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相顾惊骇,一时间均想:原来“意劲”竟也能被克制。
陈彻顿时明白过来:柳续看似随和淡然,但深心里却也颇有傲意;十三年前云荆山横空出世,柳续自知在刀术上不及,不愿屈居人下,便弃刀不用,从此转入停云书院,苦修“竹声新月”,多半便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再超越刀宗。
忽听展梅轻叹道:“非是柳兄这般傲卓风骨,决然修不成此奇技,在下实感钦佩。”
陈彻闻言看向身旁的宁简,只见她眼望柳续,神情中似也有佩服之意;方要开口,却见宁简又低下头去,蹙眉端详起晕迷中的雷缨络。
陈彻知道宁简接下了雇托要护住叶凉周全,便低声道:“主人,你要去帮叶凉么,我先帮你照看雷姑娘吧。”
宁简一怔,心想叶凉是吴重的弟子,柳续等人还指望吴重去杀刀宗,也未必便会任凭谭寒音杀死叶凉,更何况还有方轻游守在近处;想到这里,眼看陈彻似要伸手将雷缨络抱过,当即摇头道:“不必了。”
却见方轻游忽而身躯微松,不再与柳续对视,随口道:“柳兄好修为,万幸在下也不是只会‘意劲’。”
龙钧乐目光闪动,皱眉道:“哈哈,方老弟,你既已自言退教,却还要用玄真教的武功,难道不觉得有些羞惭么?”
方轻游闻言一笑:“我自己心中羞惭,那也是我自己的事。”说话中却一直盯着谭寒音。
谭寒音缓缓将腰间的竹箫取在手里,斜睨叶凉道:“小子,便让你先出招吧。”
薛夜鱼微笑道:“谭长老对付一个小辈,倒也不吝使出兵刃。”
谭寒音脸色阴沉,却不接话。
叶凉心知自己仅会一式“秋水”,与谭寒音这等高手比斗,多半也只有一次出剑机会,须得思索清楚、找准时机,于是轻轻点头,沉吟道:“那我须好好想想。”
两人相隔一丈而立,片刻过去,叶凉却仍未出剑。
秦楚见状笑嘻嘻道:“叶兄,我教你一招:反正是你先出手,你不妨就慢慢想,想到天亮再说,到时或许便有人来救了你。”
话音未落,骤见谭寒音转头冷冷瞪视过来,顿时打了个寒噤,不敢再说话。
宁简瞥了一眼秦楚,淡淡道:“请教秦公子,这场比斗,不知秦公子以为谁能取胜?”
秦楚一愣,随即凑到宁简身旁,神色一正,压低了声音道:“若是旁人问我,我便随口答一句谭寒音能胜;但既是宁姑娘亲启芳唇,我便须认真回答。”
宁简道:“是么,秦公子请讲。”
秦楚想了片刻,缓缓道:“依我看来,要么是谭寒音胜,要么是叶凉胜,要么便是两人打成平手。”
宁简一时间倒有些忍俊不禁了:“秦公子思虑实在周全,佩服。”
秦楚道:“宁姑娘以为我说废话,其实不然:我初入江湖时,我义父便教诲我说,若遇到武林中的成名人物,须得谨慎在意,万分恭敬才是;当时我说:‘可是也有的人名头很大,却武功低微,只是欺世盗名之辈。’义父却道:‘那你就更须提防了,这类人等武功不高,却能赚来名声,多半是擅长阴谋诡计。”
宁简道:“这话倒也不无道理。”
秦楚点头道:“随后我又问义父,那我若遇到是没名气的人,或者他与我年纪相仿,也是新闯江湖呢;我义父却道:‘那你仍须小心提防,只因武林中既有少年成名的奇才、亦不乏大器晚成之辈,说不准你遇到的便是一个修为已成、亟待立威的高手,而他最初不巧正是要靠杀我方天画的义子来扬名。’”
宁简道:“照此说来,行走江湖,遇上任何一人,都须谨慎恭敬才好。”
秦楚笑道:“不错!故而两个人比斗,究竟谁能打得过谁,那得打过才知,没打之前,那是谁也说不准的。”
“秦公子这番话,可谓是至理名言了,”龙钧乐忽而笑呵呵接口,“只是不知你义父此刻是否已打过了燕山长。”
谭寒音目视叶凉,耳听着秦楚聒噪不休,心下厌烦已极,只恨自己亲口说了让叶凉先动手,众目睽睽之下,却是无颜悔改。
叶凉一会儿仰望天色,一会儿回顾几眼云阁中的灯火,手里松松垮垮地提着短剑,神情却是愈发从容镇定。
少顷,望见天边阴云中飘出了一角新月,蓦然间耳边响起一道熟悉的语声:“你小子,要打就打,磨蹭什么。”语气却与师父将自己送离春风酒楼时颇为神似。
叶凉又惊又喜,环顾周遭,却无人来到;再看谭寒音、柳续等人神色,竟似都未听见这句话。
从前叶凉倒是也听说书人讲过,有些内功深厚的武林高手能施展“传音入密”一类的神奇武功,可是自己的师父分明丝毫不会内功,眼下又不见人影,却不知究竟是谁传音给他;心中惊疑不定,想等那人再说句话,可是半晌过去,那人却没再出声。
叶凉不再犹豫,神情一凝,跃步出剑。
谭寒音一直注目于叶凉,乍见他脸色变化,便知他即要出剑,同时间便将竹箫在手心里急转,激荡出一连串刺耳的凄啸——
这天音宗的“蝉嘶”之法与“狮子吼”一类的武功相似,乃是凭借浑厚内劲振音伤敌,若遇到内功深湛的对手运功抵御,往往也无甚大用;只是叶凉临敌经验终究浅薄,闻声猝不及防,顿觉脏腑翻涌,呕出一口鲜血,本要抢前的那一步迈至半途便僵住了。
谭寒音随手一甩竹箫,箫管里蹿出一股劲风,打飞了叶凉手中的短剑;叶凉浑身剧震,跌坐在地。
“小子受死!”谭寒音厉笑一声,陡然踏前,挥动竹箫抹向叶凉咽喉。
与此同时,柳续忽道:“谭兄已胜,手下容情!”说着与方轻游、展梅身形疾闪,都拦向谭寒音。龙钧乐见状苦笑,随即也跟着掠了过去。
一瞬里叶凉跌在满地残雪之间,眼睁睁看着竹箫刺近,生死关头,心中却莫名闪过了半年前的衡山一梦。
梦境中遥遥传来一声清透的鸟鸣,压低了竹箫的嘶啸。
那个旧远的梦境仿佛在他之前便越过了万里的行程,如一片雨云从衡山飘到了昆仑,在寒冬时落成了雪,静静地积在舂山峰顶,等待着他的抵达。
叶凉茫然低头,心中一阵怅惘,不及思索,抓起脚边的一团雪,挥手掷向谭寒音。
谭寒音瞧在眼里,暗自冷笑,手中竹箫不停,却在刺穿那团雪时倏然迸裂散碎;随即便感到有一片轻飘飘的雨水淋在了胸襟上。
叶凉剧烈喘息着,抬头与谭寒音对视。
谭寒音正要挥掌击出,突然听见身躯中似有一股冰冷的河水奔流而过,凝神听了一霎,却有些分辨不清河水声与血流声了,只觉天地间无限寂寥,一切生机都在不断远逝,想要挽回,却被剑意冻得僵痹在原地。
——那团雪在触及谭寒音胸襟之际融化成水,瞬息渗进了肌肤,在他的胸膛里凝结成一团冰棱,刺穿了心肺,从他后背上透射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