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容珏心中还想着石坝的事,孙翌出声唤道。
“先生何事?”容珏抬头看向棉葛布袍的男人。
“其实对敌之策,公主先前就已经想好了吧。”孙翌道。
“先生如何看出来的。”容珏也不隐瞒。
孙翌坦然笑道,“宋长史素来亲民,不肯侵损百姓利益,但他今早却命百姓出城提前收割粟米,若不是燕军即将打来,又何须坚壁清野,此为一。”
“方才斥候禀报燕军即将西进,众将听后都面露惊恐,毕竟五万七千人是何等庞大的一支军队,然而公主您与元参军胡录事三人却一脸淡定的模样,必是早就知道此事,并且心中已有计较,此为二。”
“先秦驰道荒废多年,详细情况只有本地人知道,胡录事行事谨慎周详,每到一处便会查探周边情况,若驰道断毁之事是他所说,倒是应该,可事实却是出自公主您的口,这便说明公主早就有绕背断粮之计,只是苦于燕军屯于山道口,这才会了解这北部旧路,此为三。”
“以上三点,足可以看出公主对此早做规划,若我不提,怕是元参军与胡录事到时候也会站出一个来提的。”孙翌说着,又摇头叹道,“某不才,怕只是因着口舌比旁人快些,这才有了方才献计定策之功。”
容珏此时却不得不佩服孙翌的观察能力,忙也作揖道,“先生莫要妄自菲薄。我的确是提前得了消息,与老元老胡几个商讨了一早上,这才初步定了计划,但具体布兵行军,却还是远不如先生当场想出的方略。先生大才,而且观察入微,是我远不能及的。”
孙翌忙道,“公主谬赞,某愧不敢当。某在当初从石邑退走前,便已经开始想这后续该如何御敌了,也并非是方才急智想出来的。”
“哦?”容珏讶然道,“先生四日前便在想了?”
“不错,”孙翌道,“燕军围城前,我曾在石邑城墙看了一眼,燕军虽说人数众多,但行军时队伍却极为混乱,列阵后士卒又多散漫。且数万人的军队,绝大部分是步兵,只有主帅附近有些骑兵盾卫,这不像是以骁勇善战的铁骑军闻名天下的燕军,倒像是一支临时募来的新兵。”
“结合燕国境内海河泛滥,附近上谷、河间、博陵等郡县都受了水患,但匪盗却并没有像魏国那样盛行。某当时便猜测,此燕军……”孙翌停了停,眼中讥讽道,“不如说是燕匪,攻我晋国为的就是够这水患灾民食用到明年春天的粮食。而这粮食,只一个石邑的仓廪是满足不了他们的。既然满足不了,就必会西进,打到米粮够吃,亦或者,打到陛下求和为止。”
容珏感叹道,“先生想的的确深远啊。”
孙翌道,“元参军此去,极为危险。石邑中至少还有四万多的燕国灾民,虽大多是老弱妇孺,但既然能控制石邑,想来也还有至少五千的强兵。要在这些人眼皮下截断粮道,难啊。公主您还让元参军立下军令状?”
“先生说的我也知道。”容珏垂眼,“但我已没有多余的人可以给他了,军令状不是立给他的,而是立给剩余守城的将士看的,用来稳定军心。让驻守的人知道,敌军粮草必会被截断,我们只要守下去,便有胜的希望。”
孙翌却道,“公主,您想过截粮的士兵会有危险,但您想过守城的士兵是否就安全了吗?毕竟是要正面迎对五万七千人的大军……”
说道这,孙翌又叹道,“公主,您分了一千人截粮,又调两千两百的骁卫去扰敌。您想没想过,这样一来,城中的守军便只有两千人了。这两千人可否能守得住井陉关?要不……将扰敌的骁卫调回一千人来帮忙守城。”
“先生,这个不用。”容珏拒道,“不管是两千人还是三千人,对上数万的敌军,胜率都不会有太大的改变。反倒是骁卫扰敌,能牵制住敌方大部分的兵力,反而为守城的将士提供一些喘息的机会。且骁卫本就善于马上作战,让他们守城,就失了骑兵的优势了。”
“好!那这两千两百人,我便全数拿走了。”孙翌道,想了想,见大堂此时只有他们两个人,这才又出口问道,“某能否公主一句,对守住井陉关,您有几分的把握。”
“既然先生问了,那我也直说了。要将城关守住,我只有三成的把握。”
“三成……”孙翌道,“若城破了,公主可有想过您会如何?”
“这个倒还没想过,我只知道井陉关是绝对不能有失的,便是拼上我全部的力量,也要将城守住,若实在守不住了……”
容珏哂笑道,“那破关之日,我便以项上热血,祭此陉关同在此战役中身亡的将士!”
孙翌闻言,神情肃穆,俯身一拜,“公主大义,臣便是粉骨碎身,也定用好这两千骑卫,替公主拖住燕匪的后方兵力。”
……
送走了一身热血的孙翌,容珏又去恒王院看陶斐,结果一进门却发现小丫头正靠在床头和林芷儿两个人一边磕瓜子一边聊天,见她来了还吓了一跳,叼着瓜子皮的嘴一张,瓜子皮直接落在了床上。
陶斐:“公主!”
林芷儿:“公,公主……”
“别紧张,”容珏走到床边,看陶斐手中一盆子的瓜子,也抓了一把,放在袖兜里,“我还担心你被吴勇请来的郎中吓到了,看来是我多虑了。”
“嘿嘿,一开始还真被吓住。”陶斐笑的有些不好意思,“公主你不知道,那大夫一头白发,一看就像是那种世外高人,眼神还特别犀利……”
“那后来呢?”
“后来啊,那老大夫把完脉,不但辨不出我是男是女,还对吴镇将说,恒王这是受了大惊,脉象虚弱,若不好好休养,怕是会落下病根。把镇将给吓的,脸瞬间就青了。反正那大夫说完那番话,我的心是彻底放下了。”
“那就好,”容珏道,“这几日你就在恒王院子里好好休息吧,就当是给你放假了。无聊了就找芷儿聊天,我可能不能常来看你。”
“公主要去哪里吗?”
“我去城头督战,燕军明日要打来了。”容珏平静道。
“督战?!”陶斐的眼瞬间瞪得圆溜,“公主您怎么能去督战呢?那是主帅的事啊!该是恒王……”呃,恒王已经跑了。
“恒王什么?”容珏笑着看她,捏了捏她的脸,“陶啊,你胆子倒是越来越肥了,你这可是要去全体守城将士前冒充王爷了。”
“啊!公主奴婢错了。您就当奴婢什么都没说。”陶斐瞬间吓颓了。
“芷儿,”容珏道,“这几日白天我也不常在院里,吃饭也会跟着守城的将士一起吃,你不用每日打扫庭院这么辛苦了,就陪陶两个人说说话,打发打发时间。”
“公主,”小丫头眼神微颤,问道,“燕军会破城吗?我之前在大堂听到的,说燕军有五万多人。”
“不会。”容珏刮了刮她的鼻子,沉声道,“只要有我在,就不会让他们打进来,你放心!”
“恩!”小丫头点了点头,又问道,“那,那我到时候可以去城头看您吗?”
“为什么要去城头看我,我晚上还是会回来睡觉的。”容珏笑道,“城头有流矢,你若是穿着盔甲,就来吧。”
“唔……”林芷儿咬唇,话说她突然就不想去了。
“公主,要不我还是晚上在院里等你回来吧。”
“成!”容珏道,“别等太迟,过了二更天我要还没回来,就别等了。”
“诺。”
……
回了自己院里,容珏在卧室里翻了一下衣服,发现柜子里除了几件襕衫袍子,便只有一件醉洒金笺的圆领半臂高腰襦裙,手一抖,将那襦裙丢去了边角。
现在的自己不但没有武器,连合适的盔甲也没有。看来得叫人给她备一套盔甲兜鍪才行。
武器的话,她前世是善于用刀和弓。四十多斤的鸣凰刀如今是不用想了,以她现在的臂力,怕是得双手抱着才能拎起了,倒是可以改为用剑,暂时先用轻一点的,十五斤的?弓的话,她原本马上用一石五斗的弓,马下可开二石七斗的强弓,如今……
刀剑能改轻的,弓箭却不能改太离谱,没了力道压根射不远,只是白白浪费箭矢,倒是可以换脚力弩试试。
想到这就又去了吴镇将的院子一趟,吓得一院子的人都胆战心惊,尤其是一个鼠目猴腮穿黄布袄子的老头看到她时,直接摔了。
“公……公主……”老头哆哆嗦嗦上前行礼道。
容珏将人扶稳了,“吴镇将还未回来?”
老者道,“与胡录事出去后,还没回呢。”
容珏点点头道,“那你让人帮我准备一套盔甲和两样武器。盔甲不要太重,二十斤的细鳞甲就可以。”重的她现在也穿不了。
与明光甲不同,细鳞甲不是全身甲,而是以细甲片扣成整片后披挂在身上的,胸背腿是一个整体,手臂肩膀需要分开佩戴,所以上身会轻一些。盔甲表面凹凸不平,非常利于防箭。
“武器的话,就一柄十斤的剑,和半石的脚力弩好了。”容珏道。
老者好奇问道,“是公主您要用吗?”
“对!我用。”容珏笑道,“你下去准备吧,准备好了让人送我院里。”
“是是是,小的这就去准备。”老者应着就要退下。
“哎,等下。”容珏将他叫住,见院中地上放着两对石锁,两大两小,大的石色较深,小的石色较浅。
容珏提起其中一个小的,在手上掂了掂,一个大概十斤左右,大的也拿了下,目前单手还举不起来,便索性只拿了两个小的道,“这是你们镇将的?”
“对。”老者道,“镇将早上都要举一下石锁练练力气。”
容珏笑道,“吴镇将府上可是还有子女?”
老者一脸莫名,“没有啊。”
“没有吗?”容珏笑道,“我看这小石锁颜色尚新,分量也不重,还以为吴镇将是新打来早上跟子女一起练的,原来没有啊,那是他自己用的?”
“没有!”老者突然重声道。
容珏挑眉,“没有?”
“额,之前的没有是说镇将的小少爷如今并没有在府上。”老者擦汗,“小石锁的确是小少爷用的。”
他家镇将哪有什么小少爷啊,就是镇将来井陉关后吃喝太好,缺乏锻炼,气力没以前大了。前几日大的有些举不起,这才叫人又打了对小的来。可若是让公主以为他家镇将身子虚可不好,有小少爷就小少爷吧。
“那这小少爷可在井陉关里?”容珏问道。
“小,小少爷还在国都……”谎都撒了也不怕再撒大一点的管家老头。
“既如此,这小石锁这几日也没人用,放着也是放着,不如先借我耍两天,你同吴镇将说一声啊。”说完容珏一左一右两手拎起石锁就走。
虽现下尚有些吃力,但相信练个几天手臂就适应了。
“呃……”一脸后悔的管家对着容珏的背影伸出无奈的手。
……
容珏在院子里举了一会儿石锁,锻炼臂力,见天色将暮,便扔下两个石锁又从侧门出了镇将府。
隔河的驻军军营里如今正尘土飞扬,演武场里是一个个坐于高头大马上的骁卫军战士,该是被元凯点将要随他去断截燕军粮草的。
容珏看着那些将士模糊的背影,心里有些沉重。
如今列阵的一千兵卒,几日后,又会剩多少回来?
走到老槐树边,原本的芦苇已经被砍伐光了,只有零星的几根碎杆还立在水中,一片孤凉的景象。
容珏背靠着老槐树箕坐,右手手肘支在膝盖上,左手随意摘了一根枯黄的狗尾草,拨弄着边上的碎叶。
仰头看了眼固河江水奔腾而来的方向,赤红的落日与血色的晚霞将江面也染上了艳丽的颜色。
不知道那个小郎君他会不会来。
内心没有期盼,也没有抗拒,只是静静地坐着。
后来想起袖兜里还有从陶斐那抓的一把瓜子,便无聊地一颗颗用手剥了起来。
她不爱吃瓜子,但她知道那些小郎君小公子似乎是极喜欢吃这些的,至少她见过的大多数大殷男子都是如此。
将瓜子肉一颗颗剥了出来,心里想着一会等那个虬髯懒汉来了,这一把瓜子肉正好能喂他一嘴。
只是一直等到太阳彻底没入江水之中,四周昏暗了下来,远处军营里的一千骁卫也出城北去,人依旧是没有来。
果然是个丑懒的家伙,连这点路都不愿走。
又或者是心中有旁的姑娘,不需要她负责。
谁知道呢。
容珏从槐树下站起,抖落一身的秋寒,将瓜子肉全部丢进自己嘴里,一边嚼着一边踏着冷月往镇将府走。
不来也好,容珏翘着唇角想着。
此役她并没有全胜的把握,万一城破,又何必让他看着她身死呢。
不来,也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