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蔻出殡的日子,阿新维持着两天前的跪坐姿势。
进屋看到趴在地上的阿娘时,自己在想什么呢?
阿新忘了。
耳边芡米“阿新”的惊呼,和牛栓前来搀扶的手。
好像都定格了。
伴随着,悠远而悠远的过去。
晕倒后,醒来的阿新只是默默拨开了所有搀扶自己的人,一步一步,慢慢走到停放的阿娘身边。
屈膝,另一条腿,接着弯腰。
一个,又一个。挨着耳朵的乱发轻柔地扫过脸颊,在拨动中漏出下滑的泪痕。
结实的磕碰,做来其实已经很困难了。撕裂的痂渗出道道细微的血痕,却不带疼痛地舔舐掉了所有的感知。
身后清晰传来的芡米的哭喊、众人的唏嘘,似乎,静静隔离在了一堵墙外。
阿娘,阿新回来晚了,您别怪阿新,醒来了,我们去看花,好不好?
哄闹与悲泣在另一个世界沉默。
而阿新,也在心头的执念里,默默头点了地,陷入又一片的昏暗里去。
“阿新!阿新!”
最后一抹光,消失了。
屋内的呼唤声渐起渐落,屋外,风萧瑟成歌。
人去,人离。
芡米爹和牛叔主动请缨帮忙办了方蔻的身后事。两家妇人也擦了泪,用还带着几日暖阳气息的草席,仔仔细细卷了那擦拭干净的身躯。
而醒来后的阿新,独独跪坐在安排好的停放处旁,两天内未经半点米食。
“阿新,呜呜呜,阿新你吃一口。”芡米哭肿的眼睛与不能自已的哭泣在身边出现,“姨她看见你这样,她走得不安心的!”
牛栓知道劝说无用,只能狠心从臂膀后架起死死拽住阿新的芡米,将她所有的反抗带出房间。
“牛栓!你放开我!阿新!阿新!”
模糊晃动的视野里,那个长着矮矮胖胖身子的短发女孩,只留一双冻住目光的眼睛,任凭身型几天几夜的消耗,变成仿佛一碰就要碎掉的纸张。
下葬的过程很是简单,单毛大人的一句“得痨病死的”,一把火就成了钉钉不动的目光里,最后的色彩。阿新没有反抗,也没有抱怨。
静静看着火化、收纳、装盒,静静陪着。
静静的看着木牌立起,看着上面一笔一画写下一个墨黑的“蔻”字。
静静的站着,任凭漫天的纸花,雪一样的洒下,落满空无一物的世界。
像是冬天来早了。
秦钦远远借着荫蔽悄悄望着,脑海里,也只淡淡剩下了这一句话。
接着无声息的转了身,离开。
众人唏嘘完了,也各怀各心思的散了。芡米爹终是走了上前。
“孩子,你阿娘是个好人。跟米叔走吧,我和你米姨照顾你,好不好?”
粗粝的厚实手掌伸到了面前。
走吗?阿新有些勉强回神的想,眼神缓缓抬起对上了芡米爹娘期盼的目光。
“阿新,”芡米强忍着泪,冲上来抱住了那冻得没有生气的躯体,“跟我们走吧。”
强烈的温暖席卷而来,渐融了冰封的眼角。
“我芡米发誓,你阿新,永远是我芡米的妹妹。”
“还有我牛栓永远的兄弟。”另一个热源突然贴近,传来少年特有的安全气息。
阿娘。阿新再也绷不住的泪顷刻决堤,尘封已久的嚎哭嘶哑的震痛耳膜。
空茫茫的大地上,只留了一声声荡漾开来的哭泣。
墓前的大家最终散尽。
“咔嚓”,清脆的树枝断裂,再次惊飞附近徘徊的鸟儿。随即,新鲜的土堆后冒出一套的白色练武服,明晃晃的右袖口上,留着秀丽笔迹所写的一个“江”字。
“她哭的很伤心,看来,你真的对她很好。”
一小坛酒稳稳落在墓前,鲜艳的红塞布,釉亮的棕瓦罐。
“大师兄为她而挡住了万千追兵的刀剑。”
精瘦的手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做工十分粗糙的陶土杯,弯了身,将它放在了地上。
“你为她隐姓做了九年多的母亲。”
瓦罐被拎起,随意的撤掉了红塞布,倒满了一杯。
“而我,却要把她送到那个水深火热的地方去了。”
仰头干尽。
四周的白幡随风微摆着。
“你应该很恨我,因为,我这个你曾经那么信赖的二师兄,却硬生生掐断了那么美好的回忆。”
“欺骗师傅,欺骗大师兄,也欺骗了你。”
第二杯被倒满了。
“如果那晚,我不强迫你,我们是不是还有转机?你不会恨我,不会知道我暗中的布置,不会逼得我提前出手对师傅下毒。”
再次一饮而尽。
酒烈,嗓子传来火焰翻转过的灼伤。
“都是如果啊。”
第三杯被倒满,长指掂起了陶土杯。
“你走的忙,带上了你的小主子,却把这坛酒忘记了。没事,我给你送过来了。”
淡淡的雾气萦绕在周围,仿佛,当年树下埋酒,还是昨日的景象。
“大师兄,二师兄,这坛酒埋这会不会被人发现呀?”
“放心蔻儿,被逮住了你就咬着说是大师兄偷的!”
“嘿小子,你长能耐了?”
“哈哈哈哈,大师兄肩扛四刀,力战八方,要挨师傅的打肯定得找你!”
“哈哈,二师兄你慢点跑,师傅睡得浅!”
少女铃铛般的笑声犹在耳畔,那成日和自己作对的兄长,也好像下一秒转身,还能追上自己进行一番缠斗。
东起烈火燃至,追兵万千。
“走!别回来!”咳血的一声吼,在身后留出一条再无人能跨过的生机。
“尔等鼠辈!吾,方家大少,战死方休!”
方家好男儿,可当万千关。
长指随心念一动,第三杯酒,被直直倾洒于墓前。
“可能回到曾经选择那些如果的时候,我还是那么做吧。”
陶土杯的酒被倒干。
恢复好的酒坛和陶土杯一起,被埋到墓前。
“蔻儿,世上再没有你的二师兄了。”
方伊江起了身,擦拭干净用来挖土的双手,踩着满地的纸花,离开了。
身后轻悠悠地响起,当年的誓言。
“我,方伊城。”
“我,方伊江。”
“我,方蔻。”
“今日月下结义。”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亡!诸心可鉴,埋酒为证!”
少年低头的那一瞬间,睁开眼看了身旁的小师妹、
今天起,我会用命守护你的,蔻儿。
那年月下的花瓣,落的格外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