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凌晨五点左右,他就开始在楼下叫我,我估计那几天我睡的都不怎么踏实,要不然也听不到他的声音。起来后,我望了一眼挂在墙上的吉它,便一直低垂着头,你很难想象我当时有多么不情愿下去干活,我发现自己所有的动力被什么东西吞噬,留给我的存在于我心里的是无尽的疲惫与虚弱。这东西使我暂时的失去了面对世界的勇气,我甚至认为自己不属于活物,而归属于土地。像小时埋入土里的小石子,期望它有一天变成一只燕子——我们那有这样一个传说,将碎石灰石块埋在土里,几年之后,它们就会变成燕子的形状——我那时真希望自己变成那样一只燕子,就算飞不起来,做出一副飞行的样子,也会被人当成一种向往。
坐在床沿上挣扎了半个小时后,我才慢悠悠地步下隔楼。而此时,店面前已零散的有客人来吃早餐。
“怎么样,昨天没睡好?”他一边往粉里浇汤一边问我。
“还行吧,就是感觉有点早。”我垂着头,手里夹着长筷子在锅里搅动着粉条。
“哦,没事的,习惯就好。”说完,他就迅速端起粉条朝客人走去。
我本想说习惯不了的,而他的身影却闪进了内屋,随后笑盈盈地回来。
“你每天早上都这么忙吗?”
“你觉得这很忙?”
我扭过头朝餐馆里扫上一眼,“还行吧,也不算差。”
“这只能说明你没见过忙的,你沿这条路往西去,走个大约十里路左右,那里的早餐店才叫个忙呢。”
“有多忙?”
“如果是像我这样卖米粉的,五六个人不停地干,都不一定干得过来。”
“哦,我见过。”
“你去过那里?”
“以前在我大哥那里见过,他就住在工厂区。”
他朝我微笑了一下,便又端起粉条朝客人走去。
那天我们忙到大约早上八点半,客人的数量才渐渐减少。我坐在东北角的餐桌上休息时,他去了对面的粥店,不一会两份皮蛋瘦肉粥就放在了我眼前。
“我再去炒个盒粉,粥可能吃不饱。”
“我不用了,”我看上去像个脱水症患者那样的朝他挥了挥手,“我吃不下,给我煎两个鸡蛋吧。”
“两个够吗?要不多煎几个,想吃时再夹。”他歪着脑袋。
“行,听你的。”我将手随意地甩在桌上。
在他煎鸡蛋的功夫里,我用疲弱的眼睛死死的盯着门前的马路。太阳很大,所以到那时路面上已经非常明亮。我不清楚自己这样做的目的何在,老实说,我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这大概是人极度劳累之后的通病。其实我并不喜欢这样的感觉,但我根本没有能力抵挡,你甚至在这个时候找不到任何勇气的影子。
“吃完了,你去休息一会,”说话间他将一碟煎蛋放在桌上。
“不用了,在这里趴一下就成。”
“没事的,你去吧,十一点之前你下来就成。”
“还是不去了,我怕我会忘。”
“这样呀,那到时我去叫你。”
我见他说的那样诚恳,就答应他了,吃过早餐后,我就回隔楼休息了。
老实说,在下面那会我还真的很困,但回来后,困意依然还在,但却无半点睡意。我靠在床头,像是想从墙外听见风声,或者某个人躲在角落里独自的叹息,实际上我当时什么也没做,脑子里一片空白,连那种想要离开而打算计划一下的念头都没有。就那样痴痴的望着用木板做成的墙壁,还有上头挂着的一副不知道是哪一年的日历。我站起了身,朝它走过去,但没有靠近它,就踅回到吉它这里。我取下吉它,略扫上一眼就回床边坐着了。
下面此时非常的安静,上来那会耿大哥正准备拖地,我是有这个想法的,但被他拒绝了,他说下午再让我拖。我抱着吉它在床上坐了好一会,却苦于不知道该弹点什么,于是也只好将它放在一边,双手枕在脑后,慢慢躺了下去。
我不清楚一开始那会眼前出现刘桦的面容是处在梦里还是现实中,当然,这是日后才发的疑问,就当时来说,我完全相信自己是在做梦,因为太过真实:
我看见他一副狼狈的样子,像很多天没吃饭似的,朝我慢慢走来;出于兴奋,我也快步朝他走过去,当我靠近他时,才发现他原本是要离开。我们没有任何的交谈,他看上去瘦了不少,头发也变长了,一脸的胡渣,模样看着像个中年人。我那时想拉着他的手带他一起回餐馆,我想告诉他我遇到好人呢,这个好人还是我们的老乡。我相信他一定会高兴的,如果他高兴了,跟我一块回来了,我们就能一起帮耿大哥干活,那样我就不会那么累,到了晚上我还能弹几首曲子给他们听。他真该好好听听,我琴艺进步了很多,他一定会喜欢的,但也必定有点懊悔,因为当初他并不看好我跟那家伙学吉它,他认为那东西于我们这种人来说是无用的。想到这,我就不那么希望他看到了,因为我并没有在这上面获得过任何的经济收入,那么他说的无用还是存在的,还是正确的。不过还是有一点不同,就算没有获得金钱,在我们无聊的时候也还能给我们增添点乐趣,单凭这一点,也就不能说它是完全无用的。
我清楚的记得我们坐在一座凉亭里,背对着小河,奇怪的是我怎么觉得那河水是往反方向流的!大概涨潮了吧,以前在广州也见过,涨潮之时,河水就会往回流,平时裸露的河床被黑浚浚的深水掩盖着,像一群无耻的侵略者。我们的前方是一片熟悉的广场,广场上有一尊塑像,很眼熟,却始终想不起是谁。广场马路的对面是镇政府的办公大楼,楼前有喷泉、假山与绿色的草地,还有被剪成各种动物形状的灌木。我对这里没什么印象,应该没有来过,而它周围的楼房却又那般熟悉,跟大哥工厂周围的一模一样。我很想问一下刘桦这是哪里,但我发现那时我失去了说话的能力,这种能力并不是指生理上的,而是心理上的,我发现在这个时候说话是非常不应该的。刘桦大概也瞧出来了,他朝我微笑了一下,这种微笑我很少在他身上看见,它仿佛是一种道别的微笑,是在暗含某种秘密。我猜不出来,我扭过头望着他,像多年前某个夏天我们躺在后山空地的草地时那样,我趁他望着天空之时,扭过头看着他的侧脸。我仿佛从他扬起的嘴角里发现某种希望,这种希望与我内心里期待以久的理想有某种暗合,因此我越是这样望着他,心头的兴奋之情就越强烈。
如果能一直这样,也许可以称得上是一件美好的事情,但很快,你就会发现这一切马上就要离开。我看见刘桦像刚才我看见他时那样又慢慢地朝我走来,实际上是越走越远,我站起身去追赶,他的笑就越是深沉,像是他打定主意不会再给我机会留住他似的。而这时,我的双手仿佛触摸到什么东西,那东西随之发出轻脆的声音,我猜出来那是吉它,但我身体动弹不得,四肢也一样。我发现自己被人下了诅咒,脑子有意识,但身体已不能受大脑的支配。我感动了恐惧,无边无尽的恐惧,我觉得自己可能会死,我的额头上沁出了汗珠,眼角流下眼泪,它们流过耳根的时候,我能感觉到它们是冰冷的,仿佛已经在我的眼睛里停留多年。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恐惧激发了我的求生本能,我决定打破这道诅咒。我试着用力让自己的右手动一下,然后握成拳头,但我发现这样非常困难,我完全相信自己的身体已经牢牢的被某种外力所控制。但此时我骨子里的那种不服输被彻底激励出来,我发誓一定要完成这个动作,因此,在以我当时的时间意识所认为的——至少在抗争半个小时后,我的右手终于动了起来。接着我挥动拳头朝胸口击打,我想着这样我的身体很快就可以恢复,但我太高估自己了,在连续击打数次后,身体其他部位仍旧没有任何的变化。我有些沮丧,我发现内心的焦虑就像一幕印象深刻的彩色旧电影那样在我的眼前闪烁着斑驳的影像,它们在我身体里传达着一种黑恶的暖流,出人意料的是,正是这股带着黑恶色彩的暖流溶解了我身体的僵硬、驱赶了那股控制我的外力。我立即从床上坐了起来,周围的一切弥漫着孤独与陌生的气息,我朝那扇木窗户望去,外面的世界是雪白的,但并没有一束光线从那里投进来。屋内漆黑得就像深夜。
下午我们没有忙到很晚,大约七点半的样子就没什么生意了,我估计着今天应该是最惨淡的一天,他却安慰我说比以前好多了。其实他的安慰没起到任何作用,反倒使我有点过意不去什么的,但也说不明白因何过意不去。
“你会打纸牌吗?”他在将桶里的热水倒掉时看着我说。
“你指的是什么?”我手握着拖把,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眼。
“斗地主怎么样,这个挺好玩的。”他自顾自的笑了一下。
“会玩,而且还是高手。”
“真的嘛,要不待会我们弄完了玩几把。”
“可我们只有两个人!”
“到上面叫一个人下来。”
“你有认识的?”
“就叫门口那个收钱的小刘,我之前就跟他玩过。”
“他要干活,被老板知道了,不罚他钱才怪。”
“老板?”他将桶放在炉子上,“那你就想多了小苏,你知道这网吧是谁开的?”
“谁。”
“就是他姐夫。”
“这个我还真不知道,他没跟我说过呀。”我疑惑地盯着拖把。
“那我就不知道了,这样吧”他抬起头看着我,“你先把地拖完,我到对面的超市里买些零食回来,要不然没东西吃,打牌会很无聊的。”
“嗯,好的,我看也差不多了。”
“那行,”说着他就往内屋里走去。
……
他是同小刘一起回来的,小刘看见我坐在店里时,表情惊讶到话都说不出来。他跟我说他以为我已经离开了,没想到居然在这里干活!我很好奇他每天从这里路过,怎么就没看见我,他说真的没看见,还要对天发誓。
那天我们坐在东北角靠电视的那张桌子前,事先说好的不玩钱。我不太记得那天谁的手气最好,应该不是我吧,我只记得耿大哥在期间接了两次电话,都是看了来电之后到别处去接的。其它的事情都比较模糊了,很难再清楚的回忆起来。
打完牌之后,我们一同来到隔楼上,这是耿大哥在打牌的时候无意说出来我会弹吉它的事情,小刘觉得好奇,一定要亲眼目睹。
跟那天一样,我没让他们点自己想听的,而是把自己最拿手的几首弹给他们听了,然后便坐在一起聊天。小刘给我们说了不少他过去发生在学校里的趣事,说真的,在此之前我一点都没发现这家伙居然如此能讲故事,一直认为他除了盯在电脑前发呆,没想到这么能说会道。
他那时跟我们讲的故事,我基本就都忘记了,只有这么一件也是我搅尽脑汁才勉强拼凑出来的。老实说,那晚我听到这个故事时,多少有点怀疑这是他编的,可后来不知怎的——大概是看见他过后脸上闪过一丝淡淡的伤感——我才相信他并没有骗我们:
……我第二次见到她时,是在一次早操结束之后,当时我朝她打了声招呼,她则回过头对我笑了一下。老实说,我真想跑过去问她晚上有没有时间,不过你们不要想歪了,我只是想约她出去吃个饭,然后再去河边散散步,之后我会再送她回来。我刚才也对你们说过,她长得那么可爱,想追她的人一定不少,尽管我还没有见过那些情敌,但我深信他们一定存在。所以我还是要稳步推进。
那天与她打过招呼之后,我几乎每天都会梦见她,说来也真是奇怪,连人家名字都不知道,却会每天都在梦里梦见人家。是挺奇怪的,但事实就是这样。所以我当时真渴望上天能赐给我一个绝好的机会,让我对她好好的倾诉衷肠。你还别说,这个机会很快就来了,大概就在与她打招呼之后的第八天。那是晚自习,当时我正无所事事地东张西望,突然我看见一个人影从窗户边走过,于是我顺着她的方向,提前将目光投在她会出现的后门,果然,我看见她慢悠悠地从那里走过。我没再等下去,而是立即起身走了出来。
出来之后,我看见她独自站在护栏前,面向着东边的大操场。我在离她大约十米的地方徘徊了一会,原因是我还没想好见她之后该说些什么。实际上这样做纯属多余,因为我最终什么也没想好就朝她走了过去。当我出现在她身旁,问她怎么一个人时,我深信那一定是我人生最尴尬的时刻,因为她一开口,我便怀疑自己来到了某乡下汽车站的公用厕所。我告诉你们,你们根本无法想象,口臭竟然会让人有一种窒息的痛苦。但出于礼貌,我并没有在她面前表现出自己的反感,而是趁她不注意才快速地将口水吐了出来。而她那天真有了心事,所以说话的频率也不断地快起来,更要命的,她说话的频率快,目光投向我的频率也也同样快,这样搞得我根本没时间换口水。所以我只能将口水往嘴巴里挤。后来她见我不说话了,也就无趣地走了,等她一走,从嘴里喷涌而出的口水差点没将楼下的鸡蛋花树砸死。
“那后来怎样了?你们在一起了没有?”耿大哥怀着点好奇的目光看着他。
“没有的事,从那以后我都没再去找她,而且差不多一个月后,她就到外面打工去了。”
“他不读书了?”
“不清楚,也有可能是转学了吧。”
“那挺可惜,没让她知道你为她受的那些委屈,要不然她非感动死不可。”
“得了吧,知道也没什么用。”
“为什么这样说,你不知道口臭是可以治的,那病一般是内分泌失调导致的,很好治的。你想一下,如果她的病治好,她不得死心塌地的爱你。”
“可没那样想过,当时也还小,也只是想玩玩罢了,什么爱不爱的,我才不信。”
“好吧,看来你们这些小年轻的想法,我们真搞不懂。”
……
在小刘讲述自己的故事与他与耿大哥交谈的那会子,我的脑子里不时会闪过一种离别的愁绪,我很难控制它们,每当他们说到一些颇让人伤感而又能产生共鸣的情节时,我就会发现自己想离开这里的冲动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
小刘回去的时候大概已经十点多了,他回去之后,耿大哥也没再上来过。我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尽管自己已经非常疲惫,但我发现有人将我的睡眠夺走了。我死死的望着天花板,塑料的板面上有一些蓝色的图案,像古代衣服上的,诸如黻黼。我将身体侧过来,望着白色墙壁——这也是整个隔楼里唯一一面白色的墙壁,其他地方都是木板钉起来的——我想从这些白色中找到点什么,诸如一些有趣的幻想;以前在大哥那里我就常会这样,我发现这是独处时打发无聊的一种非常有效的方法。但今天不行,望着它时,脑子里涌来的却是疼痛,就好像血液突然挤破血管,在大脑里肆意冲撞。我艰难的站起身,将吉它挂在墙上,然后走到小木窗前,屈一下膝盖,眼睛朝外面的店面里看了看,随之又回到床上。像刚才那样盯着天花板。
不知道自己在这里浪费了多长时间,当我在脑子里始终把不定离开还是不离开的时候,我便决定到屋外走走,也许外面凉快一些,对将思路理清楚会有所帮助。
出来后我朝那天呆过的那个小公园走去。我不知道耿大哥有没有听到我拉开小门的声音,不过我清楚的记得,关上它时,整个卷闸门都发出咚隆的声音,仿佛一阵大风刮过。
这是我初次感受深圳宁静的夜空,它这种安静的时刻使我想到自己的故乡,它的每个夜晚都是这样的安静,甚至还要静,它会让你觉得人类早已经在此地消失多年。我突然想起第一次随堂哥离开家乡时的场景,光天化日之下,也只有几条老狗在路上走动着,其他的活物——也许她们看上去只能算一尊活着的塑像。其实它并不是自来就是这样,记得小时候,只要你一到村里去玩,总能看见十几个人坐在一起打牌、聊天,或一边织毛衣一边聊天。那时你想找个安静的地方都不那么容易,如果你想说可以去山上呀!那你就想错了,太远的山,或者说让你一个人进山,你多少有些害怕;而有人陪同,必定是常去的山,那里早已经不知道有多少孩子玩了多时。当然,你也可以去远一点的地方,但你走过的小路两旁,必定能看见数不清的正在地里忙碌的农民,他们有的相隔数百米,有的两块地就挨在一起,说不定你路过时,她们正聊到兴头。就算你去了自认为最远的地方,也会看见不少你不认识的农民,总之,不管你走到哪里,不用担心你会感到孤独。而今天,你不想孤独都很难。因此,每每想起这样的景况,心里总是不免要难受一会。不过你倒不必担心现在的我会不会感到孤独,路边明亮的灯光,早就将笼罩在这份宁静之上的神秘感全部暴露出来,无论你看到什么奇怪的事物,带给你的只是非常短暂的一点惊讶。
来到小公园后,我没有往那天坐过的凉亭走去,而是躺在广场边上的一条石凳上。我双手抱着后脑,眸子在璀璨的星空中骨碌着,但不时也会打量一下自己拱起的膝盖与两侧在风中发出微弱声响的树木。我很难说的清楚当时脑子里究竟在思考着什么,老实说,并不是我现在很难重构当时内心的所思所想,而是当时根本什么也没想到,仿佛思维被凝固了,所以做出任何的决定都是出于直觉与情感。我不太喜欢这样的自己,我的身体是自由的,可我感到自己已不再属于我自己,我预感自己很快就要死去,说不定过会走到马路边,我会疯狂地冲到路中央,而刚好一辆大货车飞驰而来,将我辗成肉泥。我看见自己的内脏从肚皮里挤了出来,像夏天自然腐烂的西瓜;我看见自己的脑浆与血肉混成一体,而我根本形容不出它像什么,那东西太令人恶心,多想一下都要胆战心寒。而当我被这种惊恐的幻想所困缚时,最好的办法就是直勾勾的盯着星空,也许它们看似永恒不变的光芒会让我的内心得到丝丝的安宁与安全。但这样反而加剧了别离的无奈感在我心头的涌动,我觉得这完全是无意识的,它们让我感到沮丧、不安、绝望与迷茫。我也许永远也走不出这种自己设给自己的迷局,它们源于一连串的失败,那么击溃它们的就只能是一连串的成功。
我最终没有往回走。我不记得那个晚上在那张石凳上躺了多久,当我起身的时候,朝来的方向望了一眼,老实说,我的脑子里闪过一下那把吉它绿色的身影,不过很快,我就转身朝路的东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