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木整理着歪了的衣领。他用两只手拉直衣领,整理好。他想起以前妻子总是一边整理他的西装一边说:“你的衣领总是歪的。”她还经常做出一副抱着小孩的架势说:“等以后有了孩子,就让孩子帮你把领带打直吧。”虽然她从未亲口说过,但铃木从她时不时不经意的话中可以听出,她想早点要个孩子。
铃木深呼吸,看了看手表。上午十一点,从寺原的长子被撞到现在,已经过去大半天了。天空被浓厚的乌云所覆盖,小雨也一刻没停过。或许是天气的原因,星期六的街道上竟然没什么行人。这里是位于东京南部的住宅区,四处林立的广告牌上都可以看见“根户泽花园小区”的字样,是个毫无特点可言、随处可见的住宅区。
路边的垃圾回收站里堆满了垃圾袋。雨滴击打在塑料袋上,发出阵阵声响。也不知是因为雨水还是塑料袋里垃圾的腥臭,夹杂着臭味的潮湿空气直往鼻孔里钻,跟井然有序的街道陈设显得格格不入。铃木深深地呼了一口气。那就只有拼啦。就像你说的那样。
比与子昨天晚上深夜一点左右曾给他打过电话。“你现在在哪儿?”
“正往家走呢。”
铃木刚撒了个谎,她便立刻说道:“说谎!”铃木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住处已经被监视了。“你到底在哪儿?”
实际上,他住在市内的一家商务酒店。这家店老旧而廉价,不够整洁,服务也一般,一共五层楼。
“你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到底在什么地方?我说,那人的住址你已经知道了吧?我这边可是乱成一团了。”
“乱成一团?”
“寺原都发狂了,把所有员工都叫了出来,叫嚣着要找出凶手。谁让他死了儿子呢。他现在不光是愤怒,也不光是发疯,是既愤怒又发疯,可麻烦了。你听见了没有?你该不会跟踪失败了吧?”
你还是歇口气吧,铃木一边忍不住替她担心一边想。那个男人果然还是死了。既没有感慨也没有意外,有的只是一种不可思议的茫然。“住址已经知道了。”不一会儿他继续说道,“那人从藤泽金刚坐地铁到新宿,然后换乘,最后一直坐到了终点。”
“哪条线的终点?”比与子的问题如箭矢一般射过来,“哪个车站?”
铃木条件反射地正准备回答,想了想又说:“还是……”
“还是什么?”
“还是秘密。”
“你什么意思?”比与子的声音暴躁起来,铃木觉得电话信号似乎都因这声音而震颤了,“你在耍我?”
“因为还不能确定那个男人就是凶手。”
“所以让你告诉我他的位置,然后我们马上就能知道他到底是不是凶手了。”
“怎么知道?”
“公司的手下会到他家去问出来。”
“我不想那样做。”铃木听后立刻答道,“我讨厌那样的方式。”其实他也没什么计划或想法,只是条件反射地拒绝。“反正肯定都是靠暴力逼供吧?”
“如果那人老实承认是他干的就算了,否则肯定需要一点暴力手段,不是吗?”
一点?怎么可能是这种随随便便的程度。“这种事,”铃木又说道,话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不喜欢。”
“你有没有搞清楚自己的处境?其实公司里已经有风声了,说这事是某个员工雇杀手做的。你就是第一个被怀疑的,是头号嫌疑人。你现在可是身处风口浪尖,再不赶快把推手的位置告诉我,你就麻烦了。”
“也不一定就是推手干的,那不也有可能是一起意外事故嘛。”虽然可能性很低,但或许真的是自杀呢。
“当时跟他在一起的人说了,绝对,不可能。肯定是有人推了。那是专业手法,所以肯定是推手。”
“我不干了。”
“啊?”她像是思考了一会儿,“不干了是什么意思?你果然是为了复仇才来的吧?”她问道。
“不是。”现在人都已经死了,继续隐瞒还有没有意义,铃木一时半会儿也不能肯定。只是,他觉得既然不能马上断定,那就应该继续撒谎。“但是,我已经不想干了。”
“你觉得是你想不干就能不干的吗?”
“现在的话,”铃木一边计算着一边说,“现在还逃得了。现在我没坐在你的车上,也没有枪口指着我。已经不是开枪或被开枪的选择了。我的位置谁都不知道。”
“我告诉你,你在怕什么我不知道,但不管怎样,我们公司的人现在正在搜查那个男人。情报网这东西很厉害,那个推手什么的,只要想找立刻就能找出来。”
“那你去找不就好了。”
“能早点结束不是更轻松?”比与子的口气听上去就像是在描述一场草草了事的性交。
“我,不干了。”
“好,”比与子此时的声音无比清晰,“好,明白了。”那爽朗的口气让铃木更加不安。“你要这样,我就杀了他们。”
“他们?”
“就是今天车后座上的两个人啊,不是一脸可爱的表情一直睡在后面吗?”
铃木的脑海里再次条件反射地闪现出当年那个学生的脸。“老师,我可是该出手时就出手。”那挠着头的学生的笑脸时隐时现。睡在后车座的年轻人像极了那个学生。铃木强压着不耐烦的情绪。“那,”他试图不让对方察觉到自己的心绪不宁,“那又怎么样?”
“如果你不合作,就杀了他们呗。”那轻松的口吻就像在说“我先吃饭了”。
“车后座的那对男女跟我又没有关系。”
“那你不管他们了?”这说法很狡猾。这是一种将所有责任、世上所有不幸的根源都推到铃木身上的说法。
“怎么可能不管。”铃木脑子一热,马上答道。耳朵深处响起一个声音——谢谢你没有放弃我。铃木想起了毕业那天,那个学生来到教师办公室低头敬礼时说的话:“我要接父亲的班,做一名建筑工人。”是的,怎么能放手不管呢?
“那就赶紧告诉我你的位置。”他感觉可以看到比与子脸上的微笑。
“可以再等等吗?我已经跟踪那人到家了。只是,在得到确证之前,我不想说。”仓促之下,铃木选择的方法是拖时间。既不答应对方,也不拒绝。他觉得应该尽量拖一拖。
“确证是指什么?”
“那个男人是不是真的下手推了的确证。”
“不是说了吗,那种事由我们的人去查。”
“我想自己去查。”
“那你准备怎么查?”
“明天我会亲自去他家。”
“刚才去不就好了吗?叮地按下门铃,直截了当地问他‘就是你推的吧’,然后看他的反应不就知道了?”
啰啰唆唆地说个没完,当初你自己怎么不来追?“因为夜里太晚,放弃了。而且,好像还有孩子在。”铃木想起男人到家时的情形。阳台上放着花盆,还有儿童自行车、足球。这些东西只能表示房子里除了他还有他的家人。
“什么跟什么啊。”
“你觉得推手会给植物浇水,然后骑着儿童自行车去玩足球吗?”
“你说什么呢?推手有孩子是怎么回事?”
现在,铃木就站在这所房子前面。昨晚躲在商务酒店的事情似乎没有暴露。他顺利地再次回到根户泽花园小区,并没有被跟踪。
这是一户独门独院的人家,两层小楼,墙壁是淡淡的茶色。楼房是平顶的,像是盖着一块大大的板子。所有的窗帘都拉上了,室内的情况并不清楚。庭院的围墙被雨淋湿了,榉树的枝叶伸展到院墙外面,门柱上缠绕着牵牛花的藤蔓,还镶嵌着一个邮筒,邮筒周围已经变黑,不知是铁锈还是污泥。雨滴在屋顶上跳跃,穿过排水管道,发出吵闹的回响。
门对面铺着的石子路穿过小小的庭院,前面可以看见玄关。铃木将雨伞稍稍后倾,举目凝视,却并没有发现门牌。他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装在门柱上的门铃按钮,手指伸了出去,却总也下不了决心。歪着脖子朝上看,可以看见二楼的阳台上挂着儿童穿的运动服。下雨天衣服不收进去,让铃木稍稍有些在意,不过阳台上方的屋顶很宽,衣服似乎并没被打湿。
这户人家有小孩。
他觉得这是肯定的。如果那个男人就是推手,难道推手也有小孩、有家庭?不会吧?
昨天晚上藤泽金刚车站附近的场面再次浮现在脑海里,图像缓慢地重新播放着。他回想起那个在寺原长子身后穿过人群的男人消瘦的身影。等再次回过神时,雨几乎已经停了。铃木将手伸出伞外,确定没有雨之后,将伞收了起来,随后又看了一眼面前的房屋。
“有什么事吗?”
突然被人一问,铃木吓得几乎要跳起来。眼前站着一个孩子。或许是太专注于收伞了,铃木并未察觉到脚步声。孩子拿着一把蓝色雨伞,留着短发,看上去像是一个憧憬着将来可以加入海军的小学生,挺挺的鼻子看上去很可爱。“这里,是我家。”
“啊。”铃木有些着慌,“是吗?”
“健太郎。”孩子报上名字。铃木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小孩。看上去像是在上小学三四年级,脸庞天真可爱,又透出些聪颖。“你找我爸爸?”
一瞬间,铃木有些不知所措,立刻问道:“是啊。你爸爸在家吗?”下定决心了。这种时候没工夫犹豫,那就只有拼啦。就像你说的那样。
“我爸爸啊,是不会理那些听到对方名字后自己却不报上姓名的人的。”
“不好意思,我是铃木。”
“是谁给你起的?”
“啊?”
“铃木这名字,是谁给你起的?健太郎是我妈妈给我起的名字。”
“因为你那个是名嘛。”铃木被这孩子不着边际的问题弄得有些手足无措,咧嘴笑了。
孩子立刻又说:“啊,你这种笑法,我爸爸很讨厌哦。”说着还伸出手指,像是发现了别人的失败之处。
“你还真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家伙啊。”铃木有些生气,而说话的同时脑中又有些混乱了。自己明明是在追踪杀人凶手,为什么现在却优哉地跟这个孩子说着话呢?他茫然了。
这时候孩子已经打开门,朝玄关走去了。“没事啦,我去替你把爸爸叫出来。”
“啊。”铃木勉强发出一声近似呻吟的回答。一个管推手叫爸爸的孩子,这让人有种不真实的感觉。迷失在一片充满迷雾的森林里,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虽然觉得自己在走动,可周围那模糊的树林却没有真实感。铃木看着自己的鞋尖,轻轻闭上眼睛。会不会有什么地方搞错了?一阵心虚后,疑问便一个接着一个地涌了出来。是不是应该离开?是不是应该逃跑?
听到一阵动静后,铃木再次抬起头。一瞬间,心脏发出巨大的声响,剧烈地跳动着。不知什么时候,男人已经走出家门,站在了铃木面前。毫无疑问,正是昨晚在藤泽金刚车站附近路口看到的那个男人。一阵寒气袭来,铃木全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男人穿着修身的高领衫和茶色灯芯绒长裤,比想象中更纤细,脸颊消瘦,给人以敏锐的印象。铃木咽了口唾沫,眼睛连眨都没法儿眨一下。男人的脸上没有惊慌,也没有敷衍的微笑,但又不是那种毫无生气的机械的表情。头发自然地垂着,又圆又大的眼睛让人印象深刻。
“我、我是铃木。”既没递名片,也没报来历,这是一次失败的自我介绍。为掩饰这失败,铃木脸上浮出痉挛般的微笑,别说掩饰了,反而让失败更加明显。
男人的表情没有变化。他明明可以挥手让面前这个奇怪的家伙走开,或者质问对方为何会找上门来,然而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气势十足,但并不咄咄逼人。“槿。”他报上了名字,手指在空气中划出写法。
“是木槿花的那个槿啊?”铃木追问了一句,男人只耸了耸肩。
“你有什么事?”槿问道。
铃木的目光穿过打开的大门,落在庭院中的石子路上。如此下意识地移开视线,恐怕是因为这时候气势上已经输给了对方吧。“那、那个……”嘴巴张开了,又无话可说。你就是推手吧?原本准备单刀直入,径直将这个问题丢给对方,可一旦真的面对面了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是推手吗?”“哦,是啊。你有什么事?”“昨天,寺原、寺原的长子,是你推的吧?”“是啊。”“果然是啊,跟我想的一样。那先走啦。”总不可能真的进行这样的对话,等待事情如此发展。
面前的槿,目光好像要射穿铃木的身体一样,纹丝不动,面无表情,连嘴唇都不动一下。“如果没什么特别的事就回去吧。儿子来叫我,我才出来的。”槿的语气并不像话的内容那般冰冷,似乎还留有余地,像是已经看透对方,正在试探。
铃木感到了一种近乎刻不容缓的紧张,他转动着大脑,下意识地说道:“那、那个,有没有想过给您儿子找个家庭教师?”
说的是些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