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霗自顾自地走着。
她听着潺潺的水声,听着细细的风声。
隆隆的脚步声如雴霫一般泼洒在重重拐角后。
她努力告诉自己。
别去想其它。
可这时月亮出来了。
浅浅的月色拂过幽幽的万籁。
箫声。
有悠悠的箫声宛若清浅的江水在夜色里衍漾。
抬起头,云雾轻轻拨开。
月亮好像一直都是离自己如此遥远。
钟声。
有珰珰清脆的钟声恍若流风,寒水上的涟漪。
一圈一圈漾开。
寒稣仙子,早有闻名。
不过也只是闻名而已。
那家伙,该怎么评价那家伙?寡言少语、斤斤计较、古板阴郁,冷淡到仿佛浮霜方圆十里,总是一副独善其身架子,讲真,再这样凛若冰霜的渲染下早早有独立仙子的名头实在容易也跟着暗淡。老实说,一开始对这家伙还真难抱有好感,讨厌的一家伙。
啧啧,真不愧是寒稣仙子啊。
可是,讨厌的家伙,你麻木便要麻木吧,你独善其身便要独善其身吧,干啥烂好心肠泛滥?
对,干啥要烂好心肠泛滥?
如果不是你拂弦时回漾的温柔,我们就不会有任何的纠葛。
就像未曾相遇的今生,清清静静。
隆隆的脚步声如阵雨一般泼洒在重重拐角后。楚霗紧咬着下唇,骇人的红色在她胳膊上愈洇愈深,密密麻麻的疼痛向四周嘶嘶的蔓延开。纤云一边紧张地向外张望,手里急急忙忙翻找岀药粉木板纱布,一边忧愁地看着她胳膊上惊悚的血红。楚霗感到她的眼神,努力向她挤了个微笑。望着楚霗胳膊上的血红色,纤云实在急坏了,又吓坏了。她忧愁地朝角落里悄悄地挤了一点,被更加刺鼻的血腥味打了一哆嗦。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道:“把你胳膊给我。”
楚澪心中一暖,但嘴上仍微冷道:“说什么呢,管好你自己就行,当心点那些家伙啊!你不看着吗?”
纤云去扯她的袖子,被紫红的皮肉恶心地手一抖,拿着木板一边找着记忆去包扎一边皱眉道:“你胳膊这样,我怎么去看着.......好了,等下.......”
“嘶!”
原本就已经不堪的伤口被纤云这么一搞更狼狈了。楚霗皱着柳眉,死咬着下唇,顿了顿,才哑着声音道:“算了,你还是先别碰了.......”
细小的汗珠顺着她苍白的脸颊直往下划,刹那间,她的瞳孔骤然睁大。
有人靠近!
一瞬间她神经紧绷,尚未重伤的左手默默捂住剑柄。
纤云抱着长剑,顺着墙悄悄潜去。
清越的琴声嘎然而止,街头艺人披着一袭亚麻斗篷,浅色的斗篷宛若瀑布般垂落,勾勒出她清癯姣好的身形。帽檐低低地压着,笼着大半的阴影只剩清瘦的下巴,指了个方向:“朝那儿去了嘚。”
她抬手时,浅色的衣摆宛若清涧般淙淙淌过,漏岀一把朴素的、无任何雕字刻纹的琴。
紫衣人多心地瞥了一眼,就扭头奔去。
街头艺人靠着满布着青砖的墙,轻轻拨弄着弦,对匆匆走过的紫衣人囔道:“仙君,且慢哩,您有东西掉了。”
紫衣人下意识撇过头去。
只见那人葱白修长的手一把撩弄苍白的琴弦,琅琅的琴声恍若被撩乱的绵绵霡霂。就那么一个撇头的短暂的迅速的瞬间,她细长的指尖麻利一勾挑,琴音叮叮咚咚,清脆宛若青瓦上滴答的雨珠,一弯浅浅的月牙直凌厉精准地朝紫衣人裹着黑布的脖颈劈去。哒!简直像一针见血般,鲜红的血呲呲直往外迸。
与此同时,青砖铺路上浮起了浅金色的法阵。
远处十几余人被脖颈涌出的冷白的弦猝然绞杀,喷涌的鲜血洒了一地。
快!准!狠!
从未见过这般凌厉的手法,她挑起的弦恍若凝着寒霜的竹叶嗖嗖刮乱了秋风。
纤云目不转睛地看着。
街头艺人扮相的人伶俐地背起了琴,曲下身,利索抽出一把小刀,呼啦划开紫衣人的腰封。
她搅着小刀,呲呲擦擦搜寻了不一会儿,挑起一个小青瓶子,两根葱指卷着小刀,手心麻利接过。
对,就这么一个出手凌厉的人,为何要心肠温柔似水?
纤云看得太投神了,以至于忽略了靠近的刺鼻清晰的血腥味。
楚霗轻轻拔出佩剑。她不准备用眼睛来观察外边人的行动,那样她一旦凑近的不能控制好的吐息将会惊到纤云,这个神经大条的家伙会做出什么那她就不能肯定了。
楚霗轻轻闭上眼,她准备听声辩位。
她一愣,蓦然睁开眸。
望着墙壁上愈来愈接近的黑影,她先是下意识抵好佩剑。
难不成她伤个手臂耳朵也聋了?为什么.......
为什么没有脚步声?
一抹浅色从转角的墙壁泻出,她当即挥着佩剑直往人脖颈上抵。
“珰。”
浅色的帽子被突如的剑风轻轻脱落,闪着锋芒的宝剑下是一张出水芙蓉的、微愣的脸。
斗篷打着褶儿。她一手轻巧地接过气势凌人的宝剑,愣了愣,朝楚霗扬起一抹友好的微笑。
对,这就是她们的开头,从相看两厌、到不打不相识。
现在这倒有点狭路相逢的意味。
纤云倒见过她,愣道:“子衹?”
听到这个名字,楚霗眯了眯眸。
子衹点了点头,旋即便去观察楚霗的伤势,不禁轻叹道:“七悬箭,修真界公认的第七大毒,师姐撑到现在,着实佩服。”
楚霗再次眯了眯眸,眸中的神情温和了多。
子衹晃了晃手里的小青瓶子,小心翼翼道:“七悬箭的解药。我可以为你处理一下吗?”
楚霗没说话。纤云撅起嘴正要说什么,楚霗轻轻挥了挥手。
子衹也是个干脆利索的人,见状当即咬开瓶塞,极快地扯开衣袖绷带。迅速麻利地涂药、缠绕、打结、固定,端的是极熟练的手法,她指尖灵巧地系着纱布,道:“不好意思,疼到了吧?”
子衹比楚霗高了几公分,为她包扎时是曲下身来。她柔软的头伏在楚霗臂前,不知为何,纤云看着莫名地有点暖味,实在亲昵过了,原本对她麻利的包扎手法还有点惊叹瞬间被心中莫名升腾的酸味扫荡走,正想要嘟着嘴酸溜溜地道句什么,只听楚霗低着头轻笑道:“怎么会,你这样包扎待会也不用灵医重新治了。”
虽然是夸着人的话但听上去却实在生硬极了。子衹手里拿着药瓶若干物什,咬着纱布轻轻往下扯,听闻这句忙道:“有哪里不舒服的吗?”
纤云眯了眯眸。咬着纱布时,下颔扬起的弧度从她这个角度看是暴露无遗的精致。
楚霗淡笑不语。
月色格外的清朗,浅浅的月晕如洇开的水墨画一般轻轻渲染着簌簌的竹林。她扶着排箫,幽闲地坐在纤细的竹枝上。校服雪白的衣摆宛若绵绵的轻云般垂落,婆娑的竹影片片倒在她勾着云纹的衣襟上。恬静清润的箫音随着晚归的风轻轻拂过染着月色的竹林。宛若一清浅江,在月明里幽幽荡漾。棕灰色的青丝,跟着闲适的轻风,温和地散落在一片月色里。
纤云乘着剑,眺望着一片月色,朝她抛了个微笑,道:“没想到你还会吹箫。”
子衹放下竹箫。当时楚霗在偏僻的巷陌里,半边身子都没在阴暗里,她没看清楚霗的样子,不清楚楚霗的名字。顿了顿,道:“她......怎么样了?”
“你是指楚霗吗?她已经好很多了。”
听到这个名字,子衹眯了眯眸。
蓦然沉默的安静。
“木偶儡。”
纤云一愣:“什么?”
子衹转着竹箫闷闷道:“木偶儡,追杀你们的那个东西叫木偶儡,利用死人的尸体,给予语言行动,为人所操控。因为是死人的尸体,所以活动起来与常人极为相似,而且如有意外,控制者随时可以终止控制。”她顿了顿,缓缓道,“终止控制后,木偶儡受法力影响会产生尸变,成为凶尸。”
纤云:“噢。”
子衹只好继续道:“这样一来,想要查办起来也不容易。不过你们这次的外出行动牵扯到木偶儡的话,门派方面也定不会放过的。话说你们出差做了什么?怎么连木偶儡也有牵涉?”
纤云道:“就取个东西。也不知道是什么,到了指定地点后拿到的就是一个贴满符咒的盒子,跟普通的封印盒子一样,也没啥特别之处。没想到这盒子竟然是这么的凶险。”
所以,苏纤云估计也是直接当普通的封印盒子处理,随意拿了个普通的裟布裹了,毫无防备返回。
噢,沧瀓门又是那个俗套的做法啊。
“唉,那个,”纤云朝她眨了眨漂亮的水杏眼,咧了咧嘴角。
她提出了她后悔了一辈子、庆幸了一辈子的话。
“要不要往后和我们一起行动?”
当时,月色洒下的夜晚,浮着点点的街灯繁华。
子衹一顿。
斑驳的竹影投在她洒着月华的发髻上,她的肤色是皎月一般的冷白。顿了顿,她扬起一抹清淡的笑容。
她微微侧过脸,清浅地笑道:“只要你们不嫌弃我就好。”
就这样,子衹认识了纤云,熟识了楚霗。
于是,在这样一个平平凡凡匆匆略过的潦草的晚上,用纤云的话来讲,稀里糊涂地开启了她们三个人的友谊。
她们的结交并没有桃园三结义那般隆重,只有互相牵挂的心。
她们的友谊是淡如水、但也是甘若醴,不过更多的是,那高尚纯洁的朴实心灵、美好的形影不离。
那是一段宛若沧瀓门里榕树白萼的时光。她们并肩作战,共同看过狰狞的战斗,共同看过布满星辰的静谧的夜晚,她们见到过各种的悲欢离合,她们争论过各样的油米柴盐。
不过到最后,都还是无奈地开怀大笑起来,都是手牵着手,相互一个亲切的拥抱。
起初,她们仨总是纤云在相互联络,其余俩人也都总是对纤云分外亲近些。楚霗热情开朗,优秀上进,从来都是光芒四射,从来都是舞台的中心人物,从来都是向往成为舞台的中心人物。她开始注意到子衹,由起初的青涩逐渐聚焦,子衹是一个极富神秘感的人,她话很少,时常只是微微地笑一笑,走在一起,总是很容易忽略。有时她故意提问,回答总是简言意骇滴水不漏。
她的话太少了,如果不是她总是朝她们靠在一起,都会令人怀疑她对她们的情感是否上心。她的注意力始终放在修行与出差上。
真是个严肃的人。
楚霗心中轻轻叹了口气。
但不得不说她真的是一个卓尔不群的人。
事情的一切变化发生在那一个下午。曙红的夕阳毫不吝啬地泼染了天边,行云卷着晚霞的颜色悠然地浮动。
很多事情楚霗已经记得不太清了,譬如说那个时候纤云,譬如说何时散学后这样的亲切,只记得那个时候有风,有晚霞,有她。
有她。丝丝的风拂过她棕灰色的青丝,单薄的纱衣勾勒着姣好清癯的身形,在曙红色的晚霞里,吴带当风,麻利而又重彩的,一笔抹过。
有她。正在她的身边,正陪在她的身边。
“摇鸢草?”
“啊是,这可如何是好,我先天体弱,需要摇鸢草加以扶持体内真气,下周就要试炼了!师姐姐们拜托你们了!”
楚霗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没事,师姐一定会帮你找回来的。”
子衹不说话,静静听着他。
楚霗又问了几个关于摇鸢草的问题,小师弟一边答着一边呜呜咽咽。
楚霗指了一座山道:“也就是说,你是在后山弄丢的摇鸢草。当时你正在后山练习,却遭到几位高阶级绦佩的师兄的挑衅,他们仗着绦佩高段,欺负你,甚至乱扔你的摇鸢草,当时你只看到他们乱扔你的摇鸢草,却没看到他们往哪扔吗?”
小师弟委屈道:“是的。摇鸢草因其花形如飞鸢,故名,是我家族独有栽种的花草,非常珍贵,我这次把摇鸢草弄丢了,我家里......”
楚霗忙道:“别哭别哭,不是你的错,交给我们,你现在尽管放心好,”转头对子衹道:“那摇鸢草一定还在后山范围内,看来我们得去后山上好好看一看了......”
小师弟加了一句:“噢,对了,为了保险起见,摇鸢草我放在一个小袋子里了。”
子衹仍是没说话,点点头。
上了后山,只见一片片茂林修竹,参差的古木攀着枝繁叶茂,一片片苍翠欲滴尽入眼帘。偶尔有几缕的阳光,顺着细碎的枝隙投了下来,带着几点斑驳的碎影悠悠晃着。楚霗一边走一边张望道:“真是个偏僻的地方,也难怪那几位师兄胆如此大。”子衹还是不说话,轻轻应着。
楚霗和她一声声聊起来:“不过话说那摇鸢草真是很珍贵呢,且不说是他家独有栽种的灵草,而且其效用也很广泛,能补气安神,可以治疗惊悸、痰壅、反胃、眩晕、身热、肿胀、目赤、失眠。”
子衹浅浅笑道:“你记忆力很好。”
楚霗嘿嘿笑一声,道:“对了,听这位蔡师弟讲,他家世代研究医药,摇鸢草的栽培史已经有几百年了呢,真了不起。呀,前面,赤霞嵘石。”
赤霞嵘石,那位小师弟所言的修炼之所。
楚霗一边束起头发一边细细观查着赤霞嵘石,一片层层叠叠里,她蓦然发现在逆着光的地方有一个凹进去的、不规则球形大小的石缝。
她顿时愣住了,惊喜地喊着子衹的名字,一声声回漾,硬是没人应。她一扭头正看见子衹提着裙子直径走到路边一片茂密的草丛里。
楚霗眼瞳动了动,忙跟在后边边跑边喊道:“衹!你咋不吭声,等等我啊。”
子衹不说话,只是闷闷地走着。她看上去走的不快不慢,闲庭信步,但不知为何永远快上她那么七八步。
楚霗在后边操切地跟着,哗啦哗啦塌了一片葱嫩的吊兰。
子衹停住了。
楚霗扶着她的削肩,气喘吁吁哈哧哈哧道:“你.......怎么停下来了?”
子衹道:“没路了。”
“.......路?”
“刚刚过来的时候,吊兰丛中有一列的缝隙相对其它的间隙更加宽敞,后山不乏有弟子过来修炼玩闹,留下痕迹相对错乱,这样一道整齐细长的痕迹,可想有人经常来。”
确实,她回首望去。苍翠欲滴的叶片优美地勾着浅浅的边。一片参差错落里,依稀的,有一间隙相对其它更加工整、宽敞。
可是这实在太隐约了,那么一片茂密的干扰里,这究竟是怎样的细致啊。
“但现在.......”
确实是这样,吊兰也就培了那么多,展在眼前的只见一道滑坡,堆满了常年的枯枝落叶,沿下一片郁郁葱葱的林木。那一地的落叶仿佛被人用压尺压得平实,看不见任何的异常。
“开这条路的人走之后,会有新的落叶落下来,”楚霗轻叹一声,“也就看不到足迹了。”
楚霗无语看向子衹:“所以这和我们找摇鸢草有什么关系?”
“啊,这个啊,其实实话说的话我也不知道。”
“.......”
“不过,那位师弟好像似乎并不是想让我们找的是摇鸢草,”子衹轻轻侧过脑袋,看向一片郁郁苍苍,眸沉沕穆,“据蔡师弟的话,其家族世代研究医药,也就是说,蔡家在江湖、朝廷都具备一定知名度。且已知摇鸢草在其家族已有数百年的栽培历史,那么便很诡异了,那么悠长的时间,那么响亮的名声,却没有一点消息?何况摇鸢草效用价值极高。”
楚霗明白了:“也对,摇鸢草这样一株几乎可以医治百病的灵草,在这样的背景下,实在不寻常。”
“依蔡师弟的话,摇鸢草性温,补气,固元,可以治疗惊悸、痰壅、目赤、反胃、身热、肿胀、眩晕、失眠。但其中,痰壅、肿胀、目赤,皆属实证,温补是系针对虚证而设立的补法,摇鸢草这样温补的药用在实证上无异是雪上加霜。”
“然后,身热。《素问》中曰:‘阳胜则热,阴胜则寒。’身热,典型热病,温补在热病,典型是火上浇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