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彻回到酒楼后厨,却见阿狐面红耳赤,正与宋大叔争论;细问起来,得知是今晚的酒席上有一道清蒸鲈鱼,依宋大叔的意思便用本地的寻常鲈鱼来蒸,已是很美味了,但阿狐却不肯答应。
宋大叔哼了一声,道:“凭我的手艺,不论你小子请谁来吃,包管他赞不绝口。”
阿狐却摇头道:“那不成,我知道你们春风酒楼有更好的鲈鱼,为什么舍不得拿出来?”
宋大叔道:“胡说,你这臭小子又能知道什么?”
阿狐撇了撇嘴,看向陈彻道:“两年前我听秦老伯说过,春风酒楼里最好的菜便是四鳃鲈鱼,可比寻常鲈鱼滋味好多了……”
宋大叔打断道:“你说的秦老伯,是个什么人?”
阿狐道:“秦老伯和我一样,也是……也在街边讨饭,但秦老伯说他从前家财万贯,常来这里吃四鳃鲈鱼的。”
宋大叔嘟囔道:“说什么从前家财万贯,说来说去,如今不也是个乞丐?”
阿狐大声道:“乞丐怎么了,我把三两银子都给了你家掌柜,你不能拿次等的鱼来蒙我!”
宋大叔冷笑道:“实话说与你,我这里确有四鳃的鲈鱼,那是从苏州的吴江里捕得,装进盛满江水的木桶连日急运到青州,这般费时费力,就你那点银两,却还不够吃这鲈鱼。”
阿狐道:“你胡说,一条鱼能贵到哪里去——”
陈彻道:“阿狐,你别说了。”又看向宋大叔道:“要么晚上就用四鳃鲈鱼吧,若银两不够,就从我下个月的俸钱里扣。”
宋大叔皱眉道:“你小子还有俸钱吗……”说到这里,瞥见陈彻满脸求恳之色,不禁一叹,道:“好,就便宜你们两个臭小子了。”
陈彻笑道:“多谢宋大叔!”阿狐也顿时笑嘻嘻道:“陈彻,谢谢你啦。”说完却不谢宋大叔。宋大叔自去配菜,嘴里咕哝着:“从前我在江南当厨子,也只有苏州简家那样的富贵之家才吃得起四鳃鲈鱼呢……”
陈彻拉着阿狐离了后厨,悄声将吕玉寒用“刀酒”暗算阿狐的事说了,阿狐吓了一跳,半天说不出话来。
陈彻道:“盼你早点学成刀术,咱们便不怕那吕大少了。”
阿狐道:“嗯,我想过了,我用五年学刀,五年闯荡江湖,到十年后,我二十四岁,便是名震江湖的刀客了。”
陈彻道:“那可真好。”想了想又道:“到十年后,我多半也还在酒楼里跑堂。”
阿狐道:“跑什么堂,咱们一起学刀!……嗯,也不知那柳续愿不愿意收两个徒弟……我瞧他人很好的,到时咱们多求求他便是。”
陈彻点了点头,虽觉午后困顿,颇想睡觉,心头也不禁泛起一丝振奋。
阿狐沉默片刻,忽然轻声道:“那位秦老伯,嗯,旁人都叫他秦老丐,你也见过的——他说自己年轻时风光,老了却沦为乞丐,还说我恰恰和他相反,我从小就做乞丐,长大了一定风光。”
陈彻道:“嗯,一定。”
阿狐道:“一定!”
两人相视点头,不约而同地笑了出来,都觉心绪一畅。
随即,陈彻便去干活,阿狐想去街上逛逛,陈彻怕他再撞见吕玉寒,便让他去自己屋里歇息。
晚上,还不到戌时,阿狐便兴冲冲地走到堂中,与陈彻打了个招呼,问道:“酒菜都备好了么,戌时两刻准能上齐吧?”
陈彻道:“我问过了,都备好了,你若不放心,咱们便再去问问。”
阿狐想了想,道:“嗯,去问问也好。”
两人来到后厨,宋大叔道:“菜是都备齐了,只是……”神情犹豫,欲言又止。
阿狐连声道:“只是什么,只是什么?”
宋大叔道:“只是不久前吕家派来仆从传信,说吕大少今夜要宴请贵客,席上须得有苏州吴江的四鳃鲈鱼,咳咳……”
阿狐大叫道:“你把鲈鱼给吕大少了?”
陈彻问道:“那吕大少请客,要用几条鲈鱼?”
宋大叔苦笑道:“后厨里一共只有七尾四鳃鲈,吕家全都要了,说是每一尾只取鱼身最嫩的月牙肉,凑一盘菜。”
阿狐闻言张了张嘴,呆立良久,才道:“不成,你得给我们留一条,是我们先说好的。”
宋大叔道:“这我可做不了主,稍后吕大少便到,你若不服,自己找他说理去。”
陈彻轻叹道:“算了,阿狐,咱们走吧。”
两人回到堂中,在靠窗的一桌坐下,那是陈彻提前给掌柜说好,为阿狐请客所留的位子。
阿狐脸色发白,一会儿瞧瞧酒楼门口,一会儿瞧瞧后厨的方向,半晌一言不发。
少顷,吕玉寒带着几名仆人缓步踱进了酒楼;陈彻看到阿狐攥紧了拳头,心中一紧,轻声道:“阿狐,别去。”
吕玉寒环顾堂中,似已不认得两人,慢悠悠上楼去了。
阿狐怔怔转头盯着吕玉寒上楼,片刻后收回目光,笑了笑,问道:“他是要在楼上的小间里请客吗?”
陈彻道:“嗯,吕大少往常都是在楼上‘得意轩’吃酒的。”
阿狐点头道:“得意轩,好得意么。”说着继续张望门口。
陈彻松了口气,道:“我方才还以为你要冲上去找他要鲈鱼呢。”
阿狐嘻嘻一笑,道:“我可没那么蠢,我又打不过他。”
眼下酒楼生意正热闹,陈彻在堂中端茶上菜、迎来送往,隔段时间便走到阿狐那桌,同阿狐说几句话。
不到戌时一刻,菜肴便渐渐上齐了;邻桌的一名酒客见了,忍不住讥笑道:“嘿嘿,真没想到,这年头连个要饭的都比老子吃得好。”
阿狐恍若未闻,看见桌子正中央摆着一盘蒸鲈鱼,不禁笑道:“这鱼瞧起来,却和四鳃鲈鱼也没什么分别。”
陈彻闻言“嗯”了一声,道:“我看也没分别。”
阿狐道:“你从前吃过鲈鱼吗?”
陈彻一怔,道:“没吃过。”
阿狐轻声道:“我也没吃过,我觉得一定很好吃。”一边说话,一边端详着鲈鱼。
随即,陈彻又去忙活了一阵,走回阿狐身边时,却见他仍在低头看着那盘鲈鱼,似已看得出了神。
堂中的酒客们不时便打量阿狐一眼,但见他衣衫破烂,脸上也沾了脏灰,活脱脱是个小乞丐,却竟坐在了靠窗的好座位,桌上还摆满了酒菜;一时间堂中低语纷纷,诧怪者有之,不忿者亦有之,偶尔还有酒客故作大声,嘲笑一两句。
阿狐一个人静静坐着,等待着柳续的到来。