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进程全无悬念,而据战场记者报告,击敌最多的不是太原的主力军,而是镇定两州的兵马。
当日,周德威轻视镇定的兵马,认为他们只会守城,不会野战。老周素来评判公正,这些人战斗力的确比较差,但痛打落水狗这样的低技术含量低体力要求的活还是能干的。而且干得比太原兵还好。
他们不贪财。
钱财,镇定两州的人多的是,他们缺是只是一个宣泄愤怒的机会。
老大我们也叫了,保护费年年交,过年也没忘塞红包,你们还想着来掀我们的摊子,欺欠人不能欺到这种地步。
梁兵脱下的值钱装备丝毫没有影响到镇定兵马追杀的注意力。又据说在败退途中,经过一些村庄,梁兵们受到了当地人民群众的热烈欢迎,许多人拿出了菜刀,扁担,鸡毛掸子真诚的款待了他们。
河朔民风不是一般的强。当然,也不能把当地百姓的政治觉悟提得太高,更不能简单认为梁兵就是法西斯托拉斯格德米斯,世界人民齐攻之。我相信要是晋兵大败,这些百姓也会如此招待的。
谁让你们到我们的地盘争天下,砸坏我们的花花草草,破坏我们的农业设施?谁败打谁!
碰到了这样的苦大仇深的阶级敌人,梁兵算是倒霉透顶。
在这一天深夜,周德威们又杀回到梁营。梁兵们够意思,兵器粮草俱在。一点也没有自己得不到就该毁掉的精神。
不是他们不想,实在是来不及了。
夜色里,梁兵正在狂奔。王景仁再没有那份吃饱喝足再战的心情,李思安武功高强,自保不成问题,保别人也不是问题,他没动过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而韩勍边跑边想,回去后怎么跟老板交代?
据统计,七万大军只逃回去了一万。经此一战,朱总的禁军很多编制直接消失。
梁兵从河朔全线后撤,深州什么的当年怎么进去的,自己照原路出来吧,魏州因为离的近,不少地盘都被抢了去。
失败啊,这个总结报告实在没办法写。
李思安同志回去后,又被下放到地方去锻炼,这一回,他再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原因,他被朱温送到崖州守海岛。没等登上海南岛喝上南海的盐水,就被赐了一杯毒酒。
王景仁被免去统率军队的职位,连吃闲饭的同平章事的工作也被免去,被喝令在家面襞思过,要不是看在钱镠的面子上,王景仁可能已经成仁。
两年后,王景仁又出山了,那次,梁朝总算兑现了一部分诺言,借了他点兵,让他进攻淮南。
越过淮河,重归故土,王景仁在那里见到了一座祠庙,那时,他愣在庙前,呆若木鸡,突然间放下长槊,翻身下马,快步走入祠内,猛地扑通跪下,放声大哭。
里面供奉着淮南前大老板杨行密的遗像。
很多年前,王景仁还叫王茂章,投奔到老乡杨行密的帐下,从此开始了他们共同的传奇生涯。他们灭过毕师铎(草军老兵、高骈大将),战过秦宗权,孙儒(草军余炽),敌过朱温,教训过钱镠,打压过湖南马殷,吞并江西。
当时,号令淮南,天不怕地不怕,连朱温都要让他们三分。
现在,物是人非事事休。老首长杨行密西天单程游,淮南早已不是姓杨的说了算,而王景仁英雄气概,却敌不过命运安排,竟然辗转投到朱温的阵营,开始领兵与淮南对抗。
也许在这一刻,王景仁争雄好胜的心已经幻灭。
离开杨行密的祠庙后,王景仁接着进军,哭也哭过,但该干的事也还得接着干。不久,他碰到了另一位善用槊的大将,这个人我们很熟,叫朱瑾。两位昔日同事不分上下。激战之后,王景仁无功而退。
回去的路上,要经过淮河,王景仁在淮河上做了标识,标出浅水可渡处。
王兄弟离开淮南已经数年,已经不记得这些弯弯曲曲的河道了,又明显没读过刻舟求剑的寓言。
那些标识物被淮南人偷偷换到了深水处。在指引下梁兵义无反顾向龙宫进军。结果证明梁兵们多是旱鸭子。
王景仁倒是成功游到了对岸,回到汴州没多久,他病死在家中。
辉煌与黯淡,豪迈与落泊,淡定与仓皇,成功与失败,流浪与栖息,忠诚与背叛,他都品尝过。是苦是甜已经不重要,这位一生是胆的人在五代里留下属于自己的印迹。
这就够了。
而柏乡大战梁营三领队的最后一位韩勍很惶恐。惶恐到他不得不做一些事情。
柏乡之战结束之后,梁晋争霸的形势已经发生变化,太原人终于取得了主动,而朱温同志雄视四方、天下来朝的幸福时光已经结束。这不是我说的,是天下英雄的共识。
镇定两州不必多说,已经跟太原拜香堂,喝鸡血,然后按时上交保护费。
在广东的刘家虽然地处偏僻,但对中原形势了如指掌,一听到柏乡大战的战况,马上做出一个明智的选择:停止向朱温进贡。
对不起,不侍候了。
刘家属于在市场里摆摊的,谁强就给谁交保护费,现在朱温已经罩不住,谁还给你交分子钱。
这么干的不只刘家,在荆南(五代十国的十国之一)的高季兴听闻柏乡之败后,已经开始打算盘修城墙准备拒交提留款搞自治,算起来,朱温是他的老首长。连老部下都动了这样的心思,只能说明一点。
朱三哥,属于你的时代结束了。
当然,朱温是不会承认这一点的。
三十多年前,他打遍砀山无敌手,方圆百里谁人不知道朱家老三是个刺头,惹不得。
当年在草军,风生水起,生猛无比,连以打打杀杀为职业的草军老干部都不敢小视他。
当年强挑黄老四,焦头烂额,他吃苦在前,享乐在后,实在是劳模做派,榜样风范。
当年在上源铎向风头最盛的李克用下黑手,这份黑胆墨心,谁人有?
打趴秦宗权,悍挑朱暄兄弟,火葬时溥,三收魏州,横扫关中,威震河朔。甚至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亲手扼杀三百年大唐,这等枭雄气势,也许连曹操都要自叹不如。
这样的人,会服老认输吗?
无数个夜晚,朱温问自己:我老了吗?
不,地老我不老,天荒我不荒!
最后的出征
接下来的一年多里,朱温很忙,他不是在河朔寻找战机,就是在去河朔的路上。
那时,他的身体不太好,这个很正常,这样的一个人,年轻时要为乡里斗殴事件贡献力量,为新农村养殖业出谋划策,参军后,要进步,取功名,博上位。换公司后,四面皆敌,觉都睡不踏实,好不容易天下无敌,唯我独尊了,还坚持把床当战场,把战场当坟场,而且开的是双线程,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在一没有伟哥,两没有防弹衣的时代,他在两个战线同时取得如此骄人的成绩,并成功活到今天,已经是养生学的奇迹,男人中的长寿松。
这样的人,到了老年,再不生点病,让达尔文们怎么写论文?
这样的老同志,实在不适和再到战场上了。
但朱温哥硬是撑着身体数入河朔,寻找李存勖的身影,他不是老夫聊发少年狂,为灭新敌强说愁。只因为他知道,今天摆不平太原,就算他日自己死了,都有可能被李存勖挖出来挫骨扬灰洒到菜地当有机肥。(差一点成真)
可仿佛玩狼来的故事,朱温哥到达河朔,数次都听说李存勖来了,可到最后,除了锻炼了梁兵的心脏承受力,增强了腿部肌肉,连李存勖的人影都没见到一个。
李存勖跑到那里去了?怎么不来应战?
朱温听到了一些风声,李大侄子去对付另一个人去了,那个人还给朱温写了求救信。但朱温哥实在不愿相信李存勖竟然敢无视他的挑衅。这个世界上,只有他无视过别人,还有谁敢忽视他?
公元九一二年三月,领着五十万大军(号称),带着常胜将军杨师厚,朱温又踱过黄河,挥军镇州,他收到最新的河朔快报,镇州的王镕跟李存勖结成了亲家,说不定李存勖就在镇州附近。
为了把李存勖逼出来,朱温决定来点狠的。
枣强(河北枣强,王镕的辖地),征战无数的朱温要在这里上演他的沙场告别演出。
作为一场告别演出,这似乎是一个比较合适的地方,城小,兵少,应该能为朱温的军事生涯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毕竟朱温连省城,京城都打过了,还收拾不过来一个小县城?
可不用多久,负责指挥的杨师厚就发现,枣强比小强还要勉强。数万大军围着攻了数天毫无进展,城破了,人家现场就补。楼上箭矢、石头、滚木热情招呼。
城没有攻下,倒壮烈牺牲了一万多士兵的性命。
一个枣强都拿不下,还谈什么攻镇州,攻太原?
杨师厚焦头烂额,苦思良计,这时,事情似乎有了转机,有一天,在进攻结束后,有一个人跑到梁营,号称是从枣强城里逃出来的,要求改造自己,进入梁营编制。我们暂称为他小强哥。
接待小强哥的是副指战员李周彝,李副官以前是李茂贞的干儿子,当年朱温围凤翔时投诚过来的,以弃暗投明论,他是小强哥的前辈。
李周彝亲切地接见了晚辈后进,又详细询问了城内的情况。
“你看,他们还能坚持多久?”
“城内兵多,武器也多,粮也不缺,至少能坚持半个月!”小强哥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紧接着,小强哥站起来,拍着胸脯表示:“请给我一把剑,我将率先登城,抓住守城的将领。”
真是好同志啊,有上进心,一来就要求卖命。
李周彝点点头,却说道:兄弟,慢慢来,先给你一根扁担,到后勤部门熟悉一下环境,以后有的是机会。
说罢,李周彝给了来人一根扁担,要将他编入到棒棒军。
前辈就是前辈,那能轻易就相信人,正是李周彝最后关头多了一个心眼,才逃脱了一劫。
拿到扁担后,小强哥趁李副官不注意,轮起扁担照着脑袋就抽,据说李副官脑袋一昏,差点直接倒地。当然,倒地可免,脑震荡是免不了的。被击后,李副官连剑都拔不出来,只能抱头大声呼救。
扁担毕竟不是杀人凶器,小强哥连劈数下,也没能成功击毙对方,转眼间,被一哄而上的梁兵下了扁担。
“天意啊,我本来想弄把剑干掉朱温的。”
小强哥仰天狂笑(又据说,他那时喊的是我本来想干掉杨师厚)
当年,荆轲刺秦,失手之后,对秦王喊道:“我只不过想活抓你罢了。”
小强哥跟荆轲一样,也是一位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刺客。
幸亏李副官没有真拿把剑给他,不然,这位小强兄还真有可能对朱温实施斩首行动。
这位小强哥没有了下文,最大的可能是被乱棒打死,拖了出去,丢在某个角落里,化为白骨,成为尘埃。但他已经在史书上记下了自己的热血与不屈。
他用这数棒提醒了朱温,这块地皮上的人剽悍着呢。
就在这一天的早些时候,枣强县的守城将领召集士兵,介绍了情况:箭与石头都已经用尽,我们将出城投降。
小强哥愤而挺身,请缨道:我们跟梁人已经结成死敌,降也是一死,不如让我冒死一试。
成功击杀朱温,吾必死,失败,亦必死,但吾愿试之!
很多年以后,日本人跑到这里撒野,这里成为抗日游击队的活跃地区,著名抗战小说《平原枪声》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