人僵持间,一个黄衫老者悄悄走近红衣小吏,极其捻熟地向红衣吏衣袋中一伸手,又轻轻拍了一下他的手背。红衣吏觉得腰间皮袋猛然一沉,面色顿时温和。
黄杉老者拱手笑道:“官差奉命行事,原是多有辛劳。一点心意,便给弟兄们饮酒了。”
又拿过一只棕色小皮袋,哗啷一摇,便塞到了红衣吏手中。红衣吏满脸笑着装着欲待推脱,却被黄衫老者笑呵呵一拍,便趁势装进了衣兜,转身便是一喝:“走!在这定桩么!”带着一队甲士便轰隆隆去了。
陆行阔站在船头目睹这一切,嘴角冷笑,叫来蓝袍大汉耳语,余光扫到人群中,闪现刚才小船上唱歌的素服散发人与绿衫女子的身影,很快便就消失在人海里,彻底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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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城内有东南西北四个市集,早上最兴旺的要数南门口,因为临近码头,大早上就拥满了货商小贩挑夫各种讨生活的人,上货卸货,车水马龙,热闹的很。这里早上的人多,所以做早点生意的档口特别集中,大大小小好几十家,吃早点的人自然也就集中到了这边,熙熙攘攘,更加热闹。
说起南门口的早点档口,最有名的要数莫大烧饼铺。他家的草帽烧饼厚实如肉又酥得掉渣,别家的烧饼里子顶多四层酥,莫大家的足有八层,味道好又扛饿,咬上一口香到你恨不得连舌头都吞落肚。
守在档口外边专管卖烧饼的是老板娘桂嫂,这条街上有名的“烧饼西施”,生得花容月貌,笑起来眼睛弯得像钩子,就是不买烧饼的人也想挤在外边多看她几眼。喝口胡辣汤,咬上口烧饼,欣赏着老板娘的美色。烧饼酥,心也是酥的。
马余想过若是做不成天下首富,能有门莫大的手艺再娶个桂嫂这样的老婆也是不错的。
这会莫大的烧饼档口黑压压一片人头,挤满了排队买烧饼的顾客。桂嫂正忙得香汗淋漓,蓦地人堆里钻了个少年的大头出来,眉开眼笑道:“老板,来六个烧饼。”
这少年正是马余。桂嫂瞧见他,先是瞄了一眼在里面厨房忙碌的莫大,见他背对着外面,才放下心来。
她一边应付其他客人,一边骂道:“小兔崽子,没钱买什么烧饼?”
马余陪笑道:“先记账,过几日定还你。”
桂嫂以最快的手法夹了四个烧饼,犹豫片刻又多拿了两个,用叶子包好,塞到他手上,低声笑骂:“这是最后一趟,唉!都不容易。”
马余刚退出人堆外,立时横里伸出两只手,抢走几只烧饼,正是许虎痴和庞小凤那两个饿死鬼投胎的家伙。
庞小凤嘴里塞满了烧饼,含糊不清道:“若是能天天能吃上莫大的烧饼,这日子也是美得冒泡了。。”
“就这点出息?”
吃完烧饼,马余拿出一把匈奴小刀,在打狗棒上刻下六条小痕,上面密密麻麻也不知有多少道了。
“多少个了?”
“没数,将来咱们一道划痕还一个金饼子给桂嫂。”
“没睡醒,还在做梦?”
“你懂个屁,你看人家韩信是怎么报答漂母的。”
“你又不是韩信。”
“谁知道呢,没准就是。”
莫欺少年穷,没准是条龙。马余搭着许虎痴和庞小凤的肩头,意气风发,道:“走,给虎爷打兵器去!”
烧饼落肚,生龙活虎。三人晃晃悠悠,挤在出城的人流里往西门走。
长街两侧多是大木和皮毡搭起的板棚,棚外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几乎望不到尽头。每段板棚便是一家坐贾商铺,陶器、丝绸、兽皮、麻布不一而足。最显眼者,便是短兵器商铺显然多于其它商铺。一眼望去,羌刀、越剑、胡刀、韩弓、兵矢的幌子随风摇荡相连,令人目不暇接。
马余和庞小凤的眼睛溜溜只转,四处打量;许虎痴抱着用布裹起的兽夹,有些心不在焉,不知在想些什么。
“借过,借过”
声音未落,一个年轻人的身影像阵风从三人身边闪过,连样子都不及瞧清。
年轻人叫宋快弟,每日里在城中各处来回穿梭跑腿帮人带送信件包裹小宗货物,背上的大箱子里面装着客人托送的物件,腰上还系着一圈小袋子,分门别类,装各类零碎物件。
脚上的绑腿据说是用马皮特制的,也有人说是许真人在他的腿上给画了两匹甲马,所以跑起来时两脚生风,永远不知疲倦。
因为像匹勤劳的小马在城中跑来跑去,大家又叫他“巡城马”。
宋快弟在人群中急速穿梭,永远不会减速;闪躲趋避,滑溜的像条泥鳅,眼看要撞着人时刺溜就顺过去了,敏捷的好似提前预演过一般,不用看就知道迎面来的人会朝哪个方向会是什么动作会有什么反应。
跑得快的人很多,但要在人群拥挤的街市跑得有宋快弟这么快,肯定没有。即使是牵匹善跑的骏马来比试,若要不撞到人和物,那也未必跑得过宋快弟。
宋快弟这种提前预知的能力让庞小凤很是好奇,经过一段时间的研究后得出一个结论:宋快弟的时间比别人快些。
听得马余和许虎痴一头雾水,时间还会不一样?这狗日的又在装神弄鬼。
“急什么,赶着去投胎啊!”
“比投胎急!赶不上点,客人要砍下我这双马腿!”
宋快弟的声音远没有他的腿快。话音还在,人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庞小凤很想问问宋快弟他是不是真遇到过许真人,在哪里遇到的。
唉,为什么好运气总是落到别人的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