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主人那样给丁冰和自己沏了一壶刚买的乌龙,丁冰斜坐在沙发上的样子,像纸人儿。他对丁冰发出一个真诚的微笑,把心里的担忧遮上。丁冰对突然的邀请没做半点解释,喝了一口热茶之后,对朱大者说,她叫他来,是想跟他聊聊欣羊的事。
“她怎么了?”
“她爱上你了。”丁冰坦然地说。
“她对自己的感情没有把握。”朱大者喜欢丁冰的方式,索性用同样的方式。“或者说,她对我不够了解,我这人对自己也没把握。 比如说,我不想伤害别人,但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到。”
“我懂了。”丁冰接着问,“你对她的感觉是什么样的?”
“我估计跟她对我的感觉差不多,但我不想夸张,所以不想管那感觉叫爱情。”
“她没说她爱上你了,是我替她说的。”
“这不用解释,我能懂。”
接着,他们都沉默了,彼此心里或许都很清楚,他们还可以谈点儿别的。朱大者先开口了。
“你好像挺信任我?”
她点头。
“为什么?”
“不知道。”
“跟喜欢跟爱都没关系,对吧?”
她又点头。
“在我这儿也是这样。”
“你怀疑你丈夫吗?”他问。
“不知道。”她说。
“你害怕说实话?”他们又笑了。
“他没什么好怀疑的。”她这么说的时候,想到前两天去银行存款,看到一个月前提出的八万块钱,又如数存了回来。对此,白中什么都没对她提过。可惜这些小事对她都构不成真正的打扰。
折磨她的是那些不实在的感觉,今天这样明天另一样,最后她怀疑自己疯了废了,所以无法判断了。正如刚才朱大者说的那样,她已经不相信自己。
“你很穷吗?”丁冰换了话题。
“从哪儿看出来的?”
“你看上去有负担,挺愁的。”
“你的观察力很敏锐,用在自己身上不成?”
丁冰笑着说她看不见自己。她好像从没学会人类的思考方式,却拥有了它的敏感。朱大者因此对她又多了几分敬重:她不骗自己。
“你能看见自己吗?”她问他。
“一部分。”他说,“我是个废人。”
“为什么?”
“的确有个故事,你想听吗?”
“你从没对别人说过?”
他摇头。多年来,他的故事像游移在体内的癌症,无法清除无法躲避,他必须忍受的是它的病象。
他说,昆德拉在《为了告别的聚会》里写到了一片蓝色毒药。毒药的主人是位医生,他说,年满十六岁的人都应该得到一片毒药,然后自己决定活着还是死去。
十五年前,我得到英国一个基金会的赞助,在伦敦呆了两年,画画。第二年,我认识了寡妇鲁娜,她比我大十三岁。她人很安静,长得有些男相,我给她画过几幅肖像,其中一幅我卖掉了,卖了个好价钱。那以后没多久,她对我说,现在你有钱了,我们结婚吧。这时候,我才第一次把她纯粹当做女人端详了一下。
当时她是一个大学的教授,从未结过婚。
我那时不到三十岁,性格跟大牛有些像,只是没他那么激烈,但痛苦也是我那时的常态。跟鲁娜结婚后,我开始了一个奇怪的变化。
鲁娜看上去只有一点性感,实际过性生活她很让我着迷,很有激情。因为我不用上班,她每周只去两次办公室,所以,我们做爱很频繁,每周三四次。
我开始有变化以后,忽然阳痿。
我不再想跟她上床,但心里又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好像自己在逃避什么责任。我问她怎么办,她说,那就什么都不办呗。她就是这样的人,几乎从不解释什么。
我也不再跟她交流。一旦我闭上嘴以后,自己也发现,过去说的那些话有多可笑。现在我明白,鲁娜以她的方式提醒了我之后也改变了我。但当时,我怀疑一切,包括我们的婚姻。我觉得,一个女人不可能爱上一个她蔑视的男人,甚至觉得婚姻是她嘲弄我的阴谋。我首先想到的是离婚,接着又改主意了。我想,如果我跟她离婚,她还会再找一个比她年轻的男人,接着这么干。
鲁娜对年轻男人很有吸引力。
其实,我无法确定鲁娜存心折磨我,但我摆脱不了那种感觉。这感觉控制我,也把我们两个人的生活逼到了另一条路上。
我真正理解鲁娜的时候,青春结束了。
那之前,我对青春最充分的回忆就是我如何幼稚还有激奋。可能好多人都有过类似的阶段,但是他们比我幸运,像经历一场感冒一样,转眼过去了。我却被弄到一条窄路上,鲁娜的目光告诉我这世界不需要幼稚,在我看来这等于我是多余的。当我认定她就是被派来让我明白这些,婚姻是这使命的形式,我便开始恨她。
开始有幻觉,她突然晕倒,送到医院晚了;食物中毒;心脏病发作……我被自己的想法惊住了,很快便向自己承认了,我希望她那样离开我,好结束我的痛苦。这整个过程中,她没有任何反应,最多是偶尔看我两眼,好像在问我到底怎么了。现在我回头想,如果她反应,跟我谈哪怕是吵架,事情都可能是另外的样子。
但是,她几乎没有变化,惟一不同的是我们不再一起出现在朋友圈子。后来,我发生了一点变化,从阳痿到每天都跟她做爱。那是很明显的发疯,没有爱抚,没有交流,比动物还不如。有一天晚上,她拒绝做,理由是头疼。我把她最喜欢的一个花瓶敲碎了。她看着我,什么话都没说。过了一会儿,她说,你也早点睡吧……
我现在还能清楚地回忆她说这句话时的目光——什么含义都没有,一片虚无。我当时的感觉是,她够了,很快我们就会离婚。好像一切终于到了尽头,我忽然难过,小声说了对不起。
我等着她跟我离婚的几天里,人静了下来,心里常常什么都没有,空荡荡的,常常把自己吓一跳。鲁娜还是老样子,上班或者在家里呆着,我们没再做爱。我忍不住先跟她提了,我说离婚吧。当时我们正在吃早饭,她听了我的话想想,也没说什么。吃完饭,她说要去机场为接个客人,去他们系做报告的。经过我回房间换衣服时,她在我身边停了一下,把手放到我肩上,想说什么,但没说。我看着前面,没看她的表情,只有她手心的温热还留在我的肩上。那温度今天还在这里,在我的肩上。
去机场的路上,鲁娜留在一场车祸中。
她的遗嘱是在我们关系破裂的期间立的,列了几位亲属的名字和联系方式,说了她的财产情况,希望由我来处理一切。
关于其他的,她一句话都没提,好话坏话都没有。
我离开了英国,像鲁娜活着的时候那样活着,平静地活着。没人让我这样做,我也没强迫自己,一切自动开始了,好像鲁娜离开的那个瞬间里,把灵魂扔到了我的里面。不同的是,我活不到那么彻底,有时还烦,有时还动心,有时还寂寞,有时还无聊,有时对自己没有把握……
假如还能跟鲁娜说话,我想问问,她怎么做到了,跟这个世界相安无事,就像她把我彻底融化了一样。
朱大者约丁欣羊吃晚饭,居然。
丁欣羊站在敞开的窗前,刚开始飘落的小雪,落进屋里。她拿着手机,反应不过来。外面的空气渐渐清新,雪花小心地躲避着各式各样的脏污,轻轻落到地上,树上。她想讽刺对方,害怕破坏了气氛。
“你没时间?”他等急了。
“我有时间。”她说完可怜自己如此珍惜这机会。
“你在家等我吧。”
丁欣羊放下电话,关上窗户,心情像狂风过后的天空,一片朗晴,好久没这样高兴,她也没想到自己会这么高兴,像机器人一样迅速有效地打扫屋子。房子的每个角落都整洁之后,她看表还有时间,决定借着这少见的好心情泡个盐裕傍晚慢慢临近,出浴后的丁欣羊像所有渴望约会的女人一样,差不多把柜子里适季的衣服都试了一遍,好不容易认可了一件既性感又不性感的长毛衣,灯光下毛衣的深紫色补充了她脸色的苍白。朱大者按门铃时,她刚喷好既是香水又不是香水的香露。
“打扮得很漂亮。”拎两个大塑料袋,朱大者觉察了她的苦心,过于直白也过于着急的夸奖,把丁欣羊弄个大红脸。为了掩饰,她问塑料袋什么意思。他说,意思就是他亲自给她做饭。
从搬进来,没人在这里给她做过饭,反过来也没有。她日常所谓的做饭都属于糊弄。朱大者站在灶台前忙碌着,没多久饭菜的香气盈满厅房,靠在厨房门旁看着这一切的丁欣羊心动不已。她差一点冲过去抱住他,请求跟他结婚。一盘色香味绝佳的红烧鱼打落了她的闪念,她像个快乐的小侍,端菜拿碗摆杯子,忘了他曾经带给她的不爽,像被秋千悠到高处的孩子,干煸芸豆,软炸鲜贝,丁欣羊过节了。
开始吃饭以后,她又是一顿赞叹。他举杯让她别那么夸张,然后向她表示歉意。
“为什么?”她问。
“不为什么。”
她继续吃饭,她说,她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家常饭。父母一起做饭还算比较好吃,但他们一起做饭时很容易吵架;刘岸只能把饭做熟而且很少做;出去吃饭有时味道很好,但饭后嘴里总有一股说不出的味道。她说的太真诚,朱大者不免可怜她。他联想起丁冰,丁氏姐妹似乎都是苦命。他想说以后找机会多给她做几顿饭,但怕自己做不到。
吃完饭丁欣羊满面红光,他心里感到莫名的安慰,仿佛自己刚刚尽到了一位先生的责任:让一位女人高兴幸福了两个小时。她提议吃冰淇淋然后径直去厨房拿。他在客厅里端详着一幅没有签名没有时间的小油画,画面是一条秋日的小街,树上的叶子快落光了,凋零的画面和金黄调子构成的反差,把画面的温暖剔除了。小画蛮幼稚,但它奇怪的想象空间给他留下了印象。丁欣羊端着两杯冰淇淋回来时,他问是不是她画的。
“从哪儿看出来的?”
“刘岸不可能画这么差。”其实,他想说的是,它给了我感觉。
“所以我没继续画下去,也算对自己有判断。”
“这样人越来越少了。”他说。他在她家里有自由的感觉,同时还有神秘感。这两种感觉混杂起来,是他也对这个女人心动的原因。但他有打扰,如果没有那本日记,不以那种方式了解她,会不会就没有打扰,只有着迷?他在心里问自己,但又立刻被自己否定了。鲁娜死了以后,他不会再对任何女人有百分百的动心。他觉得这是鲁娜决定的,这又是无法向另一个女人解释的。丁冰除外,为什么,他说不清楚。他和丁冰之间的信任缺少现实感,好像他们是在彼岸相识的好朋友,如今只是重聚。
也许心灵学比心理学更有说服力。他想。
“你在想什么?”她吃完了自己的冰淇淋。他摇头,然后问她要不要吃完他的冰淇淋,因为他不爱吃甜的。她笑而不答,冰淇淋她不想吃了,但想接着他的吃,这话她说不出口。
他没再问,几口吃光了自己的。
“你觉得你能是个好画家吗?”她问,他点头。
“为什么?”
“我坚强。”
“坚强跟画画有什么关系?”
“坚强跟什么都有关系,只有坚强才能坚持。”他说完,丁欣羊默默拿过他们的杯子带回厨房。已经被扼杀的期望再次走进她。这感觉和由这感觉带来的疼痛重新变得熟悉。她知道,如果她面对它们,还会再受伤。但朱大者内心的力量强烈地吸引了她,好像她精神情感中缺少的东西,掌握在朱大者的手里。
“你没事吧?”朱大者跟过来询问。
“跟你在一起我很痛苦。”她干脆地说出了这句话。他刚想解释被打断了。“你别误会,我是说现在这样作为一般朋友吃饭聊天之类的,不是另外那种关系。”
他们无法继续这样的谈话,两个人回到客厅继续喝酒,好像喝酒能打开局面,打开心扉。
可惜的是,事情总是这样的。
“你看过一本德国的小说吗?”她觉得自己开始发晕。
“哪一本?”
“有个女的想找个情人,前提是没有做爱能力的。结果她找到了,两个相处很好,产生了感情,这时,她觉得他的性无能是缺陷,便劝他想办法什么的。最后发现这个男人不是性无能。小说写得没什么意思,但这事……”
“无性就没有爱情;有性爱情就短命,悖论。”他说。
“你是真的吗?”她问完,两个人一起大笑起来。他一边笑一边说,我是真的,我是真的。
“那你从前有过很多女人吧?”她喝多以后像小女孩儿。
“还行。”
“我认识吗?”他摇头。
“是什么样的?”
“花钱,什么样的都有。”他平静地说。
“哇,你召妓啊?”
“不太一样,说起来很复杂。”
“安全有保障吗?”他点头。她突然不好意思地用靠垫捂住自己脸。
“你不也有过一夜情吗?”
“你怎么知道的?”她惊得差点跳起来。
“好像是你自己告诉我的。”
“我怎么那么傻,这事都告诉你了。”
“说明我值得信任。”
“我原来想把那感觉记下来,留着老了以后看。可是,现在我已经懒得回忆了。那人还给我送过信呐。”
“让我看看。”朱大者一脸坏笑。丁欣羊把靠垫朝他扔过去,羞红了脸。
“不早了,我该回去了。谢谢你的招待。”朱大者公事公办口吻,顿时把丁欣羊穿透了,她甚至恨他来。
“应该我谢谢你才对。”她嘴上应酬着,心里想叫喊。
“有时间我再给你做。”朱大者依然是刚才的口吻,说着站起来去穿外衣。丁欣羊看着他的表情和动作,终于忍不住了。
“我恨你。”她站在他对面认真地说。
“为什么?”他无所谓地问。
“你折磨我!”
“我不是故意的,抱歉。”他的口气听上去更加无所谓。
“好了,你走吧,我们以后不要见面了。”她说。
“你最好别这么难过。”朱大者朝门口走去,最后的话像威胁。
他走了。她呆呆地站在客厅的中央,刚才的气氛冰冷了,什么都没剩下,除了难过。
这样过了一会儿,堆积了好久的失望像火山一样崩了,埋住了丁欣羊。她希望爱,爱在她心里有了萌芽,萌芽永远不能生长。独身生活里的各种挣扎此刻变成巨大的累,让她第一次从另一个意义上,理解了丁冰。
这巨大的废墟般的失落,在她心里层层叠起,遮蔽了过去支撑她的信念。她开始怀疑相爱和理解都是虚幻的自我麻痹。她拿起电话,这空无的屋子像张开的大口,再次把她推入这样的境地:想抓住点什么,管它是什么!她拨了号码然后把听筒放到耳朵上却没有声音。她查看电话上的插头没问题,但马上看到电话线的底端被刀割断了。她走到卧室,一样的情况。放贵重物品的抽屉没有任何被动过的痕迹,她对好密码,里面的东西都在。她害怕了:什么人进来什么都不拿,只是割电话线?
丁欣羊去找自己的手机,发现手机也没在皮包里。她忽然明白。丁欣羊穿好大衣来到街上,在电话亭她拨了朱大者的手机但没人接。她再拨,再拨,听着铃声,她觉得自己像一个活着的死人。在这样的感觉下,夜色有一副她从没见过的安宁的模样,在不明亮的灯光下,每棵树每幢房子都呆在自己的归宿地,除了她这个栖息在电话亭里的女人。
一只手从她背后伸出来,压断了电话。看着表情平静的朱大者,她想,他割电话线的时候估计也是同样的表情。
“把手机还给我。”
“如果我没这么干,你已经打电话了,对不对?”她听着,但不回答。
“我劝你回家好好睡一觉,别把所谓的痛苦弄得太夸张。”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她冷冷地说。
“反差,空虚,你突然觉得受不了了。在这样的心境下你犯过错误吧,干吗再犯一次呐?你约个男人,之后会怎么样,按你的年纪,不该想象不到吧?”
“你们男人不都这么干吗?”
“也许,但这不意味你也可以干。男人干完了,不受伤,你行吗?”
“练练就行了。”丁欣羊听自己的声音像是从另一个身体里发出的。
“那好吧。”朱大者说完,掏出丁欣羊的手机,“用这个打,先打给谁?我来帮你。”他开始在电话簿里找名字,然后拨了一个号码。“刘岸吗?你爱一个叫丁欣羊的女人吗?”电话里传出刘岸愤怒的声音,问对方是谁。“这不用你管,不做肯定回答就算不爱。”电话掐断了,朱大者对丁欣羊说,是对方先掐的。
“隋杰吗?”他拨了另一个号码,“你现在想过来跟丁欣羊小姐共度良宵吗?”电话另一端一声都没出就挂了。“还有什么人吗?”他问丁欣羊。
她所有的力气都消失了,她希望天上掉下一个绳索,勒死他,或者她。她无法面对。
“你能跟我过这么彻底的日子吗?”他逼问她。
“你别把自己想得那么彻底,也许,你不过就是摊狗屎。”她有气无力地说。
“说得不错,跟狗屎过,你行吗?”
她气哭了。
“有勇气一次又一次流眼泪,干吗不动脑子好好想想,你到底要什么。想好了,再流露,别像那些人,把感情弄得像大便似的,一次又一次的。”
她仍然说不出话。
“本来活的就不容易,还那么着急,还不如死了。给自己一点时间,干吗把自己催得像赶鬼似的。”他说完,把她的手机还给她,转身走了。夜幕下,他像一个退场的皮影,直直地从她的视野中走掉。
第二天,她开始找工作。
从第一个亲吻开始,大丫发现他们的关系就充满了伤害。但她的理智从来没真正起过作用。大牛总是能唤起她的柔情和激情,让她在亲吻时产生仇恨,又在仇恨时渴望亲吻。她知道有魔鬼,却不知道魔鬼躲躺在谁的身上。
和好之前,她常常看见空气中迷漫着伤害的欲望,这欲望通过他们的生活细节控制他们,使得他们两个都很小心,毫不放松。上次大爆发到现在和好如初,他们终于放松下来,像两个刚刚离开战场放下武器的士兵,迎来一段亲切平和的日子。
“你在想什么?”大牛另一只手也从后面绕过来,仿佛他是大丫的大背包。大丫说没想什么,大牛说她撒谎。“要我放进去吗?”大牛问。大丫说要。大牛从后面进入,大丫要换姿势,大牛制止了。大丫扭动着身体,欲望醒来。她想忘我地再做一次,像昨天夜里那样,但大牛不让她动,他有话要说。
“那你拿出来。”大丫恳求。
“我不,这是我们最好的说话方式。”
“让我转过来。”
“不行,你看着我,我就说不出来了。”大丫只好不动了,她费劲儿地把注意力带回炙热的身体中,克制着自己。
“分开的那段时间,我快要疯了。脑子里想的都是跟你做爱的细节。越想越详细,越详细越想。有时,我试着看张黄碟,看两眼就得关上,看不下去,觉得恶心。所以我才去找别的女人。跟你说,你也不能正确理解。”大牛低声地抱怨了一句,还是接着说下去。“跟别的女人睡觉之后,我还是想你。后来我发现,我总是忘不了跟做爱的事,不是因为你的性,是别的东西。你抽烟的样子,你笑的样子,你出神儿的样子,你看我时的眼神,你吃完饭扔筷子的样子,你能明白吗,大丫,我死定了,因为没有女人能代替你。我绝望的时候,都想杀了你。我不能不回来找你,给你跪下,我都干,只要你要我就行。让我们好好地留在一起,大丫,你和我不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我们两个的缘分太大了,即使是孽缘,也分不开了。 别总想着跟我分开,我爱你,非常非常爱。”
大丫被浸到一种溶液中,一切的一切,都熔化了。
“说点什么,大丫,对我说点什么。”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管它说什么,说点儿什么。”
“我恨你,也许有一天我会恨你。”大丫说的像梦话,心里正在感受的爱的感觉,孕育着毁灭的力量。她从没这样爱过一个人,也从没这样怕过一个人,也从没想过会恨一个人。
“你说的是心里话,我高兴听,你知道吗,大丫,你恨我爱我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只要你别不在乎我,怎样都行。大丫,我爱你,你想不出,我有多爱你。”大牛说的柔情,断肠,淋血,世界上最不相信爱情的人听了也会动容。他俯身吮着她的唇,她的眼睛,她的脸庞,仿佛她是果实,处在最灿烂的成熟期,他恨不得把自己变成清风或者锦缎,只为了托住这一切,能托多久就多久。
“你不要这样对我,我承受不了。”大丫轻轻地请求他。
“我要这样对你,不然我还活着干吗?”他继续亲吻她的身体,像最真心诚意的爱的表达,居然跟性欲脱离了。
在一条不算繁华的马路边上,在一幢八十年代的旧居民楼里,进行着大丫和大牛的幸福生活。一晃,迎来了春天。他们第一次晚上坐在阳台上抽烟,看夜空里仅有的几颗星星,决定去云南旅行,看看星星。看星星最好的地方应该是拉萨,大牛说。大丫同意,她说,拉萨这名字听起来也很浪漫。除了浪漫还很神秘,好像在那里会发生人们想不到的事情。
我们去拉萨。大牛拥吻大丫。她表示同意。
“你还有多少钱?”大牛第一次问。
“问这个干吗?我不太清楚,估计还有六七万。”
“我差不多也有这么多。我们去拉萨吧?”
接着,大丫问大牛,是不是闻到了泥土的气味,春天里的泥土的气味。他们拥抱起来,春天夜晚的凉意掠过他们裸露的胳膊,把两个相爱的人安逸地裹到一起,送到了另一条路上,跟拉萨无关,也跟罗马无关。
他们两个用各自的存款做首付,贷款买了郊外的新房。买房装修到进住耗尽了他们的耐心和神经,这两个对爱情有非常理解非常要求的人,再度敏感起来。因为买房,拉萨变得更加遥远。
庆祝乔迁之喜,他们请了丁欣羊和大牛的朋友车展。
大牛带着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走近她们。他介绍来人的名字和身份,又为来人介绍了丁欣羊。车展,这个名字给丁欣羊留下了印象,副总经理的身份却像微风一样刮了过去。如今,丁欣羊认识的中年男人中有一半是副总经理。他们刚坐下,大牛 便招呼他们去餐桌那里,他摆了一桌子吃的,都是冷盘儿。
“冷餐哎。”丁欣羊说,大牛接话说,“他和大丫商量过,除了冬天,他们只吃冷餐。”听了他的话,丁欣羊看看大丫,大丫也许早有准备,目光已经在别处。车展像在自己家里一样给大家倒酒,大丫不乏幽默地补充了一句,这房子就是车经理他们公司开发的。
“丁小姐有没有兴趣买一套?”车展看丁欣羊的眼神里有些特别的东西,使得丁欣羊转而用眼神去问大丫,搞什么名堂。大丫对此发出一个无奈的微笑,丁欣羊只好回答车展说,她这一辈子只供得起一套房子,再买一套是下辈子的事了。车展说,丁小姐把买房这么小的事看得太夸张。丁欣羊不想给车展机会继续以经理或副经理的口吻说话,便说:
“你的名字很有意思。”
“是啊,是啊,我父母给我起名字的时候只有车,没车展。”
“现在有车展了,你出示身份证能免费入场吗?”丁欣羊说完大家都笑了。车展忽然认真地说,他不想改名字,是因为父母都不在了,名字还算是纪念。大家不说话了。
“我很羡慕那些父母还健在的人。”
“你有兄弟姐妹吗?”丁欣羊问。
车展摇摇头,然后换一副快乐的表情举杯,希望我们有机会再聚。说完自己干了杯中的啤酒,双手抱抱拳,解释自己必须提前离开的原因,再次道歉后离开了。走到门口又折了回来,他递给丁欣羊一张名片,希望保持联系。丁欣羊说自己没带名片。他说,没关系,他会问大丫的。
车展离开后,大丫和大牛在丁欣羊的审视下,互相笑笑。
“在没通知我的情况下搞鬼,不怕惩罚?”丁欣羊没有表情。大牛赶紧问什么样的惩罚。“也许我们真的好上了,然后闪电结婚,婚后大打出手,然后整天来你们家诉苦,让你们后悔得天天发誓,往下五辈子以里,绝不给任何人介绍对象。”
“你要是有这气质,早就结婚了,也用不着我们今天还得为你操心。”大丫挖苦地说。
“你的气质呐?坚决不结婚的气质?你别折磨我了。”丁欣羊挖苦大丫。
“大丫说过她决不结婚?”大牛好奇地问。
“好像是。”丁欣羊担心敏感的大牛多想,便转移话题。“你说过吗?”她问大丫。
“我没说过,都是别人替我说的。”大丫显然也不想就此多说。“不说这个,你对车展印象如何?”
“刚开始跟后来不一样。好像人还有朴实的一面。”
“何止一面,很多朴实的面面。”大丫耍着花腔。两个女人都没注意大牛一直沉默地看着大丫,当她们又开了几句玩笑后,大丫让大牛再拿几瓶啤酒,大牛去厨房时,丁欣羊低声说,希望自己没惹祸。
大牛带着啤酒回来给她们倒上时,表情仍然很严肃。丁欣羊说:
“有时,我真想结婚,管它跟谁呐,哪怕再离婚都无所谓。”大牛和大丫没想到丁欣羊突然这么伤感,没搭话,等着她的下文。她说这句话是为了弥补自己刚才的冒失,话一出口,却引出了自己的伤心。
“车展挺好的。”大牛说。
“你别开玩笑了,我还不认识他呐。”
“你刚才不是说,不管谁都行吗?”大牛说。
“那不过是说说,过过嘴瘾。有人说,现在最难的是离婚,我看是结婚。我过够了一个人的生活,当然一个人的生活有很多优点,但太缺少对应,更谈不上交流。奇怪的是我越想结婚越结不了。我没去挑漂亮的,有钱的,有才华的,就想找个人,是那么回事就行,居然这么难。我自己都不知道症结在哪儿了,我真的看不到希望了。”丁欣羊动情了。大丫心里又出现那熟悉的无助感,看着朋友受苦,自己帮不上忙。
“找到爱情,结婚顺理成章。”大牛说。
丁欣羊看看他,一脸无奈。
“人要是能忘我,什么都行,结婚也不例外。”大牛又说。
大丫心里想,女人忘我的经验大多以受伤告终。但她不想这时候把这话说出来。大牛一直觉得他的爱情是例外,他们的爱情同样应该例外。
“大丫,你嫁给我吧。”大牛忽然对大丫说。声音不高,口吻庄重。
丁欣羊看着大丫,大丫好像没听明白扭头看看丁欣羊。丁欣羊瞥了一眼大牛,他的脸色在大丫的反应中变化了。
“你说什么?”大丫为了掩饰自己的慌乱,问道。
“我向你求婚,嫁给我。”
“你怎么了,干吗突然说这个?”大丫仍然无法把自己调整到位。
大牛仰头看看屋顶,眼睛看着别处,又说,“可能是话赶话说到这儿了,但我是认真的。”
大丫笑了,笑得很狼狈。
“嗨,你们两个怎么了?我看最好是我现在退场,你们好好谈谈。”丁欣羊说完,大牛站了起来。他穿上外衣,平静地说,也许该退场的是他。他走到门口时,大丫像刚从梦中醒过来一样,跑过去拦住他。
“对不起,大牛,这一切都太突然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也许我过去的经历给我留下了很多障碍。”
大牛温和地拍拍大丫的肩膀,她看到他眼中的泪光。他说,应该道歉的是他,他不该这么突然地求婚,可是刚才特别想这么做。
“我还以为我是有把握呐,所以也没多想场合地点什么的。现在我明白了,我错了,我们怎么相处,好还是不好,对你来说,我仍然是外人,是那个任何人中的一个人。我知道你从前说过,不会跟任何人结婚,我以为,对你我不是任何人,我是惟一的那个人。”说着大牛因为难过,脸扭曲了。
“你是惟一的,大牛,你不能这样对我。”
“我回去住一段,我心里太难过了。对不起大丫,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对你了。”
一贯冲动的大牛平静地走了。大丫伤心地哭成了一团。丁欣羊陪着掉泪。她站在大丫身旁,说不出任何安慰的话。她第一次真切地看见爱情带来的痛苦,觉得它美丽异常。
在大丫家,车展和丁欣羊认识之后,互相通了几次电话,因为车展非常动心,诚意打动了丁欣羊。她开始幻想,自己这次真的碰到了一个健康认真的男人。
车展觉得,丁欣羊是他一直在找的那个女人。
他们第一次约会不是吃饭喝咖啡,而是一次郊游。
爱情句号。
“你是惟一的,大牛,你不能这样对我。”
“我回去住一段,我心里太难过了。对不起大丫,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对你了。”
一贯冲动的大牛平静地走了。大丫伤心地哭成了一团。丁欣羊陪着掉泪。她站在大丫身旁,说不出任何安慰的话。她第一次真切地看见爱情带来的痛苦,觉得它美丽异常。
在大丫家,车展和丁欣羊认识之后,互相通了几次电话,因为车展非常动心,诚意打动了丁欣羊。她开始幻想,自己这次真的碰到了一个健康认真的男人。
车展觉得,丁欣羊是他一直在找的那个女人。
他们第一次约会不是吃饭喝咖啡,而是一次郊游。
“我想起一首诗。”
“让我听听。”车展说。
“爱,
不爱了,
再爱,
爱不在了。”
“谁写的?”车展感兴趣地问。
丁欣羊说是一个朋友写的,隐去了朱大者的名字。然后她问车展是否喜欢这首打油诗。他说,写得很巧,但太悲观了。
“那你怎么看爱情?”
“爱情不值得太珍视,太短暂。但通过爱情发现的那个人值得珍视。一般说来,谁都能活几十年。”他说完两个人都笑了。
“认可,对我来说,比爱情更重要。我很少认可什么人,认可了,我就会认真,不轻易改变。”他接下来说的话打动了她。她小声问他第一次婚姻的情形。
“没什么情形,那时,我经常不在,她跟别人好了。”
“你认可过她吗?”
“不能这么说,结婚时我还年轻。认可这种感觉,我也是这几年悟到的。”
丁欣羊不再说话。她心里一直堆放的东西,突然被掀动了。此时此刻里,她觉得自己可以给那堆东西定义了——那是些打扰她正常生活的心理垃圾。她似乎看见车展朝她伸过一只手,帮助她挣脱出去,从此开始新的生活。
“怎么不说话了?”车展问。
“现在你找到认可的人了?”
车展想说找到了,是你。但他担心自己现在做这样的表白太早,会让对方觉得他是个轻率的人。他想了想才说,他不知道。
他的话把丁欣羊的感动挪开了。她想,她把对方用来调情的话当真了,然后立刻调整自己的状态。她换了一盘风格奔放的CD——黑人演唱的宗教歌曲,淋漓尽致的忘我投入,似乎能把所有人对上帝的怀疑唱没。
这时,她的手机响了,是老牧的电话,她没有马上接。手机又响了,车展劝她接电话,他猜测打电话的人有急事。
丁欣羊专注地听了半天电话,表情变得很严肃。打完电话丁欣羊看着前方,过了一会儿,她问车展能不能在前面停下。他立刻靠边儿停了车。
“老牧是我大学同学,多年的朋友了。你不是很反对同性恋吧?”车展摇头之后,她接着说,“他就是。他男朋友大姜的妻子自杀了。今天他老婆家亲戚都来了,老牧担心他们会伤害他,希望我过去看看。”
“明白了。”车展说,“他们都知道了老牧的事?”
丁欣羊点头,车展掉头朝城里开回去。她关了CD,两个人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话题。
他们赶到大姜家时,那里聚了好多人。房门半开着,他们进门前互相鼓励地对望了一眼。屋子里的气氛中没有悲伤,相反很紧张。一个男人问他们找谁,丁欣羊说找大姜,那男人立刻有反应,好在他的手机响了,他们走了进去。
客厅的窗户敞开着,几个站在各处的男人都在吸烟。大姜一个人呆呆地坐在沙发上,好像其他人在以站立表明立常
“事情肯定没完。”一个站在窗边的男人说,其他人马上附和催促大姜拿出善后意见。大姜一言不发,看上去快要睡着了。丁欣羊走近他,他朝她点点头。丁欣羊指着车展说,一个朋友。大姜点点头,并没有别的反应。这时,一个小伙子走近车展,拍拍他的肩膀问:
“你是谁啊?”他问完又加了一句,“你不会就是那小子吧?看你还没那么娘们儿。”
车展转身,挪开放在他肩膀上的手,“我肯定是个小子,可我不知道你说的那小子是谁。”
“你还挺能装,你以为你带个女的打掩护,别人就不知道你他妈的同性恋了?”他的话把其他人的敌意挑了起来。
“小秋,你别乱来。”大姜说。 被叫做小秋的小伙子更放肆地走近车展,回头对大姜说了一句话,“你少管我叫小秋,你他妈的是杀人犯,别叫我名儿。”
车展轻拍了一下小秋的肩膀,刚说了一句,嗨,哥们儿,小秋回手一拳打在了车展的脸上。车展的鼻子出血了,他反应了几秒钟,在所有人还没完全反应过来时,突然出拳把小秋打倒了。倒地的小秋像一道命令,旁边的三个男人立刻扑上去,把车展扣到了里面。接着是丁欣羊过去拉架,她的举动刺激了另外三个女人,她们也扑过去,拉扯丁欣羊。丁欣羊对她们大喊,你们傻啊,拉他们呀,打死人他们全都进监狱!女人们被丁欣羊提醒了,过去拉扯自己的男人,却被自己的男人扔到了一边。
“你打我干吗?”一个女人委屈地大喊。
“别打了!”大姜的声音传进了每个人的耳朵,但没人住手。接着是一声枪响,客厅的落地玻璃哗地淌了下来。
“都滚出去。”端着猎枪的大姜命令着。丁欣羊把满脸是血的车展扶到一边,一个男人朝大姜迈了一步,“我借你一个胆儿,你他妈的打我埃”他的话音刚落,大姜朝他的脚下开了第二枪,地板迸裂了一片。那男人的女人拼命地拉着丈夫往外走。
“大家还是先离开一下,等大姜冷静下来,再商量。大家都是亲戚,有啥不能商量的。”丁欣羊尽量平和地劝在场的人。怒气未消的男人借着丁欣羊的台阶和自己女人的拉扯,陆续离开了。其中一个男人走到门口回头对大姜说,“你小心点,除非你不想活了。”
大姜对他轻蔑地笑笑,好像已经决定不活了。那男人疑惑地看看大姜,还没做出进一步反应时,被自己老婆拉走了。丁欣羊在他身后关上屋门。大姜瘫坐在沙发上,拄着猎枪低头抽泣。车展去洗手间洗自己脸上的血迹。
“对不起了,哥们儿,让你受牵累。”过了一会儿车展回到房间,大姜对他说。
“别这么说,如果他们再找你麻烦,我找几个哥们儿。”
“不,不,他们不敢把我怎么样。”
“都是你老婆那边的亲戚吧?”丁欣羊问。大姜点头。车展问他们的目的,大姜没有表情地说,“他们想把我儿子接管过去,当然还有饭店。”
“太过分了。”车展说。
大姜擦擦脸,闪出一个苦笑。“你们回去吧,我没事的。千万别再来了。”
“你要不要去老牧那里呆两天?”丁欣羊建议。大姜摇摇头。车展把自己的名片递给大姜,拉着丁欣羊要离开。
“哥们儿,我不是客气,有事你给我打电话。”车展说完和丁欣羊一起离开了。
一路上,丁欣羊沉默着。车展没问什么就把车朝丁欣羊家的方向开去,仿佛这是他对她沉默的理解。车停到大门口,车展看着丁欣羊,她想了想说,下来吧。车展熄了火,跟着丁欣羊走进了她的家门。
“你随便坐吧。”丁欣羊指指沙发,车展就势拘谨地坐到沙发上,像第一次拜访老师的小男孩儿。丁欣羊从卫生间里拿回一个小箱子,开始给车展处理伤口。午后微弱的阳光一点点地移向窗口,掠过窗台上玫瑰的花瓣,朝外面撤离。丁欣羊把落地灯打开,也许灯光更适合两个人此时此刻的心境。
“这儿真不错。”车展由衷地说。
“可惜阳光早早就走了。”她给他倒茶。
离婚后的车展一头扎在工作里,关闭了好多感觉。有好长一段时间,他觉得能触动他的只有疲劳。累的感觉让他想睡,此外,他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别的反应。看着丁欣羊家里的陈设散布着女性的气息。就着房间里的宁静,他闻着茶的馨香,生活中被他遗忘忽视的部分变得具体了。仿佛心被轻轻地抚摩,醒过来,提出了要求。
丁欣羊处理完车展的伤口,没有把自己的椅子马上挪回原处。她看着他脸上的划痕和青肿的地方,心疼,心乱。
“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很……”
“千万别道歉。”他打断她,“我很高兴被打了。”他急忙地说。
“你说什么?”
“啊,”车展知道自己失言了,很无奈。“也许我希望他们打我。”他只好实话实说。丁欣羊看着车展,好像在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我发现我很喜欢你,所以希望你能改变对我的态度。”
“我的态度改变了吗?”她问,车展点头说,“改变了,你开始有点在意我了。”
沉默,也许认可了这样的表达。
“这方面我很笨,估计怎么努力也不如你,不如先把底告诉你。”车展憨厚地说,脸上男孩儿般的神情打动了她。
“估计你人不错。”她轻声地说。他深情地点头。
“不那么聪明?”她说。
“在工作方面还可以,比我聪明的都让我开除了。”他的话把丁欣羊逗笑了。在她笑得后仰的时候,车展把手放到了她的脸上,停止了她的笑声。她看着车展受伤的脸,凑近他嘴唇上肿起的紫色,吹了口气。他更凑近她亲吻。她感觉着他温软的厚唇,害怕弄疼他。他索性抱住她的头用力地亲吻,直到她挪动身子坐到他的腿上。
“疼吗?”她温柔得像一只小鸟。
他摇摇头。“愿意跟我相处一段吗?”他抚摩着她的头发。她点头之后把头埋进了他的怀里,刚才的亲吻还留在她的唇上,一个念头钻了出来:好久没这样亲过男人了。
“我太喜欢你了,欣羊。”他爱抚她。
“你要是上班,你的脸怎么办?”
“明天,后天,我都可以休息。我存了好多假期。你想跟我出去玩几天吗?”他问她。她想,但没有马上答应。对她来说,最真实最保险的美好,正在发生。过了这个时间,一切可能更加美好,也可能是另外的样子。长久以来的独身生活,她储存了丰富的经验,变得对什么都没把握,除了对自己。
丁冰和白中的日常生活愈加平淡,丁冰因为缺少相反的生活经验,并没有过多的察觉。有一天,白中提议请欣羊和朱大者吃饭,丁冰非常赞同。他们都很想知道,这两个人的关系进展如何。
吃饭时白中不停把朱大者拉进他的话题,他的话题都是社会热点焦点。朱大者问他什么时候开始如此关心社会,白中的谈话积极性并没受到任何打击。丁欣羊有时跟姐姐小声说点什么,白中立刻把她们也拉进谈话。
人们价值观念的新发展;年轻人生活方式对社会的冲击;电视剧《大北风》引起的轰动;健康生活方式被质疑的部分;什么样的人最容易发疯,等等。
“像我这样的人最容易发疯。”朱大者说。
“根本不是。”白中认真地否认。朱大者问为什么。
“你已经疯了。”白中说完大家都笑了。朱大者说,第一次看见老白幽默。
白中忍不住问丁欣羊,“欣羊,你和大者怎么样了?”
“她和谁?”朱大者好像从没听人叫过他大者,惊诧地问。“跟你啊,别装了。”白中大咧咧地说。
“姐夫,你没喝多吧?我们好久没见面了,对吧,大者?”丁欣羊模仿着叫大者。
“哦,对不起,我以为你们在处朋友。”白中说完,丁冰说,“我也这么想过,你们怎么了?”
朱大者不说话,盯看着欣羊。她想了想说,“我现在有男朋友。”
“是吗?叫什么?干什么的?”白中表现出媒婆一样的热情。
“一个房地产公司的。叫车展。”
“哪个层次的?”白中问,“经理?”
“好像是副的。”
“太好了,欣羊,恭喜你,来,干一杯。”
朱大者的目光一直没离开丁欣羊的脸,包括她举杯把目光迎向他的时候。他微笑却取消了微笑的含义,她无法判定这微笑和祝福嘲讽伤感无所谓哪种感觉关联着,就像从前一样,她再次被朱大者这著名的无动于衷伤害。在帮姐姐刷碗时,丁欣羊发誓忘记冷血的朱大者。可是,她看见丁冰端水果,随手在朱大者肩上轻拍一下,接着两个人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目光时,忽然涌起的难过提醒了她:忘记并不容易。她不会误解姐姐和朱大者相互间的理解,让她难过的是,朱大者不肯正视他们之间的感觉。他们一起离开丁冰家,来到清冷的大街上时,丁欣羊问他去哪儿,也许可以搭他一程。
“没听说城里人跟农村人顺路。我回乡下。”
“你好像有点不对头?”丁欣羊甚至高兴从朱大者的话语里又听出了嘲讽。
“我劝你别再多想什么,跟你男朋友好好相处,据说人不错,能打架还能挣钱。”
“哇,你好像变化挺大的。”
“你以为世界上只有你姐夫一个人能变化吗?”
“你有女朋友了?也许快结婚了吧?”她说。
“这就是你配不上我的原因,说话很难长时间维持在一个水平上。”
丁欣羊不再接话了,收敛了所有的锋芒。她祈望朱大者能看见她无形中的缴械,希望他能认真对自己说点什么,管它是什么,只要是直接表达他心情的就行。她怀念跟朱大者在一起时的感觉,尽管她这么想的同时,觉得愧对车展。
“好了,欣羊,我先走了,路太远,时间也不早了。”他说着招呼了一辆出租车。“再联系。”说完上车。车开出去好远了,她耳边还响着关车门的砰砰声。
“对一个单独回家的女人来说,现在还没到危险的时间。”坐在车里的朱大者想。
丁欣羊像孤儿一样站在夜色中,风钻进她的裙子,让她想哭。
“她现在正给那小子打电话,约他上床。”在车里的朱大者又想。
丁欣羊掏出手机,拨了车展的号码。
春天的空气在晚上一切都安静了之后,似乎格外清新。街道两旁的桃花抢先开放了,这恰好是车展过敏的花种。赶往丁欣羊家的路上,他打了几个喷嚏,加快了车速,却仍然开着车窗,好像他愿意付打喷嚏的代价来享受一个浓郁的春夜。
和丁欣羊交往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她这么晚约他去家里。人到中年的车展不难想到其中的一种含义,但他的心情并没因此变得异样。也许有事要说,也许需要帮忙,也许……他平静地设想着,有所期待,但这期待本身也是安静的,好像也为失望做了准备。他曾经问过自己,丁欣羊意味着什么,回答是很重要。于是,他安宁的心情更加安宁,在他离她越来越近的时候,他知道自己的各种准备都是对丁欣羊的认可。
当车展出现在面前的时候,丁欣羊非常感动。她为他倒茶,递给他垫子让他在沙发上坐得舒服些,当她坐在他对面时,发现他的脸上有几块红肿。
“你的脸还没好?”
“不,不是。”车展轻轻碰碰肿的地方,“跟那天的事没关系,我花粉过敏,过一会儿就好了。”
丁欣羊忽然间对生活充满了感激之情,在她无法承受孤独的时候,他来了,毫不犹豫地来了。
“我都做了什么?”一个可怕而清晰的想法取代了她心中的感激之情。“我在不停地原谅自己的软弱,每当我遇到困难,心理的或是情感的,我几乎从来不是一个人挺过来的。现在也不是例外。”这么想的时候,丁欣羊的目光又落到了车展身上。
“你怎么了?”他看到了她变化了的表情。
“没什么。”她小声说。“你的脸好点吗?”
“没关系,如果你看着不舒服,我就吃点脱敏药。”他说着拿包翻药。
“要是我看着没有不舒服呐?”
“那我就不吃,挺一会儿就过去了。”车展的微笑使得丁欣羊的感动泛滥起来。
“车展,我得说,你是一个非常好的人。”她认真地说。他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好人,但知道自己不是坏人。
“你想找人聊聊天儿,是不是?”他问。但她没有勇气告诉他实情:她没想好要干什么就给他打电话了,因为她一个人承受不了朱大者带给她的刺激。她的目光又落到了车展的脸上,因为内疚她忘了把目光挪开。他凑近她,亲吻,接着把她拥进怀里,再亲吻。那些在他们各自心中构成障碍的情绪和想法,在亲吻和越来越紧迫的拥抱中消隐了。
我必须告诉先跟他谈谈……这想法强烈冲击着丁欣羊,但她无法停止热烈的身体接触。
这样也许不妥,也许我该先问问她……车展最后的念头被丁欣羊诱人的身体气味熔化了。这之后好久,他一想起这味道,身体就会冲动。他说不好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味道,只要一闻到,就会想起那些亲切温暖的事情,无论那些事情离眼前多遥远。
跟异性身体接触带来的感觉,粉碎了丁欣羊的理智。她跟车展边往卧室走边亲吻的时候,脑海里居然闪过朱大者的嘲讽的微笑,仿佛在说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但是,瞬间之后,她的身体感觉控制了一切。这感觉那么好,她差不多忘记了跟一个男人在一起的感觉。想到这儿她更加用力亲吻,似乎在强调一个决心:我要!
作为异性,车展不是第一个把丁欣羊带上床的男人。当他们飞快地脱完衣服,光着地拥在一起时,丁欣羊也不觉得这将是最后一个拥抱她的男人。虽然饥渴点燃了他们,丁欣羊意识中仍然睁着一双眼睛,摄入了每一个细节,让她感到惊奇的是,这暗藏的挑剔并没有影响什么。
做爱时他仿佛是一个抽象的男人。把女人摆在身下,用自己的身体全面地去亲近,必要到脚趾触脚趾。他亲近的方式渐渐地溶解了丁欣羊。她用手去抚摩他的脊背,他一丝不苟地做着最原始的动作。她觉得自己身体被他的力量和规律敞开了。这开启的感觉升上去,像烟雾一样在她周围散开。
“你为什么不吻我?”她问得娇柔。他并不理睬,保留着刚才脸颊的厮磨,固执地重复惟一的动作。在她惊叹他的控制力的时候,周围烟雾般的萦绕开始窒息她,以至于她必须大声告诉他她的感受,才能继续承受眼前的欢愉。
“哦,车展,这感觉太奇妙了,跟男人在一起太好了。”
“是跟我在一起。”他把每个字都说得那么清楚,刺激。
“你把我弄没了。你告诉我,我在哪儿?”
“你别离开我,我喜欢干你。”
“你说什么?”
“干你。”
在丁欣羊情欲蜿蜒的小路上,这个她从没听男人亲口说过的字眼儿,在她眼前敞开了另一条路。她好像又被勾引了一次,恨不得把他掀翻,让自己在他身上狂野一把。但他的力气太大,他不想做任何改变。
“对你来说,我太粗野了,是不是?”他感觉到了她的感觉。她还没开口,他便猛烈地亲吻她同时更猛烈地重复一直在做的动作,直到她的指甲嵌进他脊背的肌肉里,直到他们一同升入最高处,再跌入最低处……
他们叠在一起,汗水慢慢地松懈着亢奋。她闭着眼睛,上面的身体越来越沉,在这个瞬间里,这沉重把她一直以来飘荡的找不到寄托的情感稳稳地压住了。她流泪了,车展慌了,立刻问她是不是担心避孕的事。丁欣羊摇摇头,看着车展真诚的面孔,她想,假如他现在向我求婚,我会立刻答应。
“你没事吧?”
“我没事,是你太好了。”她说完,车展把她拥进怀里,扯过被子盖上。在这温暖的气息中,他很快睡着了。当他轻轻的鼾声从她身后传过来时,折磨又光顾了她。
“就这样跟他相处,不用面对任何事,不行吗?”她得不出肯定的回答,轻轻地转身,之后,车展咕哝了一句话,把她抱好又接着睡了。她看着车展坦然宁静的脸,心里再次充满爱意。
“我必须跟你说一件事。”当他美好短暂的小睡结束时,她似乎没考虑就说出了这句话。“在我心里还有一个人,认识你之后,他变得像影子一样。我没想到跟你这么快就……怎么说,就这么好了。但我不想骗你,我需要时间整理。”她越说越快,仿佛在担心自己缺少勇气说完。“我跟那个人没什么,但在我心里他是点什么。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我不想马马虎虎地对你。”
“别说了,我都懂了。”车展紧紧地拥抱她,心里下定决心:无论她内心世界里有多少人,他都会努力站到最前面。“你需要多少时间我都给你,但我不会离开你。”车展看着丁欣羊的眼睛坚定地说。她也看着他,目光中更多的是惊疑。
“因为我爱你。”他说。
能被人爱,真好;能爱别人,更好。爱,如果能简单直接,彼岸便不再是诱惑。
大牛第一次求婚时,近三十岁,方式地点的选择似乎随便,实际上心里认真得不得了。大丫的反应不能说伤害了他,准确说变成了他心里的一块硬结。他清楚地看到,这就是他们关系发展的障碍所在。他不知道这东西从哪儿来的,好像一开始它就存在;同样他也不知道怎样清除它。有一天,他给大丫留下字条,也许回避之后能找到办法面对。
大丫,我需要离开一段时间,但不是离开你。我要好好想想。我会给你打电话,你有事也要给我打电话。也许我们都可以利用这段时间,拉开距离,看看我们两个人的关系到底是怎么回事。
字条大丫看了几遍,才相信这是大牛写的而且是他的愿望。好久以来,她一直想这么做,但无法跟大牛达成共识。她受伤的那段时间里,以为该想的都想到了。与大牛复合后她发现,怀着恨和怀着激情一样,什么事都想不清楚。现在,她再次把自己关了起来,读书写专栏想事情。几天过去她发现,自己想的最多的不是跟大牛的关系,而是大牛这个人。
她做饭时想起,大牛从后面搂着她,在她耳边胡说八道;她早上醒来的时候不由自主地滚向大牛的那一边;她从外面回来时家的空气不再是暖的了;在人前她想起大牛靠近她时的感觉:一方面她不希望公开场合跟大牛太亲近,另一方面,她喜欢大牛非得这样的固执和自己的不安。她一次也没想到性,过去她曾觉得这是他们相互吸引的主要原因。
一个傍晚,她被一句话提醒了:一个女人的正常心理,比她对其他女人的同情心还要罕见。
“我是不是已经不正常了?”一个不是姑娘不是妻子不是母亲的女人,夹在青春期和更年期之间!她跑到镜子前面,愣怔地看着自己,镜子里的女人其实不是很聪明,其实不是很善良,其实不是很宽容……大丫仔细地读着自己的脸,好像刚刚看到自己的缺陷。脸上的肌肉像下班的人群,笼罩着疲 惫,说不定从哪天开始就会突然松下去,就像那些下班的人迟早要退休一样。“我将在没准备好老的时候老去!”她被这念头吓了一跳。
丁欣羊发现自己怀孕了。
她从未怀过孕,听医生说完,她先是一阵惊喜,像偶然完成了一次冒险。回家的路上,她看见了好多孕妇,好像进入了怀孕的季节。那些女人挺着肚子,慢慢地在大街上踱步,表情不那么骄傲的,也很放松。怀孕给了女人一个漫长的心理假期,所有的难过和困难都可以回避。一时间,丁欣羊因为羡慕晕头了,她摸摸自己的肚子,脸上堆出笑意。
她想给大丫或者丁冰打电话,这时才发现,怀孕像一个谜语,它还需要一个谜底:要不要成为一个母亲;要不要成为车展的妻子?
在她的想象中,车展肯定希望成为这个孩子的父亲,同时也能成为一个体贴的丈夫。开始,他会顺从她,时间久了会把他们的关系纳入健康家庭生活的轨道:男主外女主内,日常生活将围绕他工作的节奏,日常话题将围绕报纸的时事栏;他不会做太越轨的事;物质生活至少小康……她想不下去了,因为她看不见心灵交流的可能,所谓精神的空间。她甚至能看见自己日渐发胖的样子,越来越满足,渐渐离开自己曾经喜欢和追求过的层次,变成一个高级家庭妇女……
这些强烈的感觉,她无法对他人解释。她知道大丫也许能理解,但马上会提醒她这样决定错过的机会。朋友或者亲人感情不仅朴素而且简单,就是不希望朋友受苦受难。但她不能无视自己的感受,首先她还不想跟车展要孩子,他们几乎是刚刚认识。她决定做一件“酷碧”的事——一个人去做流产。
她高估了自己的耐力。躺在那个特殊床上的二十分钟,在她心里某个地方深深刻了一道,仿佛是惩罚的标记。汗水湿透了衣服,身体和衣服不停地在变凉,变得更凉,仿佛在监督她认真感觉那疼痛。她疼得清醒起来,这是三十几年来她从不了解的疼痛。它的特点是无法忍受无法描述,相比之下,被刀割破了,撞得青肿了,头疼了牙疼了,几乎都是充满优点的疼痛,磊落的疼痛。她觉得这疼痛十分符合她的处境和心境,也符合人工流产的含义。到最后这疼痛带给她一种强烈的幻觉:希望更疼些,让惩罚充分到位,然后她才会安宁。
她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但觉得自己该受惩罚。
她一个人打车回家,捂着被子靠在床上,惩罚却在继续。她跟车展说自己应聘的单位突然让他们去厦门参加一个培训班,一周后回来。电话响,她也不敢接,手机响时,她必须撒谎。剧烈疼痛过后的空虚让她倍感孤寂。几次,她想打电话,跟车展坦白,希望他原谅,希望他陪伴。但是,她害怕说出真相,她害怕这对一个男人来说意味着不可原谅。她能承受车展离开她的事实,但无法想象眼前的事情变成分开的理由。她事先所有考虑带给她的勇气和决心现在都躲来了,留下她一个人承受。
两天之后,她终于崩溃了,手术前自己给自己准备的几天的饭菜,让她恶心,但她还试着吃下去,结果都吐了出来。
她给大丫打电话,大丫说她在外地,然后问她什么事,她在哪儿。她沮丧地说,自己也在外地。
她过高估计了自己的耐力,还有勇气。女人经常在电影或文学的世界里学习坚强学习吃苦,生活中最容易崩溃的正是她们。电影至少是负责任的,有多少电影告诫过观众,电影中的许多情节是不可模仿的?
此时此刻,夕阳正红,仿佛世界被它接管了。无论田野,街道还是期待的窗口,都变得平和了。平和之上涂了一层淡淡的金色,黄昏忽然变得有些铺张,好像可以推迟夜晚的来临。
车展在办公室里给丁欣羊发了短信:“我像傻子一样恋爱了,爱上了你。我好像已经等了你很多年。”
朱大者看见手机上有两个丁欣羊打来的未接电话,有些恼火。他现在不想见她,不想见任何人。但他担心便回了电话。
“你能告诉我,我是不是错了?我挺不过去了,所以你不用客气,实话实说好。”朱大者坐到丁欣羊面前,她没有任何过渡,都坦白了。他想了想问:
“干吗非得我告诉你错没错?我又不是你爸。”她差点气笑了,马上更伤心。现在她最不想看见的就是朱大者的玩世不恭。
“你自己觉得错了,就错了,没错,就没错。”他往回拉话,缓和了口气。
“我不知道我做的对不对。”她老实地说。
“我也不知道你做的对不对。”他突然说并没有不耐烦,似乎是实话。
“哼,”她说,“我至少知道找你来是错的。”
“哼。”他笑了。
“你走吧。”她说。
他立刻站了起来,心情也如此。他不喜欢眼前的气氛。最后的瞬间里,他还是心软了。他从来都不喜欢丁欣羊的复杂,现在,她因此弄出这样的事更烦人,他重新坐回刚才的椅子里,缩着身子。
“还有一种可能。”他不情愿地说,“你跟车展说开,他要是不在乎,你们就继续处呗。说不定,有一天,你们就结婚了。女人到了你这个岁数,如果勇气也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如果我不想这么干呐?”
“那就说明你已经知道自己要怎么干,折腾我干吗啊,我住得多远,你不是不知道。”
“我有一天做梦,梦见跟车展在一起时,我跟他说,因为喜欢你,不能跟他如何如何……”
“那有什么,我还梦见你变成妓女了。”他含混地说。
“你说什么?”她听清楚了他的话,只是不能相信。
“没什么,乱说。”
“我要是真跟车展这么说呐?”
“那你们就完了。”他说得像个旁观者。
“那你能认真对待我吗?”她再次提起这个话题时,恨死自己。她想到马副经理,恨不得掐死自己。
“我不认真对待不认真对待自己的人。”
“我明白了。”她幽幽地说。
“你这么说的时候,常常是什么都没明白。”他站起来,“你跟我不是完全没有缘分,但眼前很难。我讨厌可怜的女人,女人一可怜就值得怀疑。”
“我真的懂了,谢谢你教育我,也谢谢你来看我。”
朱大者听完她的话,像是听到了命令,说了再见就离开了。他出来,问门口保安,哪个超市现在还开门。 被指点后,他去超市买了一些食品,再回到丁欣羊家做好饭,开车回家时已经是午夜了。
这个晚上,车展格外思念丁欣羊。他故意绕了一小段路,在丁欣羊家门口经过一下,更仔细地回味他们已经有过的美好时光。他放慢车速,意外地发现丁欣羊家的窗口亮着灯光。他先是一阵高兴立刻停车拨通了她家里的电话,铃声响了很久都没人接。他高兴的心情由高处落了下去。他在车里坐了半天,才拨了丁欣羊的手机。
“你在哪儿啊?”
“我还在厦门埃”
“没什么,突然很想你,都好吧?”
“挺好的,你呐?”
“我也挺好的。你什么时候考试?”
“后天。”
“什么时候回来?”
“按计划。”
“好吧,回头见。”放下电话,车展被一种奇怪的感觉控制了。他熄火坐在车里直到丁欣羊家窗口的灯光也熄灭了,才发动车子离开。这期间,他一次也没想过,去按按门铃。
大丫给丁欣羊打电话,对方说明天回来。她仍然想跟什么人(大牛之外的什么人)聊聊这些,便给朱大者打电话问他想不想见个面,他立刻说不想。大丫并不生气,好像朱大者就该是这个样子。
“那我电话里问你一个问题吧,就当我采访你了,你别担心,我不提名的。”
“大丫,你病了,有话说,别跟我来这套。”
“好吧,你怎么看待爱情?”
“有这东西吗?”
“你别跟我玩语言游戏了。”
“我不会说。”他颇为老实地说。
“那你说爱和喜欢有什么不同?”
“爱是活在对方里面,感觉对方的感觉;喜欢是活在对方旁边,感觉自己的感觉。”他说。
大丫回到家里没像往常那样换衣服,背着皮包坐到写字台前,一动不动。屋子渐渐地黑了,直到完全黑透。她突然那么强烈地思念大牛。她幻想着,大牛正朝她赶过来,把她从这黑暗中的呆滞中解救出来,带她去那个充满热情充满活力的情欲世界。
大牛不会来。她拜访他之后的这段时间,他从没来过。偶然打电话,他也不再多说什么。大丫问他,是不是不爱她了。他说,他非常爱她。那样的声音魔鬼和天使都相信,因为是发自内心深处的。
她一个人这么呆坐着,屋子里好像缺氧气了,她觉得胸闷。除了给大牛打电话,请求跟他见面,她会一直这样坐下去,让思念淹没自己。
“大牛,我在家里。”对方没有回答。
她停顿了一下,考虑着怎样用一句话表达出全部感觉。“大牛,我想你,非常非常地想,我不行了。”
大牛发出了一个声音,但不是一句话。
“我什么都不明白了。求你,别再惩罚我了。过来看我,大牛,我求你。我们不再分开了,求你,大牛,别这样把我扔下。没有你,我过不下去。”
“如果我一时半会儿来不了呐?”
“我等下去直到饿死。”
“我没开玩笑。”大牛认真地说。
“我也没有。”大丫说完,对方挂了。
大丫放下背包,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坐到阳台的藤椅上。虽然还没到可以坐到外面的季节,大丫想坐到外面,她希望自己听见大牛摩托车的声音。她在腿上盖了一条毯子,开始等待大牛的到来,心情像是刚开始某种仪式,只有虔诚和敬畏。
从阳台的窗户看出去是另一灯火通明的居民楼,大丫把目光投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