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少年坐在柏树的枝杈上,手指轻弹撒菱的刃口,嗡嗡的轻吟声自强而弱不绝于耳。他的身后,两名鬼魅一般的狂忍无声地肃立。
少年以食指和中指夹住撒菱,凝望着如墨的夜色,突然雷霆般出手。撒菱反射着不知何处而来的银光,毒蛇一般钻进丛林深处。少年将手枕在后脑勺下,懒懒地打了个哈欠,黑暗中的夜枭发出哀嚎,从断枝间坠落。
鲜血洒落在黄叶之间,红黄纷然,好似须臾之间在平地绽放了一朵红莲。
红莲不祥,传言阿憎邸与异魔大战时,无数红莲从天而降。
“你们信命么?”少年突然扭头问。他的眼眸在黑暗中流转绿光,偏又清澈如水,似能看穿一切谎言。
“在劫先生,您就是我们的命。”其中一人答道。他的答案充分表达了作为下级对上级的无条件服从,如果在劫是那种身居高位、大腹便便的老家伙,一定很喜欢这个答案。
可他不是,他是在劫,一个十几岁的小屁孩。
在劫无可奈何地耸耸肩,师父派来帮手的两个家伙严肃得厉害,平日里冷硬得好似两杆长枪。和这样的人共事可太无趣了,可惜了这美好的夜色。
在劫舔了舔猩红的嘴唇,想起一些往事。
他算过一卦,算的是自己的终身休咎。抛出的六枚伏羲金钱全部立在地上,占卜用的蓍草被狂风催折,最妙的是供奉在庙堂中的千年老龟板在占卜前一夜不翼而飞。最后,师父送了他一句话:“你乃娑婆界之劫,正如你的名字,在劫。”
他问:“什么是娑婆界?”
“娑婆界是我们所在的这个世界。众生难舍执念,多造恶业,杀生,偷盗,邪淫,贪吝嗔恨,不知因果,自私自利,恶性循环,痛苦而无法自拔。”
清水先生是个资深的修士,熟知各种宗教的掌故,从传统的佛教道教乃至于明教天方教都有研究。
在劫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从小在师门长大衣食无忧,师父让干啥他就干啥,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干什么事儿都顺顺当当,对人世之苦没有特别深刻的感受。
“千百年前有一个大圣人,他聪慧异常,掌握了世间所有精妙的知识和高深的武学。他是万劫难寻的完人,是芸芸众生荣光的归所,本能成就无上伟业,可他慈悲智慧,因感叹世间太苦,无人救护,遂离别父母妻儿,出家求解脱的大道。多年苦行,睹明星悟道,成无上正等正觉。”说起这个大圣人,师父微微仰起头,双手合十,神态肃穆,显然对那传说之人万分崇敬。
“完人?师傅不是说,人无完人,金无足赤么?”在劫疑惑地抓抓头。在这尘土飞扬的俗人窝里,哪有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圣人?还不是饿了要吃饭,渴了要喝水,吃完喝完还要五谷轮回一番?
“圣人的事儿,岂是你我能揣度的?”清水先生并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宠爱地拍拍他的小脑袋,嗔怪道:“你还想不想听故事?”
“想!”在劫乖乖闭上嘴巴。
“佛说因众生迷而不悟,偏偏世间多娇,可容无数离合悲欢,人们可饮酒狂啸,可睹物思人,可长歌当哭……故此为娑婆堪忍世界,”师父深深地看了在劫一眼,“而你,是这个不完美的却勉强可以忍受的世界的劫。”
“那……什么叫劫?”在劫圆睁绿光流转的大眼睛,低眉顺眼地望着师父的脚尖,他一向是个好奇心很强的孩子。
可他从不敢直视师傅的眼睛。平日里,师父是个慈祥的老头儿,风度雍容。可这样温和的老头儿却有一双暗红的眼瞳,望着这双眼睛时间一久,各种幻象便接踵而来。幻象诡秘而恐怖,难以自拔。
“天地一成一毁谓之一劫,劫是一种时间概念。”说完,师父便闭口静坐,不再言语。
师父自诩为尘世谪仙人,啥叫仙人?仙人就得说些凡人听不懂的话,做些凡人做不到的事儿,所以清水先生奉行的准则里有一条:绝对不把话说明白。
听不明白怎么办?自己悟去!
清水先生说的话很少出错。所以从那时起,“我是这片天地的劫”这评价宛如一道诅咒,让在劫的心里总是沉甸甸的。
师父说,这就是命,这就是命运。命运给了每个人不同的任务,而尘世之人所要做的仅仅是完成好它。
所以在劫听了师父的话,离开出云,渡海来到大夏,为了完成天赋的使命。
他在大海的波峰浪谷间有一种感觉,命运就像这浩然无边的大海,每个人在命运面前是如此地渺小,渺小得像一只蚍蜉。
一只蚍蜉,在大海面前有什么话语权呢?所谓“我命由我不由天”,不过是狂人的胡话罢了。在劫学着师父的样子叹了口气,陡然觉得自己苍老了几岁。
山间的冷风自幽暗的深谷升腾而起,这清爽的山风似能使磐石轻盈,无言地消解着少年胸中的块垒。
说到底,少年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小孩,即使看破一丝命运,也只是个聪明的小孩。他又以寿元置换天机的勇气,也只是个聪明的死小孩。
到底是异乡人啊!年纪轻轻就离开故土,抛下故土漫山遍野的繁樱渡海而来,前路风雪相迎。在劫的心里生出一丝悲凉。虽然这里也不错,月光下疏影横斜,无名的山花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度送暗香,不远处溪水潺潺。
“王良肆,阁道叁,你们守着,我先睡一会。”少年吐掉口中的草叶,躺在枝干上舒服地翻了个身,他的身形隐没在阴影中,袖口的撒菱散发着幽微的光。
“喝!哈!”
在劫正要入梦,就被哼哼哈哈的叫喊声惊醒。他带着起床气细细分辨,这叫喊声短促有力,分明是习武者在练武时借助呼喊协调内劲。在劫来了兴致,清风拂山岗,朗月照乾坤,谁这么好的兴致半夜出来练功?
听起来,练武之人年龄和自己相差不远呢!
“不许跟过来,我去去就回!”斥退傀儡般的二人,在劫自柏树上一跃而下,踩住柔韧粗壮的枝干,借助反冲力撞入如墨的夜色。在劫很着急,短短的路程不惜施展影遁,脚下散起青烟,他以瞬移般的速度在树林间穿行,几个起落之间便站在靠近溪畔的柳树上。
柳树下,身穿劲装的少年正在练枪。不是小兔崽子又能是谁?
小兔崽子握着银枪,卖力地直刺、横扫,招式颇有气势,直引得风吹草动,叶落花飘。在劫自小受名师指点,再加上小兔崽子所练的并非什么稀罕的枪法,因而轻而易举地辨认出小兔崽子的招式。
作为一种最为基础的枪法,流云诀在出云贵族子弟间盛行。出云的枪术怎么会出现在大夏青州?这小孩子八成和师兄有瓜葛!
在劫决定静观其变。
小兔崽子单手握着银枪,由于缺少枪身,看起来倒更像一把长剑。虽然年龄不大,可小兔崽子身形平稳,不动如山,颇有些霸者之气。
流云蔽月,小兔崽子眼中精光一闪,他动了。
一枪刺出,直指正前方的磐石。步伐沉稳有力,交替向前,闪耀寒芒的枪尖轻而易举地贯穿巨石,甚至没有带起一星碎屑。横扫而过,磐石被豁开一道口子。
在劫大吃一惊,他的第一反应是“这小子天生神力”,可随即自我否定。在劫见过的高手数不胜数,其中不乏天生神力的,他们都达不到小兔崽子这般收放自如。
难道,这小子是个御神者?
可他方才并没有催动神纹啊!
在劫到底眼光毒辣,站在一旁看了一会儿,终于得到了一个大胆的结论:这银枪不简单!在劫继续隐没一旁,又看了一会儿急得直摇头。流云诀讲究俊逸飘洒,可小兔崽子是刚猛有余飘洒不足,哪里像什么流云诀,简直是“顽石诀”!
以如此强悍的神兵施展蹩脚至极的枪法,不知若是神兵有灵该作何感想?
看到小兔崽子又是一记莽撞的突刺,在劫终于忍不住了,他飘身而下落在枪尖所指的正前方,大喊一声:“错了!”
小兔崽子吃了一惊,可枪势已去如覆水难收,他只能看着枪尖向小兔崽子狂啸而去。在劫是何等人物,那是能和大魔头对峙而不落下风的存在,他以食指中指夹住撒菱出手如雷霆。
叮!
撒菱不偏不倚撞在枪间侧面,本以为能轻松地将其震开,不料枪尖去势丝毫没有受到影响。这时,在劫几乎能闻到枪尖上浓重的酒味儿,出云有以残酒泼洗兵刃的习气……师兄啊师兄,你可真教了个好徒弟!
阴沟里翻船啊!
枪尖带着流光似缓实快,小兔崽子与在劫身影交错而过。
从在劫突然出现,到两人错身,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
小兔崽子怔怔的望着枪尖的一抹血痕,回忆起方才的种种细节。枪尖吻过少年的喉咙,宛如折断海棠树的一枝,残花败叶狂乱地飞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