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为何，从那么高的山崖上跌落下来，我竟只是受了些重伤，没有伤及性命。我本以为我会死，可能是上天想让我把这条命留下吧，我被人救下了。
那是个姑娘，叫苏情。人很安静，有点内向，她的话并不是很多。但她是个盲人，眼睛好像是因为一次意外所以失明的。
我向她问过是如何救的我，她只是说她本想上山去永定镇买些布料，在山腰处偶遇了受伤严重的我。向附近的百姓要了一辆木推车，推着我回到山脚处的住所，之后采了些自己种的草药帮我治疗伤口。
苏姑娘独身一人住在这木屋里。我问起过她的家人，她只说在一场意外中离世，她也是在那场意外中失明的。但对于那场意外的原因，她一无所知，只知道那是一场火灾，焚烧尽了她所有的美好。
我很感激苏姑娘，问过她是否有未完成的心愿，我想帮她完成，以此报答救命之恩。她只是笑笑，说自己没有什么心愿，只愿在这深山中安静地过完这一生。我也只能作罢，平日里帮她采采草药，上镇里采买些东西。
一日，我和苏姑娘一同到镇上采买些过冬要用的衣裳布料。从衣料店铺中出来的时候，苏姑娘却拉住了我的衣袖。“张公子，在东面不远处有一家茶馆。我从未在那茶馆中听过说书，先前听人说过几句，觉着好奇。今日正好有些兴趣，不如去那儿坐坐吧。”
我答应了下来，扶着苏姑娘来到了这家茶馆。我们寻了处桌椅坐了下来，店小二上前来问：“姑娘！您和您家官人想要些什么啊？”
苏姑娘红了脸，羞窘地张了嘴，却没说出半句话。我不愿让她为难，就直接将话茬接了过来，“茶水就行。”
“要瓜片茶。”苏姑娘又将话头接了过来。
“好嘞！二位请稍坐片刻。”小二应下后便阔步离开了。
“之前听你对瓜片茶颇为喜爱，今日碰巧，想着这茶楼的招牌便是这茶，便自作主张将你领过来，品尝一二。”苏姑娘慢慢说着，她的脸越发红了。原来是为了我吗？
小二很快便把茶端了上来。我为苏姑娘倒了一杯后，自己也倒了一杯。确实是好茶，清新醇厚，味甘溢香。
“说起那邻近的骁山剑派，为我们镇斩妖除魔。可谓‘行正义事，为正义士’。”。说书人的醒木一下，厅中群响毕绝，响起的只是那说书人的话语。“先前镇中地方官老爷的千金被狐妖所害，便是那骁山剑派的道长将其制服。不想那狐妖却越发猖獗，杀人放火，欺压百姓，作恶的事情不计其数。骁山剑派便派其大弟子捉拿那群狐妖，为百姓造福。为轻真人手下的大弟子道行颇深，功夫了得，这才两个月时间，便将那狐妖一族捉了个大半。剑派为让人心安定，除去那等恶毒势力，决定明日在其剑派的守义台公开处决那群妖邪之辈。说起那骁山剑派的大弟子啊，他与我们镇上的......”
李显言竟没放过佟狐族！我原以为佟狐族在霜月的保护下可以安然逃离，为何他们会被捉捕？那霜月呢，她又是否也被捉住了？
我与苏姑娘喝完茶便从那茶馆离开了，回到山脚处的居所，我将苏姑娘扶到座位上坐好。
“张公子是有心事吗？你这一路上都好像心神不宁的。”苏姑娘没有放开之前我扶她坐下的手。
“没什么。”我犹豫了下，还是决定解释一下缘由，“我其实是那骁山剑派的弟子。今日在茶馆听到那说书人的话，有点觉着不可思议。”
“为何？”苏姑娘又问了下去。
“那狐族不应该被处决，他们并没有做过伤人之事，一切都只是人与妖之间的仇恨引起的，无辜的生命不应该被那样对待。”
“所以，你想去救他们，对吗？”我犹豫了，苏姑娘这是在劝我不要去救妖吗。“若这是你内心觉得对的事，那就去做吧。公子你本身就一身正义，我相信你。”
我听苏姑娘并非有劝说我的意思，反而相信我的一番话，倒有些诧异。“姑娘不痛恨那些狐妖吗？”
“并不是所有的妖都是好妖，所有的人都是好人。有时人比妖，更加可怕。我相信公子，所以也愿意相信那群妖是好妖。”我没想到苏姑娘竟可以理解我。
我向苏姑娘道过谢准备回到山中救下狐族。离开时，她将一锦囊递给了我，说是可以保平安。我再三推脱，可是苏姑娘执意让我收下，我也只好照做。
我正好在处决当日回到骁山剑派，是正午，大门处却无任何弟子，我觉得奇怪。可能是今日要处决狐妖，他们都去看热闹了吧。我心下着急，想着要快些去守义台阻止他们。可是我越往守义台处走，越觉得不对，前几日下了雪，整个剑派都被白雪包裹。可路上却是星星点点的血迹，在白雪中显得格外醒目。在往里走，一些弟子倒在了路边，甚至渐渐出现了死亡的弟子。面前是一条血路，触目惊心。
到底怎么回事？我意识到事情不太对劲，全力冲向守义台，迎面看见的，是我一生都不愿回想起的画面。守义台上的弟子全部倒伏在地上，或死或伤。李显言被一把剑刺在台四周的石柱上，各长老被近乎染红的白绢死死困住在台上。我的师父跪倒在血泊之中，一只手穿透了他的胸膛，是佟霜月的手。殿内死亡般静寂，我听见了李显言口中唤师父的微弱声音，剑只是穿透了他的肩膀，没有生命威胁。白雪覆盖了一切，鲜血染尽了白雪。
我走了过去，霜月转头看向我。她的脸上全是鲜血，瞳孔变为了深红的血锈色，目光中满是震惊，一身白衣被鲜血染尽，近乎黑色，像夜色之中的修罗，嗜血为生，而这里就是地狱。佟霜月杀死了这一切人，她是个罪恶滔天的妖。
她真的变成了杀人不眨眼的妖孽，那个人们口中的妖，现实告诉着我这一切，逼迫着我亲手斩除那个已经罪恶滔天的妖，人们所谓的妖邪，我心中的爱。我向前走去，捡起地上已经染血的剑，慢慢走向佟霜月，想问她一句为什么，但我害怕，害怕她一开口是我不想听到的答案。
我用剑指着她，她看向我，眼中一行清泪落下。她的手缩了回来，师父倒在了血泊之中，没有任何的反应。她又看向自己的手，那双已经浸满鲜血的双手，泪滴在了她的手上，她只是沉默地哭着。
妖真的不可信吗？人妖终究不得善终吗？
我看着血泊中的师父，那个像父母一样对待我，从小照顾我的师父不在了，他再也不会来了。
这一切都是因为我。
如果当时没有纠缠那么多，如果当时不相信妖与人一样，不相信自己那一套愚蠢的言论，在当时就将佟霜月捉捕回来，是不是就不用让那么多无辜的生命牺牲了。
我也流泪了，看着佟霜月流泪了。
我把剑收了回来，转而刺向自己。“这一剑，是报答你对我的救命之恩。我现在放你走，是尽了我对你的爱意。”我在哽咽，可我必须要放下她，甚至是，反目成仇。“在你走出这骁山剑派之时，你我之间的纠缠一笔勾销。下次若让我再遇见你，我会杀了你，报我师父之仇。”
霜月走了过来，却在中途昏了过去，我将绑在台上的一众狐妖放了下来，十五将霜月抱走，离开了骁山。白绢随着他们离开，长老们解了困，立即治疗受伤的弟子。
我心中空荡荡的，泪还在流，我将剑从体内拔了出来，血立即浸透了衣服。我好累啊。面前是一片红与白，之后便失去了意识。
我醒来了之后，房中的弟子传唤我前去无为殿。一切都如从前一样，除了，殿中央再也没了师父的身影。“弟子......拜见各位......长老。”我依然像从前一样对着殿首行礼，但再也不会传来师父让我起身的声音。
“起来吧，显名。”现在掌管骁山剑派的是三长老。“你......师父已去，他本想着在你修为达到真人境界时，将骁山剑派交由你掌管，但没想到......竟会有这么多事发生。”三长老顿了一下，“他在一月前曾与我说过，如若他之后仙逝了，就将他的灵力抽出，炼成丹交给你。我现在将它交给你，也算是了却了他的一桩心愿。”
我走上前去，接过三长老递给我的灵丹，我的手在发抖。“弟子，谢过长老。”
“你师父的灵棺已安置在了安灵殿，你要是想去祭拜一下你的师父，就去那吧。”三长老说完便没有再说话了。
“是。若长老没有别的要与弟子吩咐的事情，弟子便先告退了。”我想离开这里，去见见师父。
“退下吧。”我领命离开，出了无为殿，径直去了安灵殿。我一直觉得这些不像是真的，直到我走进了安灵殿中，看见了师父的灵棺与灵牌都端正地摆在殿中央，我感受到到残酷的真实感的刺激，悲伤向我袭来，把我摧残得体无完肤，泪止不住地流。李显言跪在殿中央，见我进来，起身向我冲来，拳头径直袭来。我没躲，结结实实挨了一拳。“张显名！你还有脸来见师父吗！为什么你要放走那狐妖！为什么你不当场杀了她！”他拎住我的衣襟，冲我吼道。
对啊，为什么我要这样的优柔寡断？为什么我要对妖留有同情？为什么我在痴傻地守护这虚假的正义？这真的是正义吗？我对不起师父，我还没有当面对他承认自己的过错，就连他的最后一面我都没有见到，就让他死在了巨大的失望之中，是我对不起他，这是上天对我愚蠢的惩罚。
“那狐妖使诈，在我制服她押向守义台之后暴起，杀死师父和一众师弟。你竟还相信什么妖也是善良的，生命平等。可他们将我们看做是生命了吗！真是，可笑至极！”
我突然清醒，捉住他话中的漏洞，反问道：“她是突然暴起的？”
“她在一瞬之间发了疯，所到之处生灵涂炭，你还有什么好问的！你那日不也看得清楚吗。”对啊，我又有什么资格再问呢。
“我会亲自捉捕那狐妖，再来向师父请罪。”我只能这样来消除我的愧疚感和悲伤。
“你？先前数次帮助那狐妖的又是谁！你别在这假惺惺的了，亏得师父把你当成个宝一样地护着，可最后害死他的，就是他最宝贝的徒弟！把你收作他的徒弟，真是他这一辈子最大的败笔！”他把我推倒在地，“狐妖我会亲自捉拿，不劳您费心！”他丢下这句话便走了出去。
我跪在师父的灵牌前，催动灵力，将体内的血晶取了出来，很痛，像是在被人缓慢地折磨，将心掏了出来。其实我可以不用这样的方法，可以用师父先前的方法取出体内的血晶。但我想记住这痛，想一辈子记住这次的过失，想以此来惩罚自己。此时的我已大汗淋漓，近乎脱力。我喘息着将丹药吞下，只觉一股暖流流经身体各处，就像师父一样的温暖，我获得了先前师父的灵力。我看着被取出的血晶，尝试催动灵力，将血晶碾碎成粉末，也将我的心碾碎。粉末飘在空中，在光的照射下闪出微弱的红光，像是那日佟霜月血锈色的双眸。
对了！那日的佟霜月确实不对劲，她平时的双眸应该是赤霞色，但那日见到的她却是血锈色的瞳色。
看着躺在棺中的师父，发现了这些又能如何呢，师父确实是佟霜月所杀。
我和她之间只剩血海深仇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