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妹妹总是说外婆对我比她要好,我说对我们都好,因为我们是母亲生的。
小时候我们家境不好,每次母亲带我们回娘家的时候邻居都说,这是带俩娃儿回娘家享福去呀。母亲总是笑着回应道,是呀是呀。听母亲自己说她还没有嫁给父亲之前,家里是开当铺的,只是为什么会嫁给我的穷父亲我就不得而知了,妹妹每次都会吵着问父亲是不是真的,父亲只笑了笑说,别听你妈瞎说。
在我幼时的感觉中外婆家的确比我们家好。外婆那个村子人口很集中,房子横一间竖一间自由地摆放着,没有规定的朝向,正是因为这样要回自己家必须经过别人的家门,寒暄几句总是在所难免,这也构成了这个村子独有的热闹。而我们村子却不是这样,母亲总是教导我们不要随便往别人家跑,除非是己亲,所谓己亲就是同一个太祖爷的后代,虽整个村子都是同姓,却祖宗派别分得特别明确。外婆的村子却不是这样的,没有那么多讲究,长辈和晚辈之间可以相互开着玩笑相互直呼姓名,这些都是我所奢望的。
去外婆家在没有修公路之前还是很远的。母亲拉着妹妹的手走在后面,我一个人跑在前面。要进外婆家山下的沟口时我总是不敢一个人往前走,坐在沟口上的石头上等着母亲。其实站在沟口开阔的地方就能看见坐落在半山腰处并不算太远的外婆家的村子,这并不远的路我走得总是怯怯的。夏天的时候沟口会被郁郁葱葱的灌木挤得太过严实,只留下在青石上凿下的小路也爬上了青苔,碎小的阳光晃在被树木映在深绿的潭水中显得特别阴森。
更过于阴森的是母亲边走边给我和妹妹讲的故事。听母亲说以前呀,这沟口两侧的两块大青石是连在一起的,根本没有现在走的小路,只有石头下有一个缝隙,这沟里的水就从缝隙里慢慢渗出来。母亲的祖父辈们觉得这样出进都不方便,商量着把两块大青石凿开。于是村里每家出一个劳力扛着钢凿子凿起来,然而待第二天母亲的祖父辈们再去凿时,惊奇地发现昨天凿下的青石又长出来了,好像从来没有去凿过一样,而且听住在里村口近的人家说晚上这青石里面隐隐传出女人的哭声,像是在诉说不应该凿它一样。之后每天都是这样,祖父辈们觉得这两块青石是受了神仙的庇护,是动不得的。就当他们要放弃的时候有一个外村的瞎子经过沟口。瞎子摸了摸拿两块青石说,这是妖要成型了哩,要想破开这两块石头就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在它周围钉十八个木桩,在木桩上洒上黑狗血,方可凿开。母亲的祖父辈们听了瞎子的话果然凿开了这两块青石,凿开那天这沟里的水都变成了暗红色,不知是黑狗血还是这石头流出的颜色。
母亲说到这里的时候就不再说了,想是怕吓坏了我们两个孩子。我不知道母亲说的是不是真的,但总感觉这条山路上是有妖怪的,走在依附在沟流其上的山路间总害怕会滑倒,掉进下面的水潭中去,就会被妖怪拉住脚,便再也爬不上来。
崎岖的山路走尽后便是外婆的村子下方的梯田,田间的路是好走的,朝上望去就能清楚地看到村子中升起的袅袅炊烟。每次到了这里母亲就唤我和妹妹歇歇脚,说就快到了。我也从害怕的情绪中缓了过来,在田边摘已经变得绿油油的稻叶,拿在手里折成粗糙的玩意;或者去追在田间跳走的绿蝗虫,完全忘了那妖怪的事。
到了村子外婆总是早早地站在路口等我,一直拉着我的手走到她的床头。外婆的床头放着一个黑色箱子,在昏暗的灯光下外婆的黑箱子显得太过神秘,它会变出很多嘴馋的东西,或是糖果或是饼干。我总是拿着这些东西去村子中各家各户串门,约表兄弟们打纸牌或是摘野果,总是忘了吃饭的时间。饭做熟后外婆总是大声地喊着我的小名,一声一声地在村子中回荡着,一声一声地伴随着我长大。
最近一次外婆大声喊我是在今年的暑假。这次我去外婆家的时候是坐车去的,几年前外婆的村子就通了公路,灰白的水泥路一圈一圈缠绕在山间显得特别扎眼,原本要走一个小时的路程被缩短到十几分钟突然有些错愕,许是长大了,没有了幼时怯怯的害怕又期望的心情,总感觉少了些什么。
公路是修到村中,但这个村子像是败落了。大多的土屋已经塌陷只剩下一堆高高的土,土上生了蒿草,还有露在土外面的房梁在雨水的腐蚀中变得乌黑,只有几只蜘蛛在上面结着一个个网。还剩几间住人的屋大门也常常锁着,多半是外出打工,只有过年才回来,有的过年也不回来,在外面安了家。以前呀,可以在村子周围种着地,自从政府拨粮所有的地退耕还林后,稍微有点力气的年轻人都带着一家去城里打工,只留下老人在这里。
这个村子有时候太大,不是几个老人能热闹起来的;这个村子有的时候太小,不是每个人都能留下的。
从外婆家回去的时候母亲嘱咐我要坐车,我却突然想走走那条山路。山路是好久没有人走了,本来还算肥沃的梯田已经变成一片杂草横生的野地,已经找不到当初和母亲和妹妹歇脚的地方,更不用说稻叶和蝗虫了。好的是前几天下了一点雨,水流在这片野地中冲出了一条能看到地面的沟壑,我杵着一根竹棍一小步一小步往前走,异常艰辛。
趟过了这本是梯田的野地,又是让我害怕的那条山路了。好在山路本是青石,没有长草,即使这么久没有人走还能看到路面。走在山路上除了偶尔的禅鸣和流水声也没觉得有多害怕了,只是树枝之间有很多虫结的网,常常黏在脸上,以及不停沁出的汗水让人感觉莫名的烦躁。找了一处潭水想洗洗脸,拨开掉落在水面的落叶,正要捧着水往脸上浇时,突然就笑了,是笑自己的,怎么?现在倒不怕这潭水里有妖怪了?现在看来这潭水并不深,想是小时候没有敢靠近看罢了。
费了很大的劲终于走出了沟口,沟口倒是没怎么变化,只是那两块青石上钉满了铁钉,上面挂着一根根塑料水管,说是这条沟里的水质好,好多人作为饮用水。我把耳朵紧紧地靠着青石,想去听听这青石中到底有没有妖怪的叫声,青石上冰冷的水汽沁进脑海,一阵阵声音在我耳畔回响,好像是外婆又在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