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御都的冬季格外的冷,飞扬的雪花飘洒,落了青棉满头。
她来御都三年,都没有适应这冬季仿佛从骨髓里透出来的寒冷,以及这样的大雪。到现在,她跪在院子里,身上的衣服并不算厚实,布料也不防风保暖,此时哆哆嗦嗦的,看见下雪了,却盯着这雪花看出了神,一时间忘记了有多冷。
屋子的门上挂着厚厚的帘子,里面不时传来丫头们的笑声。
前些日子太夫人往哥儿房里赏了一个大丫头,本来在太夫人那儿就是二等丫鬟,来的当天公子就给她赐名青竹,五哥儿看她原本在太夫人面前就是伺候的,还识字,现在来了哥儿的院子里,除去一直跟在哥儿身边的青莲和青荷,就数青竹最得宠。
昨日青竹给五哥儿绣了帕子,用的绣法也是前些阵子在太夫人处学的新绣,屋子里的人左一句右一句都离不开青竹。
她也不记得跪了多久了,小丫头和婆子们守在屋子里烤火,一时间也没有人管她,更是没人为她求什么情。她一张小脸由惨白变得泛青,五指揪着衣角,最后抖都不会抖了,手背五指已经青紫了。
直到院门外传来人声,来福喊了一声哥儿回来了,丫头婆子们才涌出来。
青竹推开门看见青棉,她跪了许久,此时面头上已经落了一层薄薄的雪。
“这丫头怎么还这么不长眼色?”李婆子皱着眉略微嫌弃的看了青棉一眼,“五哥儿要回了,你还不滚回去!”
青棉恍恍惚惚的听到人声,点点头,又想了想,本来起身到一半,又扑通的跪下去,冲青竹磕个头,“青竹姐姐,青棉不是故意的,对不起。”她冻僵的手从袖子里掏了掏,掏出一半碎了的玉,哆嗦着没有拿稳,又掉了下去。
青棉一张脸冻得通红,几乎泛着紫,一双手都有点发乌,又磕了一下,青竹才装模作样的道,“棉儿妹妹不用这般,不过是一块玉,只是这玉是当年我进府太夫人赏的,不是什么贵重物什,我戴了七个年头,此时碎了难免有些难过,棉儿妹妹快起来吧。”
“对不住竹姐姐,棉儿知错了。”青棉只会说这一句。
“行了,我不怪你,哥儿快回来了,你下去吧。”青竹说。
青棉想着哥儿确实该回来,也爬起来,哆哆嗦嗦的跑到了旁边的回廊上。她冻得关节都不太好使,短短几步路,摔了两次,几乎是爬过去的。
众人见她这副狼狈的样子,皆是嗤笑的望着,也没人想去帮帮她。
等到青棉的身影消失在了拐角处,众人才笑开了。
“这丫头自从三年前来了这院子,越发痴痴傻傻。”李婆子叹一口气,“本来也是荣姨娘院子里跟出来的,瞧瞧青荷青莲,如今都跟着公子伺候了,她越发不如,现在这样子,怕也是等几年年龄到了送出去了。”
青竹面不改色,装作惊奇的问道,“原来她跟了哥儿这么久?”
“我看倒也是不像,还是公子心肠好,也不把她赶走,她这般冒失,什么活都做不好,就只能在后院里干干杂事。”青竹身边的青杏冷笑了一下。
青竹不动声色的转开脸,一行人也不再说青棉,青竹在门口站着,她穿着素色的棉服和棉裙,在雪中更显得唇红齿白,太夫人赏她给五哥儿,别的不说,就单单这模样,怕也是考虑了哥儿的内宅事,众人对她的态度自然是不同的,几人在门边就散了,李嬷嬷带着青杏去厨房看看温着的汤,今日出门时哥儿没吃什么,小厨房里还热了些姜茶,天气一冷,这些东西都是常备的。
嘱咐好青杏注意的事情,让她先端着汤去小房间等着,待到众人都走了,李婆子方才叹了口气,从盅内倒了半碗姜汤,护在怀里,转身朝后院走去。
后院的一大块地都种了些花草,贵重的都挪了位置,剩下的就只有些耐寒的树木,雪越发的大了,后院窄窄的过道穿过去,是一间隔开的屋子。
屋子旁边就是柴房和碳房,屋子也不大,堪堪的放了一张床,旁边就一个柜子,桌子椅子也没有,青棉哆嗦着在里面,蹲在地上守着一个破旧的炉子。
炉子里面没什么碳,也没什么热气,她太冷了,看样子恨不得钻到那炉子里面去,雪化了之后,她的外衫都有点湿哒哒的,头发也是。整个人还不停的打摆子。
李婆子走进去。
“嬷、嬷嬷,您怎么这时候来了呀——”青棉结结巴巴的站起来,屋子里站两个人就转不开身,没有地方坐,青棉站起来,想请李婆子坐到床上去。
“别忙活了,把外衫脱了烘干再穿,”李婆子端了已经有些凉了的汤过来,看着青棉一副傻乎乎的样子,叹了一口气,“上次不是让你随便拿些碳用么?怎么还这副寒颤的样子?”
“拿了些,但是被青杏姐姐看到了,她说再拿就让人砍我的手。”青棉软软的说。
“青杏从来不来后院,怎么会看到你做这些?”李婆子疑惑的问。
“她那天来找我去见青竹姐姐,就看到了。”青棉说的是青竹刚来的第二天,所有丫头婆子都去见她的那一回,青棉当时不知道,也没人告诉她,她跟个小老鼠似的还在扒拉碳火,就被抓了个正着。
李婆子差点一碗姜汤扣在她脑门上,真不知道这个傻娃子怎么长这么大的。探口气,李婆子把稍微凉下来的汤让她喝了,又亲自去搬了一捆碳过来,帮她藏到床底下,掏了几块加进炉子里。
这个炉子还是小厨房去年翻修换下来的,不是很大,大概有半个青棉这么高,里面只有一块手掌大的火星,又让李婆子气了一通,她气青棉不争气,但是看着这个小脑袋耷拉的样子,又只能探口气。她将炉子里的火烧的旺了些,待到屋子里的温度高了,她叫青棉把棉衣脱下来。
青棉迅速的脱了湿掉的衣服。她一边脱,李婆子一边骂,“你这死心眼儿,就不知道躲一躲,那玉又不是你磕碎的,拿着咋咋呼呼的直接往上凑干什么?凑就算了,也不会看眼色,这回是哥儿回来了,跪了一个时辰,下次要是没人叫你起来,你怕是要跪到冻死去!”
随着棉衣的剥落,她瘦小的身子现出来,她是南迁进御都的,标准的南方人的模样,瘦小,又矮,穿着衣服还看不出大小,此时脱了下,看起来这身段说是六七岁的姐儿都比她生的高大结实。李婆子只觉得心里酸楚,一时愣了会儿,要骂她的话也说不出口。
青棉听不到李婆子的声音,转过脑袋看了她一眼,眼中有点疑惑。她一般在人前不抬头,也就跟李婆子亲昵,此时湿润的头发被她撩上去,露出一张俏生生的脸。这模样是顶顶的好看,一双眼睛乌黑,就是瘦得尖嘴猴腮,不是什么有福气的面相。
李婆子盯着她中衣开领处漏出的细细的脖子,问她,“你今年多大了?”
“十岁了。”
“哦……十岁了……”李婆子看着她平平的胸脯和细细长长的手脚,“还有几年,等哥儿分府了,你也可以出府了,你若是在外没有照应,可以跟着我孙子……只是他也是个命苦的,自小看不见……”
青棉眨眨眼睛,思索了一会儿,才明白李婆子这话的意思,她摇摇头,“嬷嬷,我爹当时要给弟弟治病,缺了五两银子,我爹当年和荣姨娘签的生死契。”
她的声音细细的,语气也轻快,因为屋子里面温暖了起来,她凑到炉子前面,舒服的喟叹了一下,仿佛根本不知道这生死契是什么。李婆子被怔的往后退了几步,哆嗦了嘴唇,最终说不出一句话来。
当天夜里,青棉还是发起了烧。
她昏睡不醒,又靠着炉子,自己出了一身汗,她也没有药吃,第二天还是李婆子给她送了些汤水,她囫囵吞咽下去,又在床上躺了一天,多亏了李婆子给她搬来的一捆粗碳,她还是有惊无险的退了烧。
她在后院,平日里只有来取碳的人来这里,她也根本没有什么活干,故而她这一病,整整在床上躺了半月,方才能够下地。
这时的雪越发的大了起来,天气也越发的冷。青棉的碳又烧完了,她还是不敢去拿碳,怕又被青杏看到。
等到身体好起来了,青棉反而开始想当初的事情。她当时去前院领每个月的月钱,领了之后就往回走,在侧门就看到青杏慌慌张张的离开,她当时还好奇是为什么青杏会去后院,可是又去捉她有没有偷碳,她往前走几步,就踩到了一块玉。她想着可能是青杏不小心宁丢的,就跑到前院去找青杏。
她脑瓜子简单,并不知道前院里那几个哥儿跟前的丫头的弯弯绕绕,当时辩驳的话也说不出,青竹期期艾艾的拿出太夫人说事情,她就安静的在外面跪了一个时辰。
她能下床了,也就不劳烦嬷嬷每天给她送吃的,她包裹的严严实实的,自己去了后厨房。
这个点后厨房已经没什么人了,就只有两个洒扫奴在吃饭。他们一个是五六十的婆子,一个是四五十的长工,他们是一对母子,平日里脏活累活他们都干,故而不怎么体面,哥儿院子大,人也不多,所以剩下的饭菜就直接留着他们吃了,他们吃过饭才会出院子,回到府上的统一住处,所以实际上他们并不是五哥儿院子里的人,而是府上的人。
青棉一直这么分人的——哥儿院里的人、府上的人、其他人。
但是她和这两个人熟识了,青棉上去跟人打了个招呼。
“棉儿哦,这几日怎么没见你?”
“我病了几日,现在好了才出来。”青棉答道。
于是三个人凑到一块儿吃了顿晚饭。
是面饼和一些半冷的菜。青棉当年过来的时候,并不习惯御都的吃食,她觉得这里的东西有些硬,她刚来的时候时常上火,冬日里还经常手上脸上的皮肉开裂,此时也习惯了,只是她日常总觉得御都的天气干燥得厉害,要喝很多水。
她这几日吃的不多,此时也就干干的啃两口,倒是旁边放了一碗白粥,是早上剩下来的大半碗,冬日里这些粥不怎么讨人喝,只是怕哥儿最近胃口不好备着的,青棉看着粥有点欢喜,她许久没有喝过粥了,看着还剩的大半碗,尽管冰冷了,她还是端在了手里。
“棉儿你是南方人吧。”他们看着青棉尖尖的下巴,
“恩。”青棉只是点点头,并不接话。
她想起当初北上时叔父的话,又把头低下去。三个人也就没有再说话。青棉吃完之后,收拾了碗筷,擦干净了桌子。跟两个长工告别之后,她端着剩下的半碗粥回了后院。她有点高兴,小心的把粥温着,想了想,扒拉了最后两块碳,放到炉边。
屋外呼呼的风又大作,薄薄的墙面并不能保持过多的温度,她缩到了被子里,开始度过来到御都的第三个冬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