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国疆域狭长,如条缎带一般,其中三分之一的边境临海,剩下的三分之二,除博陵郡与我恒山郡相邻,河间与渤海两郡与魏国相邻外,其他半数以上的边境都是和突厥交壤的。”
箭头从燕国博陵郡北的大度山沿着国界线一路往上滑去,直至点在鞑靼海峡处。
容珏不缓不慢道,“旧日夏朝在防御突厥时曾在边界筑有长城,但如今以燕国在北部的国域比夏朝时的燕州还要往北拓展,大部分的防御长城都在国内了,北部的疆域直接与突厥的接壤。在这种情况下,为了防突厥寇边,燕国当将大部分的兵力屯在北方戍边,而不是攻晋魏。”
“即使有南侵的意图,也是以占了冀州中部大片土地的魏国为主,又如何会来打在太行山以东只有四郡的晋国。”
“太行山虽有陉道,但陉道狭窄,真要调兵力越过太行山来打晋国,那兵力势必会被牵扯住,此时若在它南边的魏国突然北伐,燕国将无转圜的余地。”
“可是魏国不是忙着治水治匪吗?哪抽调的出兵力去打燕国,燕军不攻魏国的信都郡与平原郡就已经谢天谢地了。”元凯道。
“魏国忙着治水,难道燕国就没有水患匪灾了吗?”容珏笑道,“燕国最南的渤海郡正好在黄河的入海口上,而河间与上谷郡的海河也在泛滥,也有匪灾啊。”
“照公主你说的,它这时候应该也不会来打我们晋国啊,又怎么会攻下石邑呢?”元凯道,“而且还要西进打井陉关,这不是与你先前说的冲突了,太行山可不好过。”
“打井陉未必是想攻晋,而是为了敲山震虎,进行威吓。”容珏道,“元将军,你不妨想想,若井陉关失陷后,我们晋国会怎么样?”
“会怎么样,自然是退守娘子关啊。”元凯道。
容珏却摇了摇头。
胡广元道,“晋国会求和,会以钱粮,赎回井陉和石邑。”
容珏赞许的看了他一眼,“井陉关若破,井陉亦危矣,若井陉失陷,则晋国的国都就会像一颗暴露在胸腔之外的心脏,时刻有覆灭的危险。”
“燕国之所以不攻魏,也是因为魏国的都城在八年前从邺城移到了洛阳。”长史宋君先也分析道。
“不错,”容珏道,“魏国都城如今在河阴之地的洛阳,想要威胁魏国的都城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不说这中间还隔着黄河,就是魏国在黄河以北冀中之地的这六个郡县也不好打啊。因为冀州是三国交汇之地,为了防御邻国,此地屯的府兵也会比其他郡县要多,是根难啃的骨头。便是燕国啃下了这根骨头,也还是要过江继续南侵,才能威胁到洛阳。”
“兵线拉的太长,对燕国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因为黄河灾情的问题,魏地这六郡的粮草也已赈出去七七八八,燕国要打仗,还得去自己的辽东调粮。而且魏国的水患也比燕国来的严重,这六郡全是匪盗横行之地,燕军从自己国内调来的粮草辎重还得防着匪盗劫掠,到时候别说威胁魏国给钱粮,自己都得搭进去半个国力。”
“而我们晋国,却因为地理原因,没有受到匪患水灾,井陉又事关国家命脉,不容有失。这也是皇上在恒山郡屯了三个卫军队的原因,若是燕国攻下井陉关……”宋君先瞳孔一缩道,“井陉关绝对不能被燕国攻下!”
“可燕国又是哪里来的军队呢?”元凯道,“公主啊,你不是说,燕国边境线长,要防着突厥吗?他们哪里有那么多府兵啊?”
“北地的兵不能掉来南部,但是南部的百姓却能征为新兵啊。”容珏道。
“南部的百姓都受灾了,又怎么还会去应征当兵呢?”元凯道,“便是国家风调雨顺的时候,肯应征入伍的人都不多,便是募来的兵,在作战能力上,也远不如府兵啊。燕国新征的士兵又是如何能在三天内攻下石邑的?”
“正是因为受灾了,才会去入伍,因为田地家园被毁没了粮食,所以才会在三天内攻下石邑,为的是城中屯粮的嘉仓……”胡广元却怔怔道,然后猛一抬头,看向容珏,“公主你是说,燕国将海河附近因受灾而四起的盗匪,整编入伍了?”
“恐怕是如此的。”容珏道,“以官匪代替民匪,以对他国的征伐代替本国内的相残,燕国大抵是这么做了,不然解释不了它是从何处调来的军队。”
“那石邑百姓岂不是……”宋君先突然哽咽。
“毕竟是以国为名的攻城,石邑百姓的生命应该是无虞,这个宋长史你放心。”容珏道,“只是城中的存粮应该都被征讨走了,百姓可能没有多余的粮食支撑到明年春天了。”
宋君先满是愧色,“是我没有教好恒王,是我的错。”
“事情已经发生,石邑也已经陷落,还请长史不要再多做叹息。如今要看的,是如何守住井陉关!”
容珏道,“我今日在固河边看了江对岸的驻军营地,这八千驻军里,不知骑兵、步兵、弓兵各是多少?”
“八千?”元凯皱眉道,“井陉关何时有八千的驻军了,便是加上三千骁卫军,应该也只有五千多人啊。”
“五千?怎么可能!”容珏皱眉,拿过桌案上的驻军册子翻看起来。
胡广元道,“公主,骁卫军是三千零二十六人,井陉关驻军加上各将领一共是两千一百九十七人。共计是五千二百二十三人。”
容珏正好也翻到了井陉关驻军的情况页,果真是与胡广元说的分毫不差。
想到了什么,容珏突然问道,“井陉关中的屯粮还有多少?”
宋君先道,“上月末才从石邑给井陉关运送的粮草,大约有九千石,足够井陉关守军吃到过年。如今多了三千骁卫军,省一点吃到十一月的话,正好等到新一批秋收的粟米。”
胡广元也道,“井陉关先前上报的屯粮也还有一千余石,粮草应该还算充足。”
容珏一抬手,打断两人的话,她郑重地看向元凯道,“元将军,你立刻派人去井陉关的粮仓统计余粮数量,并且让人将军备辎重也都清算一遍,然后速速回报。”
“多带几个骁卫军的士兵去,若是拦着,就强行检查。”容珏补充道,“我怀疑,王府里有蠹虫。”
见她如此说,三人神色都是一变。
元凯立刻起身抱拳道,“末将这就去!”
“等等!”容珏叫住他,丢了他两个肘子肉馅儿的包子,“路上吃,刚我都听见你吞口水了。”
元凯接住包子,老脸上一红,左右手各一个的出去了。
“公主你是如何察觉出粮草出问题了?”宋君先问道。
“炊烟。”容珏道。
“炊烟?”
“恩,斥候看炊烟判断军队数量,我早上在河边时,驻军营地正在做早饭,一道炊烟一口锅,我按一锅豆饭三十人判断,驻军该是有八千人的。可如今却只有五千。”容珏道,“我估算的就算不如斥候准确,但误差也不会差这么多,那原因只有一个,驻军如今吃的,是在行军粮草不足时才喝的粟米粥了。”
宋君先虽然还是好奇为什么一个从小在宫中长大的公主,又不是边关将帅,居然能看炊烟就判断出士兵的多少,但还是忍住没问,只又疑道,“若是粮草出了问题,查粮仓便可以了,为什么连军备也要一起查看,管粮的属官也影响不到军备啊。”
胡广元道,“长平九年六月恒王就藩,之后七月换了粮草督运官,八月换了丰仓嘉仓两仓的廪官与仓人,十月换了军旅所的委人,十一月换校人、圉师……”
“广元,”容珏打断他,将桌上记录王府属吏人员的册子推给宋君先道,“还是长史自己看吧。”
宋君先蹙眉接过了册本翻看起来,越看越是面色灰败。
胡广元却因为方才容珏那一声“广元”愣住了,有些恍神地往书案前的少女看去。
少女穿着一袭藏蓝色的襕衫袍子,胸前衣襟处绘有淡色的水墨青竹,腰间是黑色的蹀躞带,带上有金镶玉的坠饰,这本是男人穿的袍子,穿在少女的身上却没有一点的违和,反倒显得身材颀长,气势凛然起来。
此时少女打开了恒山郡与周边郡县的地图看着,细长的眉头微微蹙起,白皙如玉的手指托着下颌,似乎是思考着什么。
看着看着,胡广元突然觉得自己的面庞又烧了起来,就像方才衣褶外翻,在公主面前失仪一般。
“胡录事,你过来一下。”容珏似乎是在地图上看到了什么,开口唤道。
胡广元猛地回神,忙压下心头不该有的情绪,走到了容珏身旁。
少女如削葱段的食指点着井陉关以北的房山道,“我记得这里在先秦时是有一条驰道的,现在还能用吗?”
“恩?”因得不到回应,容珏不由又问了一声,“胡录事?”
胡广元忙收回自己乱扫的目光道,“我听井陉关的老人说,这条驰道十年前还是有在用的,但夏亡时,晋国与夏军在房山西大战时,毁了中间一段,至今没有修缮,大约五十里的路是只能步行不能骑马的。”
“那路面可以牵马过去吗?”容珏道。
“临着渊谷,可能会有些危险。”
“也就是说,小心点还是能过的。”容珏点头道,手又往北一指,“这灵寿县的黄碧湖是滹沱河的源头之一吧。”
“是的。”胡广元道,“湖口本来是有石坝的,只是前月暴雨,水位已经没过了石坝。”
“这样啊……”容珏不知是在想什么,有些神游,她顺势拿了个包子往嘴里塞,一口含着包子皮后又不咬下,只是叼着包子鼓着嘴。
站在她身边的胡广元再一次偷偷将视线移向了她,有点小心翼翼,目光落在那叼包子的粉唇上,轻轻咽了咽口水。
容珏听觉何等敏锐,方才隔着丈远就听见元凯吞口水了,如今胡广元就站她边上,便放下口中的包子笑道,“饿的话也拿一个吃吧,我如今胃口还没恢复呢,也吃不下这么多。”
顺便招呼陶斐和宋君先,“诺,你们两个也别看着,都吃点。”
“好嘞~”陶斐圆溜的眼就没离开过这肘子肉的包子,赶紧就伸手拿了两个,一个塞进嘴里,另一个犹豫了下,递给了离她近一点的胡广元。
胡广元有些不知所措的接过包子。
容珏笑道,“录事回去坐着吃吧,要问的我都问好了。”
“是……”不知为什么,心情突然失落了起来的胡小录事,手里拿着个肘子肉包子回去了。
等元凯拿着鞭子再回书房时,本就如板刷的胡子更是气得翘了起来,简直如炸毛了一般。
“艹!那几个老不死的东西,胆子实在太他妈大了!”元凯骂道。
“老元你先冷静下,”宋君先道,“查清了没?还剩多少粮草?军备如何?”
“都查清楚了,”元凯气呼呼道,“偌大的一个仓库,粮草只剩八百石!盔甲刀槊他们倒是不敢挪用,但箭矢,只剩了五千支了,还全是一年前留下的旧箭。年前新拨的铸箭银子,全他妈给挪用了!二十万支箭的钱呢!居然一分不剩!”
容珏也是没想到王府的属官竟有如此大的胆子,杏眼扫过元凯那带血的铁鞭,问道,“钱都用去哪了,查出来了吧。”
“查出来了!”元凯往座位上一坐,面色难看地简直如吞了苍蝇一般,“被恒王挪去扩建王府了。原来年前扩建王府的银子不是皇上拨的银饷,是从恒山郡的粮草军备里克扣出来的!”
宋君先闻言,只觉得脑中翁声一片,怔愣了半日,久久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