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闻言都望向方天画。阮青灰道:“我倒也很是好奇,今日方兄说要去联络柳、展、萧三人,却不知后来究竟如何?”
方天画颔首道:“白天我与阮兄分别之后,头一个见的便是展梅。我与他只略略谈了几句,便探出他对燕寄羽甚是钦服,绝不愿与咱们结伙,我便没再深谈,径直将‘青锋令’给了他,这也是燕、李二人的意思……”
顿了顿,轻叹道:“燕寄羽想让展梅来做武林中的第十位青锋令使,是看中了展梅与吴重的交情,而我顺其意而为,却也是因此:咱们要救刀宗、要摧灭燕寄羽的奸谋,便须得让吴重到时死在舂山之上,不能死得晚了,但也绝不能死得太早,嗯,这确是咱们的一大难处所在……”
谈寒生闻言皱眉不语,只听方天画又道:“我见的第二个人,是萧野谣。他与展梅恰恰相反,满口答应说要与咱们结盟,共同对付正气长锋阁,可是随即却说另有要事,夜里不能来此与咱们相聚……”
阮青灰道:“据我的消息,萧野谣今夜之前便已离了青州。”
方天画道:“此人看似潇洒散淡,实则让人捉摸不透,他答应了我,怕也不过是随口答应,并不能当真。”看向谈寒生,又道:“谈兄,你教过萧野谣武功,可知他性情如何,是不是守信重诺之人?”
谈寒生淡淡道:“我也不过只是教过他武功罢了。——老孔,你不也教过他剑术么,你来说说?”
那“老孔”是人群中一个面皮白净、模样俊美的男子,闻言笑嘻嘻道:“这萧野谣是昔年‘墨铗门’的遗孤,我们画剑堂与弹霜亭、知味谷都欠过墨铗门的恩情,这才传授武功与他……嗯,其实他在知味谷里待得最久,可惜眼下似没有知味谷的高人在场。”
“原来如此。”先前那自称到过北荒天惊崖的中年书生忽而一叹,“‘思鱼此日空弹铗,误墨他年点画屏’,没想到墨铗门还有一脉尚存。”
众人里许多人都未曾听过“墨铗门”这个门派,心中疑惑之际,却听方天画继续道:
“我第三个见的,便是柳续柳青眸了,在见他之前,我已知他与燕寄羽近年来嫌隙渐深,本以为他是三人之中最易拉拢的,却不料他虽然颇不认同燕寄羽的所作所为,却仍是对停云书院心怀至诚,不愿与停云山长为敌……”
人群中当即有人道:“所谓‘衡阳之雁,华顶之云’,武林中从前谁不景仰,谁又愿意开罪停云书院?但我等今夜仍然聚会于此,那是义所当为,毋论其他,不得不与停云书院为敌。”
又有人冷笑道:“我可是听说,燕寄羽即要升柳续为停云副山长,嘿嘿……方天画、铁风叶,你俩今日不杀柳续,怕是要为以后种下祸患。”
宁简神情微震,心说那人果然便是铁风叶,没想到正气长锋阁的七位阁主却竟在今夜见到了两个。
却听方天画道:“方某不杀柳续,自有原因,其一是因柳续行事侠义,我素来有些钦佩,即便他不便与咱们结盟,料想以后也绝不会与燕寄羽同流合污;我曾听闻,柳续是柳老山长的嫡亲后人,若此事为真,只怕燕寄羽也不敢过分逼迫柳续。”
谈寒生道:“那么方兄今日放任柳续逃遁,就不怕走漏咱们结盟的风声么?”
那中年书生微微一笑,接口道:“方兄选在这露天里与咱们聚会,又不去追杀柳续,只怕为的便是走漏风声。”
方天画点头道:“不错,这正是原因之二。燕寄羽为人谨慎,思虑悠远,又有温歧为他出谋划策,若他得知了咱们结盟之事,多半会有所收敛,推迟他的奸谋。——如今的情形,他越迟动作,于咱们越是有利。”
那中年书生沉吟道:“嗯,以我对燕寄羽所知,他定然是要重新筹谋一番,方兄今日的安排已是极妥当了。”
方天画道:“多谢吴兄。”环顾众人,又道:“诸位或有不识,这位吴兄便是燕寄羽的师兄——吴思邪。”
众人闻言顿惊,均想当世“柳下春草”已仅余两人,燕寄羽久居华山,那是极难一见的,未曾想今日却见到了他的师兄吴思邪;一时间纷纷拱手道:“久仰!”“幸会吴兄!”
“幸会诸位侠士。”吴思邪走到方天画近旁,对众人还礼,“说到‘衡阳之雁’,有一事还须教诸位得知:半年前,在下曾到衡山与方白相谈,他已答应在下,绝不会相助燕寄羽。”
话音方落,众人便相顾低语,无不神情惊喜。
铁风叶默然旁听良久,忽道:“诸位。”
语声如一道寒风扫过长街,众人渐渐肃静下来。
“铁某在来青州之前,去了一趟云州青鹿崖。”
铁风叶一边说话,一边伸手拍开了地上那两大坛酒的封泥,“这两坛酒里,都掺入了青鹿崖上的雪水,诸位既然来此,想是都已思虑清楚,但咱们要做之事极为凶险,从今往后,多半便是九死一生……”
众人都望着铁风叶,一时无言。
铁风叶淡淡道:“若诸位心意已决,便请来喝一碗雪酒,从此咱们便缔下这‘青崖之盟’。”
街上冷风嘶啸,人群里一阵静默,忽有个年轻公子走上前来,道:“请容晚辈先来喝一碗吧。”
方天画微微点头,那公子便取了一只酒碗,满满地倒了一碗酒;陈彻从旁看着,忽觉眼前一闪,却见那公子的袍袖边缘在月色中发出淡淡金光,似是绣入了金丝。
那公子端起酒碗,目视方、铁二人,神色一凝:“柳州龙家弟子龙霖,见过方前辈、铁前辈。”言毕饮尽碗中酒,返回人群。
随即又有两个年轻人越众而出,左边那人面目丑陋,脸上生了个瘤子,默默倒酒喝了,道:“庐州花家花流骛,见过诸位。”嗓音很是粗哑。
右边那人等着花流骛喝完,也从容喝了一碗酒,不疾不徐道:
“朔州胡家弟子胡飞尘,见过诸位豪侠。”
待胡飞尘走回,吴思邪低声道:“原来‘四大世家’倒是来了三家。”
方天画颔首不语。
阮青灰嘿嘿一笑,道:“这三家的家主奸猾得很,自己不来,却派来了三个晚辈,那是两边都不想得罪,还要继续观望势头……”说到这里,径自扯起一只酒碗,也喝了一碗酒,随口道:
“‘木余刀’阮青灰,幸会诸位。”
随即,一个灰衣人缓步走近,慢悠悠喝了酒,道:“‘游刃坊’金厌昔,请诸位多指教。”
谈寒生也跟着走近喝酒,冷冷道了声“‘弹霜亭’、谈寒生。”便默然退到一旁。
铁风叶本自淡漠旁立,看见有个白衫人走到酒坛之前,不禁神情一肃,也倒了一碗酒,道:“‘天风峡’铁风叶,先干为敬。”
那白衫人也饮下一碗酒,轻声道:“‘留影舫’周行空,有幸与诸位相会。”
众人闻言一阵惊呼低语。吴思邪不禁看向方天画,轻叹道:“没想到留影舫的掌门竟会上岸亲至,方兄当真好大的面子。”
方天画摇头道:“不是我的面子。”
又过片刻,先前那“老孔”道:“你们五大刀派的掌门都喝完了,也该在下了。”
铁风叶哈哈一笑,道:“孔掌门请吧。”
那人当即快步上前,笑呵呵地倒酒喝酒,又道:“‘画剑堂’孔芜,幸会幸会。”
宁简正听得心惊,却见人群里又走出一个美貌女子;方天画迎上一步,取碗为那女子斟了少许酒水,道:“秋掌门,咱们是初次见面。”
那女子约莫二十来岁,脸颊清瘦,闻言眸光微颤,低眉道:“巴山烛照剑传人秋剪水,见过方盟主。”
言毕接过酒碗,浅酌了一口,随即走回。
方天画拱手还礼,却听身旁的吴思邪沉吟道:“刀派掌门九到其五,七大剑派的掌门却只来了两个。”
众人从前几乎都未见过秋剪水,不禁纷纷侧目打量。孔芜喝完了酒,却未返回,注目方天画,忽道:“咳咳,我有一事,不知当问不当问……”
方天画道:“但讲无妨。”
孔芜道:“咱们结盟之事,敢问刀宗是否知道?”
方天画摇头道:“刀宗不知。”
孔芜沉默片刻,苦笑道:“刀宗不知,但咱们此后却要出生入死,这究竟……值不值得?”
方天画却不回答,径自走近酒坛;众人面面相觑,但见方天画俯身取了一只新碗,慢慢给自己倒了一碗酒;他身形极瘦长,弯腰时姿势极为畸异,宛如一根歪扭的长竿从中断折。
方天画端着酒碗,却不看众人,低头静默片刻,忽而转头向西望去。一时间众人纷纷西望。
方天画将那碗酒一饮而尽,淡淡道:“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