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炀,此去幽渡冥教,为师有三物赠予你。”一位首戴剑形发簪的老者道,白鬓如霜,头上如同缠绕着寒雪覆没、盘虬卧龙的疏枝杂叶。老者本人正是淼山起荒门第一百九十八代门主——即墨隐殊。
谢清炀低首静候。
即墨隐殊缓缓从袖口之中接连取出三件物品,道:“其一为水步莲心,若你在行离枝狭道之时不幸被刺伤,以其方可解荆棘草之毒。其二为瘴无存,若你在渡幽水之时不幸遭遇层层瘴气,在此之前必定事先服下这一剂,方能无恙。其三为碎魂散,若你不幸步入鬼府万灵聚,可令那些鬼怪魂飞魄散。”
“谢过师父。”谢清炀收下了这三件物品。
即墨隐殊沉声道:“清炀啊,此去经年,路途遥远,人心险恶,千万谨慎行事。”
谢清炀拱手鞠躬行礼,谦卑地道:“弟子谨记师尊教诲。”
“谢师兄,珍重。”
“大师兄,若是你夺回了淼山老祖本泉的渡魂天海罩,一定要记得第一时间交于起荒门啊!若是打探到关于幽渡冥教的情报,一定要事先与我们相报啊!”
“哎!如今说这些作甚?!大师兄会不记得夺回渡魂天海罩,会不记得与我起荒门透露情报?比起此些,那更重要的是谢师兄此去幽渡冥教一切安好,一路顺风。我淼山起荒门怎可少得了这个大师兄呢?唉,这以后大师兄不在的一段日子里,可就难熬了!……”
“打住打住!常师弟,怎么说话的呢?说得来好像我们大师兄此去幽渡冥教就一定会出事一样,人还没走呢,一个个的,瞎哭丧甚么?”
“师兄,大师兄!”一位方过垂髫之年的孩童倏然匆匆从大老远地狂奔过来,跌跌撞撞从摩肩接踵的人群中挤出来,跑到众人眼前,喊道,“师兄,你可别一人独自去啊,捎上我一个如何?”
谢清炀云淡风轻地一笑,抚了抚桑岚的脑袋,轻声道:“阿岚,师兄此次前去幽渡冥教,为的是诛灭冥教余孽,待师兄回来,再陪你玩如何?”
“不,我又不是小孩子,我才不要玩呢!”桑岚嘟了嘟嘴,突然坚毅地道,“我要和师兄一起去幽渡冥教,斩妖除魔,定要他冥教余孽认罪伏诛!”
谢清炀笑道:“桑岚乖,待师兄回来,再给你买糖吃如何?”
桑岚听到有糖吃,不由得咂咂嘴,可小脸上立马又浮现出了些许不悦,气得直跺脚道:“哼!你不让我去,我自己去!”
“你这孩子,怎么这般不懂事?”常渊连忙训道,“你谢师兄是去幽渡冥教当间谍,冥教中人诡诈多端,哪有你说的那么容易?你就安安心心地待在这淼山起荒门中习剑罢!”
桑岚皱眉喊道:“我不管,我不管!我就要和大师兄一起去幽渡冥教,我就要去嘛!”
此情此景,令谢清炀也不知该如何哄他了。
此时,即墨隐殊缓缓俯下身来,不紧不慢地道:“岚儿,你大师兄此去幽渡冥教,只得一个人去。你想想,别的师兄们也不想大师兄离开,他们怎么不跟去呢?若是你跟着去,你那群师兄们也跟着去,那可如何是好?那些狡猾诡诈的冥教中人一定会发现的,到时候掀起一场战乱,那可就不好了。”
桑岚蹙眉冥思须臾,微微颔首,喃喃自语道:“好像是有那么一点道理……”
即墨隐殊笑道:“咱们桑岚是个有志气的男子汉,又怎会给大师兄添乱呢?如此,大师兄不在的时候,师父教你一套独门剑术如何?这样等到大师兄归来之时,定叫他刮目相看!”
“好好好!”桑岚连鼓手称快。
谢清炀笑道:“还是师父最了解桑岚啊。”
安置好了桑岚这块顽石之后,谢清炀准备好行囊,换上一袭风尘仆仆的衣衫之后,方欲下山之时,却又见零落急匆匆地跑过来,手里还仿佛拿着一见东西似的,正要交给谢清炀。
零落是青瓷玉女楚惜蕴的贴身丫鬟。楚惜蕴本是杏林安公楚明荣之女,可在几年前,楚明荣却不幸病逝。如今楚惜蕴被淼山起荒门即墨隐殊所收留,楚惜蕴天生青瓷脆骨,弱不禁风,从不出门。青瓷脆骨,顾名思义,患者骨骼尤其脆弱,如同瓷器一般,极易摧残骨折,时刻需要他人贴身服侍庇护。
“谢公子请留步,谢公子!”零落连忙教主谢清炀,抹了一把额头上沁出的汗珠,将手中的温盏递给谢清炀,道,“我家小姐因体质虚弱,不宜出门,要我把这件东西给你。她还说,幽渡冥教向来不见天日,是个冰寒刺骨之地。此物虽小,若是您觉得冷了,便可将它点燃,可作保暖用。”
谢清炀接过温盏,将其收入袖口之***手道:“那便替我谢过你们家小姐。”
零落亦拱手行礼:“是。”
谢清炀很快便下了淼山。
春季初临,正值春光明媚,万物复苏的阳春三月。谢清炀眼前是一片如诗如画的山水景致,众多层层叠叠的山峦巍峨壮观,与下方水波粼粼的湖面相映着。
此地为梨落泽。谢清炀看向身旁,是几棵开得正烂漫的梨树,洁白无瑕的花瓣在绿叶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唯美。鹅黄色的花蕊被娇嫩的花瓣层层包裹,一朵朵挂满了大片素白的梨花香雪。犹记,再过不久,便可以吃到饱满多汁的果实了。年少时,谢清炀最爱的食物便是酱梨。可惜,这一年,他是等不到了。
出了这淼山许里,倏然入眼便是一片荒芜凄怆的景象,草木萎蕤稀疏,然而净是万物凋零。寒风凄凄拂过,枯枝落叶摩娑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有些许沉寂得可怖,但又有历经沧桑之感。此地仿佛极少有人来。
不错,那便是师父所说的离枝狭道。离枝狭道此路荆棘丛生,万分坎坷,略无罅隙可循,而且这荆棘草含有慢性剧毒,若是多次被刺伤,可致人毙命。幸好师父思虑周全,将谢清炀下山入幽渡冥教的一切皆准备齐全了。
谢清炀奔去拔吟霄出鞘,斩开身旁那些尖锐刺袭人的荆棘草,飙土扬尘。一股莫名而来的快感充斥于心头,谢清炀斩得一时兴起之时,却倏然发觉那些方才被自己斩断的荆棘草又重新连接在了一起,蜿蜒绵亘地向他蔓延过来。
未料想到与此同时,一阵来势诡异凛冽的寒风拂面而过,四周几棵伶仃的古树竟随同颤动起来,悉悉簌簌的声音令人不寒而栗。
风声渐起,唯闻林中鸟雀啼鸣,而这种声音并不悦耳,而是刺耳尖锐而杂乱无章的。谢清炀只觉开始头昏脑胀,渐渐丧失平衡,察觉异样,似如一阵阵惊涛骇浪,使他感到耳畔隆隆作响而不得安宁,犹如阴间鬼魂妖魔唏嘘呻吟,瞬间令人毛骨悚然。
谢清炀心道定不是那离枝狭道荆棘草引起的,而是有人在暗处故使诡计,立即阖目,聚精凝神,运功扎实马步,不让此种困乏人心的振荡吞噬自己的灵力。可此种振荡愈来愈猛烈,四周盘虬卧龙的古树皆被振去枯叶,漫天草木枝叶盘旋飘零,场面无比壮阔,势不可挡。
此刻,谢清炀骤然睁眼,竟看见一道绛紫的身影出现在眼前,静坐在如此狭窄的小道中,竟还能有一席之地可弹琴。紫衣飘逸,那颀长的手指似有若无地拨弄着琴弦,并未听闻琴声铮铮,却有席卷天地万物之势。那紫衣人正是幽渡冥教中人无音弦杀琴错。此琴名忧寂。这源头就在此处!谢清炀执吟霄,朝紫衣人袭去。
紫衣人蓦地一拨琴弦,此般振荡引得谢清炀身躯一个痉挛,打了几个趔趄,后退到了一片荆棘从中,倏地感到一阵刺痛,便是那荆棘草刺破了皮肉。这荆棘草是有毒的!谢清炀方欲从袖口中取出师父即墨隐殊赠予他的水步莲心,又遭到一阵波动琴弦的振荡,风沙漫天,枯枝落叶飘飞起舞。幸亏谢清炀及时凝神静气,才不至于被甩到远处。
紫衣人道:“来者何人?来我离枝狭道有何意图?”
谢清炀道:“谢某本是淼山敛溪村一介山野村夫,略懂几成武艺,阁下不必太在意。谢某此次下淼山,为的只是历练,不知阁下是何人?此为何地?”
紫衣人惜字如金:“琴错。离枝狭道。”
待其话音刚落,谢清炀将吟霄朝琴错凭空袭去,琴错立即加以抵御,谢清炀趁此机会取出袖中药瓶,方欲服下水步莲心,又遭一阵振荡袭来,不及将其口封合,猛地一个戾天翻身,躲过振荡,将瓶中的水步莲心洒落在荆棘之上。
琴错嘴角略微浮起几许笑意,像是在嘲笑谢清炀如此笨拙无能。谢清炀心中却暗自窃喜,如此,他的计划便达成了一部分。这其中之一,便是迷惑敌方,令敌方渐渐放松警惕,卸下防备之心。
谢清炀开口道:“阁下,谢某此次前来,还是第一次下山,谢某愚钝,不认得路,阴差阳错地走到了阁下的地盘,不知阁下可否指引谢某走出此地?”
琴错垂目不语,竟对谢清炀此言置若罔闻,那双狭长的眼瞳中洋溢着不屑。
谢清炀并未放弃心中的一丝希冀,继续不依不饶地道:“谢某知道此次来到离枝狭道十分唐突,但谢某确实是因为第一次下山不认得路而走到此地,阁下若是不信,可问谢某几个问题试探一下。”
琴错思虑片刻,抚平隐隐振动的琴弦,双眸中竟流露出些许亲和之感,仿佛在与谢清炀讲述一段故事一般,道:“听闻淼山敛溪村曾经是否有过这样一个孩童,出生时克父克母,村民皆骂其灾星,九岁之时双目尽毁,过了一段时日后竟然失踪了。如今琴某不知那孩童姓甚名何,因何而毁目,究竟去往何处。”
谢清炀不紧不慢地回答道:“那孩童名唤萧弃弋,他当年因与几个邻家孩童玩捉迷藏,听乡亲们说,好像是因为……他在捉迷藏时故意偷眼,而去打搅他人捕鸟,那些村民本就憎恶他,巴不得他死呢,后来那孩童是被人冲动之下而刺瞎了双眼。唉,此事说来,这个孩童实在可怜。又后来,听闻那孩童因饱受欺凌而独自一人下了淼山,长居于焱海浮沉岛之上。话说他居于这焱海浮沉岛……”
琴错听到此处,骤然打断了谢清炀的话,仿佛受了甚么刺激一般,怒道:“胡扯一通!他的双眼又怎会是被那些个村民刺瞎的?他毁目,全都是因为他自己咎由自取!况且,那时候他只是一个孩童,眼睛都瞎了,还能独自逃逸去焱海浮沉岛不成?实话告诉你罢,那孩童早就在七年前被溺死在敛溪之中,后来才被敛溪村民发现,尸体都被溪水泡得肿胀了!”
谢清炀有些许惊异,他方才说的那些话并非胡诌八扯,但也不可说确确实实就是如此,他毕竟不是淼山敛溪村中人,此些也皆是听闻罢了。可谢清炀看到此时眼前的琴错,竟是与方才那位衣袂翩跹的抚琴紫衣人判若两人!顿时觉得此事愈来愈蹊跷,心中暗道这其中定有内情。
谢清炀见此时琴错仍是心潮澎湃,收起思绪,倏然道:“阁下,对不住了。”说罢,立即执吟霄向琴错手下的忧寂袭去,如此措不及防,琴错未来得及抵御,忧寂铮铮作响,须臾间被吟霄生生地挑断了三根琴弦!
“忧寂!”琴错喊道,大惊失色,双手紧攥成拳,眼瞳变得血红无匹,方欲转身袭击谢清炀,未见其人影,却蓦地被一股莫名的力量阻挡住了,并且反弹回来,施加到自身,身形一僵,一股滚烫而腥甜的鲜血从嘴角边涌出。
而谢清炀早已在片刻之间大步流星逃逸了。然而,醉温之意不在酒,谢清炀在挑断忧寂琴弦之后为琴错所在之地布了结界,让其安分地囚禁于此地,便暂且不会来扰乱。
走了几程之后,谢清炀便发觉狭道渐渐开阔起来,周围树木葱茏,漫步在林间,薄雾缭绕,悠然地漂泊在空中。树木静默地屹立在湛蓝的天空下,张开双臂,迎接曦光。谢清炀穿过重重叠叠的枝叶过去,曦光倾泻而下,影影绰绰,斑斑驳驳地洒落在草地上。那青草的尽头处,潺湲不绝,便是幽水。
谢清炀望去,幽水澄澈空明,击石之声清越泠泠,水面上并无甚么船只载物,上空弥漫着乌烟瘴气,迷雾重重。谢清炀见此势便取出袖口中的瘴无存,服下一剂之后,执剑吟霄,腾飞于空中,拨开雾霭,御剑而行。
谢清炀穿梭于层层瘴气之中,俯瞰而下,幽水在身下二三丈处流淌而过,显得有些许依稀迷离。淼山千峰凌云霄,幽渡万水孤魂游。传闻这幽水之中还有水鬼呢,谢清炀这一御剑之术,恰似极好地避开了幽水中的那些不知名的神魔妖鬼。
可未曾料想到,此时,倏然听见一阵巨响,轰轰隆隆,幽水开始澎涌起来,竟如同当年燮炻陨落,焱海沸腾一般,浩浩荡荡,仿佛惊醒了幽水中的一些鬼怪。谢清炀定睛凝神一看,竟发现那是一只巨大的水神玄武!这厮是个当之无愧的庞然大物,龙首凤翅蟒身;鳌背麒麟尾,仿佛身披甲胄,癫痫地咆哮着,摆动长尾,不断地掀起一阵阵惊涛骇浪,犹有排山倒海之势,向行于天空的谢清炀袭来。
谢清炀见势,纵剑立即躲开。可这玄武并非茹素之物,它剧烈地摆动振荡着庞大的躯体,掀起狂澜,一条巨大无匹的尾巴朝谢清炀甩过去,那种力量仿佛可以毁天灭地,而谢清炀毫无慌乱,御剑将自己轻巧地引向别处。
这一遭,比身手敏捷,仿佛这厮是拼了这条老命也难及谢清炀分毫。玄武妥协须臾,发出一阵阵低吼,蓦地朝谢清炀张开血盆大口,咆哮声声,震天动地,仿佛足以震碎万物生灵,谢清炀只觉寒风凛冽长啸,一阵强烈无匹的力量正要将他席卷入玄武的口中,逐渐难以控制住吟霄,静止在半空中,摇摇欲坠。
那玄武嘶吼咆哮着,震耳欲聋的声音响彻云霄,它如同一只无头苍蝇一般到处乱撞,腾飞而过之处皆淋漓浸湿,犹如一场****莅临幽水之上,引得谢清炀衣衫上、长发上,全都湿透了。
在此之中,谢清炀并未放松警惕,他持续施力,竭力朝着寒风的逆方向驰行而去,终于冲出了层层重围。此时却见四方花零叶落,红飞翠舞,真真是瘴气无存,水如泼似酒,宛若大雨倾盆,原本幽水的水木清华净溶于涕泗滂沱之中,迷离了眼瞳。原本那一番好景皆毁于水神玄武的肆虐之中,无可复回。而今幽水之上,喧嚣逐渐隐没过去,才得风平浪静。避开了水神玄武这厮,谢清炀御剑继续朝前方独行而去。良久,谢清炀的视线中竟出现了几许殷红。
幽水的尽头,那是幽渡彼岸原!放眼望去,一片广袤无垠,乱红旖旎,接天连云,恍然如梦,美不胜收。据说彼岸花其开花时叶已然凋落,长叶时花又早已凋谢。传闻数年前,幽渡一战,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让这彼岸原就这样成了一个乱葬岗。而此些彼岸花在这一场血雨腥风的滋养下,开得更为旺盛,更为妖冶。
谢清炀行至幽水之岸,收起吟霄,抬眼而望,映入眼帘的不只有一片无尽的殷红,而在这耀眼的红色之中,更引人注意的是,那一袭灰黑的人群。听师父说,幽渡冥教每至冥教老祖缪将歇祭日之时,都要从外引进来一群俘虏,而这些俘虏必然要经历一场厮杀鏖斗,直到最终胜者便可入幽渡冥教,或成为冥教兵卫,或变成傀儡;若是败者,身躯便被饕餮撕碎吞食,而将其灵魂收入鬼府万灵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