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公元九零八的元月九号,这是决定太原未来最重要的一次会议,它将宣告一个时代的结束,开启另一个全新的时代。
李克用指着李存勖对众人说:此子志气远大,必能成吾事,尔曹善教导之。
你们帮着他好好干,我没办成功的事情他一定能办成。
没有人表示异议,太原新的主人产生了。
李克用挣扎着取出一包东西,打开来,不是太原的帅印,不是什么珍奇异宝,而是三把箭。木之箭身,铁之箭头,禽之箭羽,普普通通,显然不具备任何的保值和收藏功能,用来做传家宝,只怕会让子孙世代郁闷。
可这三把箭并不真是普通的箭,此三箭,是李克用的事业,是李克用的遗愿,每一支箭已经预定了一位势力雄劲的乱世枭雄。
箭一请出,吾付儿此箭,立此誓:必取幽州,方可得河南。
箭二请出,吾付儿此箭,立起誓:阿保机与吾把臂而盟,结为兄弟,誓复唐家社稷,今背约附梁,你替吾父伐之,以宣正义。
箭三请出,吾付儿此箭,立此誓:灭朱温,复唐家社稷!
李存勖接下三箭,泪已流满面,从此以后,此三箭将成为他一生的奋斗目标。
自己的事业后继有人了,可在李克用的心里,还有着一件重大的事情。还有着一个牵肠挂肚的人。
这个让李克用不敢就此撒手西去的人是已经一年多不见的义子李嗣昭。
就像朱温一直怀疑为什么潞州城还攻不下来,李克用对潞州的战事也是一头雾水,怎么周德威领着大军去了大半年,还没有进入到潞州,为李嗣昭解困?
在李克用的心里,一直有一个担忧,他曾经听闻周德威跟李嗣昭的关系不太好。
至于这两位太原大将为什么不能搞好同事关系,史书并没有记载,不过,分析这两人的特点,倒是没有什么共同点。
周德威牛高马大,李嗣昭五短身材,两人的视线不在一个层面,呼吸的空气都是不同大气层的。周德威是亲兵体系,李嗣昭是义儿体系,平时的活动圈子也不一样。周德威是智勇双全,善于野战,李嗣昭忠勇坚定,善于守城。当然这些年李嗣昭同志经常打败仗,但一直居于上将之位不动摇,这可能也让周德威心里有些不爽。
周德威到底是不是在磨洋工呢?十多天后,公元九零八年的元月十九日,李克用决定做最后的一次交代。那天,他自知时日不多,叫来了儿子李存勖还有李克宁,张承业等人。人来齐后,李克用一脸苍白,忧心忡忡,他对李存勖交代了数句,然后对众人说道:嗣昭现在被重重包围,而我马上就要死了,再也见不到他了。我死了,不要浪费时间在葬礼上,也不需要守制三年。你们跟周德威马上救他出来。
说完这一切,李克用终于放松了,他知道自己的儿子,自己的部下们一定不会让自己在九泉之下抱憾。
最后,他指着李存勖对李克宁等人说道:亚子(李存勖小名)就辛苦你们了。
说完,李克用闭上了眼睛,多少世间的争斗,多少世间的恩怨,对过去的骄傲,对过去的沮丧,对未来的期望,对未来的无奈,他已经尽数放下。
李克用死后,后人对他传奇的一生争论不已,其最大的分歧是这对代北奇子到底算是忠臣,还是奸臣?
说他忠,可他当年发难云州,跟当年在黄河之南活动的黄巢并为大唐双匪,说他奸,可他领兵南下,与黄巢大战梁田坡,光复长安,功居一等。说他忠,他伙同王重荣,兵犯长安,驱走唐帝,说他奸,他又响应中央号召,打倒朱玫李煴之山寨皇朝。说他忠,他横挑邻居,频起战端,引李晔发数大军合围之。说他奸,可在击退王铎之后,却勒马黄河不复向前。说他忠,他又言辞放肆,要领十万大军将去给唐朝宗庙上香。说他奸,他又举兵勤王,力挑关中三贱客,打倒恶霸王行瑜。
充满着矛盾的李克用,忽而国之功勋,忽而国之大患,忽而唐朝好男儿,忽而天下匪首。
大概每一个人都是一个复杂体,其血管里都会有叛逆的冲动,而最终要评定一个人,得看其关键时的作为。
在我看来,当李克用完成自己人生当中最困难的那次转身后,他的一生就可定论为忠诚之士。
那一次转身是在长安城外,渭河桥上。那时,他刚领着大军平定王行渝。功成之后,他驻营渭河边上达数月之久。
无人知道那里的李克用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大家只知道他像一把悬在大唐头顶的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直到多年以后,李克用向一个人吐露了心中的秘密。
李克用对一个人说:当年天子巡视石门(李晔被王行瑜迫得逃亡),我领兵横扫关中,功成后,威震天下,谁人不服?如果我挟持天子,搞一套九锡禅文,自己当皇帝,谁能阻挡得了我?但我念及我们家世代效忠,用鲜血换来了功名,谋朝篡位这种事,就是死也不能做。
你切记,日后一定要以光复唐朝社稷为己任,不要与那些人同流合污。
被告诫的正是李存勖。
在渭桥转身那一刻,李克用已经下定决心。从明天起,做一个忠诚的人,喂马,劈人,征战世界,从明天起,关心江山和社稷,我有一座太原,面朝长安,春暖花开……
他经受住了考验。在上面那段对话发生时,李克用刚刚接到数封信。
信是王建与淮南的继任者杨渥(杨行密的儿子)送来的。那时,朱温刚刚推翻大唐皇朝。王建们建议李克用:我们各称帝一方,等干掉朱温,再寻访唐皇宗室的人,奉他为皇帝,我们再退回来当我们的节度使。
王建同志很快就称了帝,杨渥也想当皇帝,但这位将二代的位子都保不住了。
李克用所说同流合污的这些人当然就是指王建们。
李克用回复他们:我已经发誓此生效忠唐室,当皇帝的事就不要再提了。
帝位,多少人为此抛头颅洒热血,而李克用将这个机会推开,多年以后,他被追谥为太祖武皇帝,不知道,李克用在九泉之下得知自己被皇帝是喜悦还是还以一声叹息?
八百年后,清代诗人严遂成读到此段,感慨不已,遂写就其代表作:三垂冈。而再过一百多年,毛泽东同志给其秘书田家英写了一封信,提到他年轻时曾经读到过关于三垂冈战役的一首诗,让其查后告知。
在收到田秘书查到的诗后,毛泽东慷慨执笔,笔走蛇龙于纸,正是严遂成之三垂冈:
英雄立马起沙陀,奈此朱梁跋扈何。只手难扶唐社稷,连城犹拥晋山河。风云帐下奇儿在,鼓角灯前老泪多。萧瑟三垂冈下路,至今人唱百年歌。
据说,抄写完后,毛泽东对身边人说:我现在是鼓角灯前老泪多了。那时,朝鲜战争刚结束……
主少国疑
李克用死了,李嗣昭还在潞州城内苦苦支撑,城外的周德威天天昼伏夜出像个幽灵,内失支柱,外有强敌,而太原城激流暗涌、危机四伏,问题正出在太原新主人李存勖自己身上。
这一年,李存勖同学已经二十三岁了。虽然他也学习骑射,有空时常常到野外打打猎,而且在五岁时就跟在父亲后面当随军家属,观看沙场拼杀,可是,在史书里找不到他在继承太原以前曾经上阵杀过敌。
也许是李克用在李落落死后,了解到接班人是要保护的,为了不让李存勖出意外,从没有他参加过实战。(据我看来,此举效果实在不佳,就像小时候父母们天天吼不要去河里游泳,可每到下午,小河里站满了光屁股。而李存勖不但没有对战场有敬畏之心,反而无战不欢,遇敌则喜,遇险则狂。)
比起父亲十五时就以战功名扬天下,他以前最出彩的记录不过是曾经到李晔那里做过一会人质,曾经以相貌奇伟震惊唐帝。
可沙场上的敌人,太原的某些人并不具备审美的心情,就将门之子而言,他们更愿意把李存勖看成养在温室里的花朵。
李克用刚死去没多久,李存勖就听到风声,有一些太原的军将经常在一起喝酒,本来这也没什么,但非常时期,这个叫非法集会。
这些人算起来是李存勖的兄弟。
李克用收了不少义子,要是将这些义子算上,李存勖排第四十六位。这些义子是李克用一生中的宝贵财富,这些年南征北战,取下无数功劳。而平时,李克用对他们视如己出,住房标准统一,过年分猪肉同等,连发衣服的标准都是一样的。
可对方把你当亲儿子,并不代表着自己可以不把自己当外人。在李克用死后,有一些人听到太原将由李存勖继承,他们冒出了一些想法。
论年纪,我们比他大,论功劳,我们比他多,论实力,我们下面也是有兵的。历史上对这种情况有个词语形容:主少国疑。
在这个词语的出处,后面还有数句:大臣未附,百姓不信,方是之时,属之于子乎?属之于我乎?”
大家都不服你,这天下是你的还是我的?
这些军将聚在一起,请求见一见要成为他们老大的李存勖。他们准备给这位新人一个下马威。
而这时,李存勖正伏在父亲的棺材前哭泣。二十多年来,他一直跟在父亲的身后,承受着父亲最多的疼爱和最大的希望,现在父亲留下潜伏的危机,强悍的敌人,艰难的困境,撒手而去。
险境将如何化解?三箭之誓约,又将如何完成?
从此以后,自己将独自行走在刀光剑影里,去面对无数的险境,去完成那三箭之誓。
这时,有一个人进来了,他是太原监军张承业。
张承业叫人去传了话,可等了半天,还不见人出来,张公公已经等得鸟儿都飞了,心急之下,冲了进去,就看到仍在哭泣的李存勖。
张承业大喊一声:不要哭了!
张承业干净的脸上透着坚定,斩钉截铁地说道:大孝之道在于传承先人的基业,多哭有什么用!
是的,李存勖同学,擦干眼泪吧,乱世的天空不相信眼泪。现在,外面有些人就等着看你一脸的窝囊样。
李存勖站了起来,以衣拭泪,神情冷峻。
不要哭泣,学会坚强,从这一刻起,接过父亲手中的枪。
属于他的时代从这一步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