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吃是什么大事情么?其实不是。尤其是对于顾府来说,府中金山银山,偷吃一个馒头,在情理上,都不是什么事。就像青棉偷偷的用府里不用的那些陈碳,按照分例每年冬天都会拨一批过来,但是从来不会用。第二年也会丢了。
在顾远眼里,这个丫头实在是上不了什么台面,说偷也偷不了什么好东西。她顶多算是捡垃圾。
顾远在一旁的杌子上坐下来,青竹连忙上前去给他打扇子,旁边的半个馒头上还有青棉的几个牙印,细细小小的牙印清晰的印在馒头上,看起来牙口很好。
青棉在一旁绞尽脑汁,她怕顾远责罚,怕把李婆子说出来会惹得顾远生气。李婆子是这些年来对她最好的人,她一时间抖着肩膀,那模样好像恨不得钻进地里去。
顾远突然觉得这丫头十分好玩儿。又想起来尽管她是大丫鬟,但是他和她见面的次数几乎屈指可数,存在感极其低。但是做出的事情往往让人哭笑不得,若是被人揪住把柄,反反复复只会说这么一句话,也不懂得求饶。
这时青竹看着顾远不说话,在一旁扇着扇子,突然插嘴道:“哥儿,这馒头是后厨留给长工吃的,前几日玉姐儿说要在侧园子里扩一个亭子,人手多了起来,后厨里就放了一大盆的馒头,留着供做工的人用,没什么人管,可能棉儿妹妹不知道,就拿了来吃了。”
青棉战战兢兢的说不出话来,好像默认了青竹这番说辞。
顾远盯着她头顶的乳白色发旋看了一会儿:“若是我就罚了你,难免有人说我苛责下人,但是若是不罚你,总觉得你在院里好吃懒做,不若这般,以后你跟在我身边,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整日里在干些什么?如此可好?”
青棉呆愣愣的跪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顾远不怪她。磕头谢恩后,乖巧的跟到了顾远后面。
小厨房并不大,里面喂着的的粥和汤水一般是由一个厨娘看着,这个点厨娘正在府里的大厨房,此时的小厨房里面一个人都没有。
顾远看了看温着的粥,也没什么胃口,转了会儿便又回到了小书房。这回他身后跟了个小尾巴,青棉在他后面,亦步亦趋,战战兢兢。
书房的窗外正对的是侧院的花丛,风景十分好看,栽种的花树全部都结了花苞,侧园子的木芙蓉聘聘婷婷的长起来,充满了生机。
这是青棉第二次进书房。
上一次她在这里跪了三个时辰,对这里的一切记忆都十分清晰。她发现毯子和保暖的工具全部撤了下去,窗户打开,屏风旁边的架子上摆了一盆水,是怕天气太热,若是哥儿出汗,青竹便拿着帕子给哥儿擦脸和手的。
其他的东西都没大致的变化,台上还摆着笔墨。
顾远落了座,额头上已经出了些汗,青竹连忙去拧了帕子给他擦汗,一边说道,“太夫人在偏院散了冰盆,供哥儿姐儿去避暑的,若是哥儿实在难受,不如就去那边坐坐吧。”
顾远笑道,“此时玉姐儿一定在,我去了,她定要不高兴。”
青竹也只能在心里探口气,天气热起来也就是转眼的事情,她自己也热的不好受。顾远被冷帕子擦了脸,暑气降了些,转脸一看青棉。
这一看不得了,这丫鬟依旧俏生生的,额头上也没出汗,别说出汗,她穿着丫鬟的长袖,外面还穿着一层夹衣,整个人看起来清清爽爽,仿佛跟他们不是一个温度。她此时有些懵懂和拘谨,下巴上有一个刚刚顾远捏出来的粉色的圈,那呆头呆脑的模样就像一个摆件娃娃。
顾远问:“你不热么?”
青棉有点瑟缩,但是依然回答:“回哥儿,不热的。”
青棉这几月养足了身子,近日更是吃的油光水滑,她好像比起年关窜高了一点儿,一张小脸上难得有了点儿肉,不再是尖嘴猴腮的模样,此时站着,竟然透露出一些漂亮的身段来。
“这倒是奇怪。”顾远伸手去抓她,青棉有些害怕的想躲,却被顾远一把揪住她的手。
她的手骨十分细,细长精致,五个指甲修剪的圆润,肌肤苍白,但是指尖却漾出粉色,顾远好像撵着一把细细的玉在手里。
青棉不敢乱动,她身上的汗毛都竖起来,那模样就像一只被撸住尾巴的猫。
青竹在一旁心里一动,笑着开口,“哥儿这是做什么,大夫说棉儿妹妹体弱,想来是体寒,她身子骨弱,要好好调养呢。”
顾远似笑非笑的瞥一眼青竹,松开了手。心里终于十分不满青竹的两次插嘴。
“这院子里闷得慌,听来福说前几日琮元府上递了条子,说是新开了文墨赏,你去太夫人处请个牌子,明日里我要出去。”顾远对青竹道。
青竹心里一跳,笑着应了,告了退。
青棉见她走了,书房里空空荡荡,就只有顾远和她两人,一时间心里更是害怕。
害怕的有些脚软。
她这胆战心惊的模样让顾远心里都快活不少,好在顾远并没有折腾她,青棉老老实实的候着。
顾远靠在椅上,翻看一本书。
是一本手抄的古籍,青棉以前读过这本书,讲的是一个名叫须臾的人,一眨眼便能跑九万里,他跑的十分快,但是因为得罪了一个有钱的官家,最终被抓住,然后用铁链锁住双腿的故事。
当年她很年幼,还不懂得这些意思,她现在也不懂,但是她当年因为不想背书而跑出去玩儿,被先生抓住之后,先生特地找了这本书过来,让她一字不差的抄了一天,她叫苦不堪,所以印象特别深刻。
她垂头凝视的动作很是认真。顾远看了她一会儿,突然开口。
“把架子上的那本诗经拿来。”
青棉回过神,眨眨眼,顿了一吸才明白过来意思,她拖着站立的有点僵硬的身子走到书架边,把最下面的那本诗经给顾远拿了过来。
顾远眼神深了深,接过后也只翻了两页,又冲她道,“你书架上的把《策论》找来。”
青棉不明所以,她又回到书架上,一本一本的找过去。顾远不说在哪里,她也不知道问,书架有些大,她仰着脖子找最上层,又歪着脖子看两边,最后在最角落里找到了一本泛黄的书,书皮有些脱页,她小心翼翼的拿起来,生怕弄坏了似的,回到顾远身边。
顾远转了个方向,眼神幽幽。
“你是澧水人,离这里千里远,怎么过来的?”
“奴婢当年和爹爹从淮水乘船,又走了三个月的路。”
顾远好似随口一问,“你家弟弟可读过什么书?”
青棉眉眼透出一些神采,“弟弟自小熟读经书,爹爹夸他是十分聪明的,他去学堂的时候可早了,三岁就读得百家姓。”
“你识字?”
“奴婢识得一些。”青棉低着头,手指揪了揪衣角。
“识得多少?”
“一些简单的……”
“会写么?”
青棉张张嘴,“不,不会。”。
她的紧张和局促就像一只绷紧了弦的猫,不经意间就透露出了一些陌生来。
顾远笑容不变,勾着的嘴角弧度甚至加深。
这丫鬟不会说谎。
她一说谎,整张脸都漫上一层薄薄的红色,一直红到了耳朵。
她识字,不但识字,她甚至能看得懂这本书上所有晦涩的字眼。
顾远的手指轻轻的按在书卷上,轻轻的摩擦了一下,纸张的粗糙磨砺着,让他压下心里的暴戾,脸上恢复到波澜不惊的冷淡。
“研墨会么?”顾远又问她。
青棉点点头,拿了墨条,她的动作有些生硬,但是并不生疏,细细的腕子洁白又细腻,她骨架十分瘦小,相较于青竹她们已经带了一些强势的美的时候,她还稚嫩的连手腕子都是细细的带着稚气。
但是她的手看不出什么来,没有执笔的茧子,也没有常年握笔的姿势,瘦小匀称。
顾远思忖了一会儿,便自己执笔写写画画起来,不再理会她了。
青棉也松了一口气。
等到青竹回来到了晚膳时间,也没见公子吃多少东西,只吃了两口,就说功课还没做完,又窝到了书房里。
青竹有些意外,拉着青棉问了几句,青棉也答不上来,三个大丫鬟又哄着顾远吃了点点心,之后顾远就让众人都退下了,一个人在书房呆到了掌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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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都的人和澧水人不一样,当年她来御都的时候,就觉得这里的一切都是不一样的,城墙巍峨,城门开的时候,两侧川流不息的人群,每一个都是那么高大。她本来以为爹爹就是最高的人,但是在这群人堆里,还是低矮了一个头。
她还见过这边的娘子们,她们会骑马射箭,一点都不害怕。青棉就害怕骑马,澧水的姑娘们也害怕骑马,她们喜欢泛舟,喜欢绢花,若是有会骑马的哥儿来,她们还会捂着手帕笑的开怀。那遥远的记忆里面,是她朝思暮想的故乡。可能是因为久远,或者她也隐约的知道,终生不会再见了,所以每次想起的时候,都带着说不出来的思绪缠绵。
青棉想,若是爹和娘还在的话,她依然会去澧水上泛舟,放花灯,船在江水上缓慢的飘着,她低下头看着水里面的倒影寻找着鱼群,等到暮色四合,天边熊熊燃烧的火烧云,湖光山色,渔舟唱晚。
她从来不梳女髻,穿的也是一贯的长衫,她被作为长子教养,三岁读书习字。她随着商队越过高山和河川,每日提着笔练着绢花的小楷,她临摹的是前朝大家宋生的字帖,练了一天放下笔的时候手腕酸痛,娘亲会用烫过的毛巾给她敷上,温暖的热度烫得她熏熏然。
商贾往来,吃穿用度都是上层,但是父亲常说商贾为轻,她是女儿的事情让人惋惜,却从来都不让父亲减少对她的分毫爱意和期望,她读书,写字。她拜师的时候家中大宴宾客——江南第一才子独孤渊收她时看了一眼她的发旋,笑吟吟的对她道,那便叫知许吧。
知许
陆知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